陈望尘
难得一见的蓝天白云明媚阳光,雪松下的绿荫也染上了亢奋的金色。
舞曲抑扬婉转,舞者悠然自得。
一曲终了,一胖嘟嘟的中年男子便坐到河边石凳上抽烟。只剩两支烟了,烟的主人小心翼翼地将瘪瘪的红河牌烟壳放进口袋。亚细亚商厦那只巨大的街钟沉重地敲了八下。这时候有人叫他:“阿福,走吧?”
什么?阿福一愣。循声望去,是个相貌平常的半老徐娘。
“快走吧,近水台吃面去。”
阿福不明白这女人为啥要喊自己去吃面。他疑惑了一下,顺口说:“你去吧,我还要跳一会。”
“你还要跳?”半老徐娘有点意外,走过来坐到他身旁,压低声音说:“马上还要去面试,千万不可以迟到的!”
什么面试?阿福瞪着她,心想这个女人真滑稽,肯定认错人了!收录机又放歌了,阿福对女人一笑,带点幽默地说:“实在对不起,我要跳舞了,你自己去吧,我不陪你啦!”
太阳已经升过树梢,跳舞的人们逐渐离去。半老徐娘见阿福仍无去意,口气便恶起来,不耐烦道:“还不走还不走,你发毛病啊?”
“你……”阿福眼睛瞪得老大,他想问,你为啥叫我去吃面?你盯牢我做啥?但他终于没有问。阿福是个性格有点内向的男人。
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女人不知怎么办了,急急地说:“喂,你到底怎么啦?你是不想去面试?喂,我问你,你为啥总是不想做保安?你这把年纪,除了做保安,还能做啥?”
女人的态度使阿福生气,他决定不再理她。他把太阳镜摘下来,放进上衣口袋,连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阿福,你到底怎么啦?”女人一把拉住了他,口气变得婉转了,“你真不想去面试,那,咱们就回家吧!”
阿福非常生气,他看着她,但还是比较冷静,他甚至还露出了些许笑容,说:“我是叫阿福,但肯定不是你那个阿福!”
“你说啥?”女人大惊,“我是阿家呀,阿福。你难道不认得我了?”
什么阿家?阿福好笑,对她看了又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愈加好笑了,看看她,瞧瞧周围看热闹的人,他尽量平静地问她:“你到底为啥要盯牢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人无心理会他的问题,上前挽住他胳膊,说:“走吧,不要闹了,你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我开什么玩笑?你要我到哪儿去?”
“我要你到哪儿去?回家呀,咱们回家再说!”
“回家?”阿福用力把挽住的手臂挣脱出来,“你回家,跟我有啥相干?你为啥要我跟你回家?”他有点哭笑不得。
周围的议论声大起来,不过围观者不知道两个人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半老徐娘又气又急,说话已带哭腔:“阿福,我是你的老婆阿家呀!你连十几年的夫妻也不认得啦?阿福!”
阿福大惊,随即苦笑。什么?夫妻?你倒可以做我妈喽!不过他没有这样说,他认真道:“哎,你不可以这样的。你有啥苦衷,我可以帮忙,但你不能这样子,不然,我要发火啦!”
自称阿家的女人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开始向周围人诉说。说她平时从来不到这个地方来,今天要陪丈夫去面试,才一起来的。没想到他居然连自家老婆也不认得了!
阿福觉得自己没必要再呆在这里。他想趁这女人胡乱说话的时候,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是女人跟在他后面不放。爱看热闹的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新鲜事,阿福沿马路走了不到一百米,尾随者已经成群结队。
那个自称阿家的女人,与阿福仅落后一肩的距离,一路如丧考妣般泪眼盈盈嘀嘀咕咕。来到红绿灯十字路口时,观者如堵,活像昔日的群众集会了。
不一会,一辆110警车呼啸而至。见交通堵塞严重,警察话也没问,立即让两个当事人到车里去。阿福莫名其妙,但觉得有嘴也说不清,只得坐进警车。那个自称阿家的,挺自觉自愿地坐到了他的身边。
警察听了阿家的叙述,盯着阿福看好一会,问他:“你真的不认识她?”阿福心里早不耐烦,但还是做出笑脸,肯定地点点头。
女人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你看,他就是不认得我!出来还好好的,”她情绪有点失控,转过脸对着阿福喊一般说:“死人!你真的连天天一起睏觉的老婆也不认得啦!给你睡了十几年那!阿福啊,你到底怎么啦?”
阿福心里非常惶恐,眼睛睁到最大限度;他看看警察,对女人说:“我警告你啊,你不要瞎说!我只有二十岁,婚还没结,哪来的老婆?”
两个警察相视而笑,其中一个大块头对他说:“你说什么,你只有二十岁?”
阿福点头:“这有啥好瞎说的?”
“你住在什么地方?”
“牛车弄。牛车弄13号。”
“牛车弄?”问话的胖警察看看另一个高个警察,“牛车弄好像早已拆迁了吧?”
高个警察先皱眉后点头:“唔,是啊,牛车弄,不就是现在的世纪花园嘛。”
自称叫阿家的女人插嘴说:“对了,他小时候好像是住在叫牛车弄的地方……”
阿福看着这个半老徐娘,不明白她为什么死盯着自己不放。这时候,这个女人让开车的警察左转弯,并且说,穿过这条马路,就到小桥浜了。
警车刚停下,许多人好像早已等候在那里似的围了上来,大都是小桥浜的邻居。看见阿福,人群里有人开心地喊:“阿福,连你也耐不住啦?抢了哪家银行啊?”说得围观人乐不可支。
阿福一愣,他没想到这里会有人认识自己,他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够倒霉的。无论如何,平民百姓呆在警车里,总不是很光彩的事。
一个小女孩出现在楼道口。看见阿福被押在警车里,便一脸惊恐地叫了他一声“爸爸”。自称阿家的女人见他反应冷漠,又复悲戚地说:“阿福啊,你难道连婷婷也不认得啦?连宝贝女儿也不认得啦?”
警察对她说:“你不要这样,这样没用。你还是让他进屋,说不准,什么东西一触动,他就醒过来了。”
可是阿福不乐意了,微笑着责问警察:“喂,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触动不触动,你们把我弄到这里来干啥?耽误了我的事,你们谁负责?”
警察不搭理他,仍给阿家出主意:“你最好要拣夫妻俩最深刻的事情现身说法,把他最喜欢的东西拿出来,放在他面前,你一定要有耐心。对了,你还要发挥你女儿的作用!”
这是一幢80年代初建造的老式工房。一式的小套型,一个楼层住八户人家。阿家走到205室门口,拿钥匙开门。阿福心里急了,把我弄到这里来干啥?心想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便转身欲走。这时他才发现,那个喊他爸爸的小女孩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爸爸你想到哪儿去?”女孩伤心地喊,“这里是你的家呀,爸爸你怎么连家也不认得了?你想到哪里去呀?爸爸。”
同楼层的邻居纷纷劝阻,208室常常跟阿福下棋的老魏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瞪着吓人的大眼睛说:“阿福,你怎么啦?你真的连自己家也不认得啦?”见阿福莫名地瞪着他,老魏惊呼,“不得了,阿福连我也不认得了!”
楼下警察正欲离去,听到哭喊,那个胖警察就懒洋洋踱上楼来,不耐烦地对阿福挥挥手说:“你进去!进去认认,这儿是不是你的家!”
阿福只得走进去。
车厢式一长溜三小间房,只有客厅没有厨房间,可能因为陈设过于少,又简陋,房间仍然显得空荡荡的。女主人肯定是个勤快人,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尘不染。
那个自称阿家的女人指指大床,对阿福说:“喏,这张床,我跟你在上面睡了十二年,天天给你睏。你难道不记得了?”
什么什么?我跟你这样的老女人睡觉?阿福心里好笑,但碍于警察就在旁边,他只是对女人睨了一眼,连笑一笑的兴致都没有。
“还有这个,你快来看看。”女人把墙上挂着的镜框拿下来,凑到阿福眼前,“这个你总记得吧,这是在千岛湖的桃花岛,婷婷帮咱们照的。”女人盯着他看,希望出现奇迹;见男人反应漠然,她有点悲哀:“这你也忘了?这是你们单位组织先进工作者去千岛湖三日游时照的啊!”
阿福扫了女人一眼,不响。照片上挽着这个老女人肩膀的那男人,一脸憨笑,少说也有四十岁了!
这时候,叫婷婷的小女孩捧着个搪瓷茶杯走到阿福跟前,不动声色地把茶杯递给他,说:“爸爸,你还认得这只杯子么?”这只白色搪瓷茶缸上,有一圈红色隶书,记录着阿福当年的荣誉。女孩妈妈告诉警察,这只茶杯他爸天天不离手的,以前他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拿这茶杯泡茶。
阿福倒是有点渴了。他接过茶杯,看看里面,杯中茶叶早已泡淡了,并不是现在泡的,他没喝。突然,他想起什么,性急地问伤心女人:“喂,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家还要去踢球呢,今朝是决赛,你帮帮忙,放我走吧?我求求你了!”
伤心女人有点绝望了:“什么?你说啥?你要去踢球?你啥时候踢过球喔!”她无望地对警察说:“啊呀呀,这可怎么办,他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阿福啊,你怎么会变得这个样子喔!”她要去抱阿福,阿福灵活地闪开了。
小女孩受了母亲感染,也抱着阿福裤腿,“爸爸,爸爸”地哭喊起来。
外面看热闹的被警察关在门外,看不见卧室的情况,觉得很不过瘾。有几个人就隔着一扇窗户,七嘴八舌地瞎起哄。胖警察探头看看,做了个止声的动作,外面就安静了一点。
阿福有点烦,使劲掰开女孩的小手,对警察说:“喂,你让我走吧,你没有理由硬把我扣留在这里!”
警察感到有点棘手,他看一会阿福,这个男人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又看看伤心女人,觉得问题肯定还是在男人身上。突然,他眼睛一亮,问伤心女人:“对了,他平时,最在乎什么东西?”
女人发一会呆,讷讷道:“除了钞票,还有就是宝贝女儿了。”
胖警察乐了,满脸肥肉堆成了一堆儿:“嘿,现在,还有谁不在乎钞票的?”
阿福看着胖警察的将军肚,心里明白自己一时半会走不掉,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这时,小女孩捧着一只可爱的小白象,走到阿福面前,眼里充满希冀看着阿福,问他:“爸爸,这只小白象你还认得么?”
这是一只扑满,泥塑的小白象憨态可掬,弯弯的象鼻子做成了一个小巧的握柄,圆圆的肚子里,已经积了大半罐硬币了。
“爸爸,这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呀,你也不记得啦?你还对我说,好孩子从小要养成勤俭节约的好习惯,你也不记得啦?你还说,等积满一罐子,就要给我买格林童话,你也不记得啦?”
“对了!”警察先生眼睛再次发亮,他停止了打火点烟,问阿家,“你的阿公阿婆,还健在吧?”
“公公过世好几年了,……婆婆还在。”说到这里,阿家面露赧色,她看看警察,说,“不过,他妈跟咱们,不来往的。”
胖警察笑了,笑出一脸世故。他挥挥手,说:“没关系的,为了儿子,我保证他妈立马就会赶过来!你快打电话去吧!”
女人胜似捞到了救命稻草,忙不迭里里外外一阵乱翻,寻电话号码,可是遍寻不着。正急得没法子,倒是女儿从她的小书柜里找到了爷爷家的电话号码。
胖警察一看,马上有点失望,这电话号码还是六位号的,而现在已经是八位号了!他让女人马上打114查询,可是连打十几次,竟老是忙音。
嘿,这边急得没法想,那边阿福却再次记起了三十六计中的第一计。他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拿着茶杯到外间去倒水。他故意慢吞吞地倒,悄悄观察着里屋动静。见无人在意,他把茶杯一放就往门外跑。
说时迟,那时快,训练有素的110巡警可不是吃素的,胖警察一声断喝:“站住!你到哪里去?”
阿福差点吓掉魂,那只欲开门的手就僵住了。他回过头,尽量做出没事人的样子说:“我上厕所,嘿嘿,方便。”
胖警察走出来,瞧着他,说:“上厕所,方便?卫生间在这里,你怎么往外跑?”
阿福赔着笑脸,走到卫生间门口却打住了,回头看警察。警察挺明白地一笑说:“你往那个白圆圈里方便就是!”他走进去,掩上门。卫生间里没有窗户,顿时暗无天日。门外谁按了开关,卫生间马上一片光明。小解时,他故意哗哗地弄出很大的声音,意思是自己刚才真的是要到卫生间,不过是走错了方向。
然后他到洗脸池前洗手,洗脸池上有面镜子,这时候,他惊呆了,他看到镜子里的人,正是刚才照片上,挽着半老徐娘的那个至少四十岁的憨男人!
胖警察在外面凝神搜索着卫生间里的声音,这时,卫生间里传出来一声有点歇斯底里的惊叫,着实使他吃了一吓!
阿家和小女孩赶紧跑出来,走到卫生间门口往里一看,哈,那阿福仍对着镜子左瞧右看,一边嘴里喃喃自语。
胖警察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就对阿家说:“我看好像有戏,你还是要打电话把他老妈请过来,越早越好。”说到这儿,他又看看聚精会神照着镜子的阿福,不禁自言自语,“但愿他妈能够使他醒过来!”
有人急急地敲门,警察先生打开一条门缝,208室的老魏瞪着大眼睛对他说,他想到了一条妙计,有可能治好阿福的病。老魏本想说保证能治好的,最后还是留了一手。
胖警察打量了他一会,问啥妙计?老魏就凑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警察稍为沉吟便点点头说:“那就试试看吧!”
老魏得令,马上推门而入,拔高喉咙喊:“阿福,阿福!”但是没人应。
警察指指卫生间,他就推开卫生间的门,看见阿福仍在对着镜子横看竖看,他就走进去,拍拍阿福的肩,笑说:“别看了,有啥好看的,你还是快点到证券公司去吧,你的‘深发展,今天涨停板,你解套啦!”
什么?我的“深发展”涨停板?我解套啦?阿福一激灵,掉头看老魏,问:“我的‘深发展真的涨停啦?现在多少钱一股?”阿福乐坏了!他至今仍清楚记得,他是在股评家一致认为“任何时候买进‘深发展都是正确的”的情况下买的“深发展”。当时他竭尽所有购进了800股,股价是每股46元!
这时有人接口说:“现在‘深发展100块一股!”说罢哈哈大笑。
乐不可支者是胖警察,他转脸对阿家说,“好喽,你男人看来是有希望啦!”
责任编辑 张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