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晓 唐建光
如果把这条耗资330亿的铁路比作一份大礼,那么260万藏族同胞人从中的分享不可能是完全平均的。铁路开启了一道门,映入了一道光,它给一些人带来的是绚烂的世界,而对另一些人来讲,是一时的目眩
索朗扎西是一位县委书记的临时司机,他把当地人分成了两个群体:自己和普通农牧民叫“老百姓”,而在机关里工作的职工则是“单位的人”。而铁路于他们的意义,不尽相同。
单位的人
尼玛扎西在16岁以前,还是扎囊县的一个农村孩子,但是在完成了从西北农业大学和中国科学院的学业并从加拿大留学归来后,尼玛扎西就有了和家乡人完全不同的生活。他现在的身份是西藏农科院副院长,穿着格子的西服,打领带,带着金边眼镜,上唇留着修剪整齐的、浓密的短胡须,不吃糌粑和青稞酒,进高级饭店和场所,用英语写作有关西藏农牧业的论文。
在西藏人心里,一旦进入“国家单位”,就是进入了奔向好生活的快速轨道。村民查珍家靠收割青稞,一年不过1000多元收入。但是由于丈夫还在村里兼任会计,每到年底可以有3000元的分红。这使得他们家在克松村脱颖而出。
在2005年以前,西藏还维持着高中毕业后包分配的就业模式。高中毕业的藏族孩子,通常可以回到家乡,进入当地的卫生所、县政府等国家职能部门——这是当地老百姓艳羡的岗位。“一般上班就可以拿到一千元以上。”扎西说。这相当于一般农牧民家庭种一年青稞的收入。但他也许对铁路通车后,这种衡量标准还能持续多久并没有多想。
西藏以平均12%以上的增幅,成为近年来中国经济增长最快的省区之一。但同时,这里也是中国城乡差距最大的地区。
根据官方数字,自1985年以来,西藏城乡收入差距持续扩大。1980年西藏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和农牧民人均纯收入相差2.5倍,到2000年已达5倍以上。而这一年全国城乡收入差距平均为2.6倍。2000年此地城镇居民平均收入为6908元,居全国第六;而农牧民人均收入1300多元,居倒数第二。
研究者们把城乡收入差距如之大,归因于中央的财政支援的政策失衡,而这些钱的去向相当程度决定着财富在西藏的分配。截至2000年底,在全区不到24万人的城市从业人员中,国有单位的就业者将近占70%而在1998年,国家为负担西藏的16万国家职工的工资支出即超过20亿元,超过该区财政总支出一半以上。
享有高原补贴及其他福利的西藏的国有单位职工,刺激了城镇消费市场的繁荣。因此西藏几大城镇,均是偏重消费型而非生产型城市。
而且问题还在于,这些钱的相当一部分,并不能留在当地。即使在本地的花费,由于消费品多数产自区外,实际也被转移到外地。按西藏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教师潘明清的判断,并没有对地方经济作出相应的贡献。这一切在铁路通车后能否得到好转?能否使西藏的消费链条走出这种“两头在外”的怪圈?至少在理论上存在着可以探讨的空间。
西藏经济学界,普遍讨论着一二三产业的“321”结构,这是一个貌似发达地区的结构,但潘明清说,实则内涵有着本质的不同。在西藏,第三产业的发达并不是建基于一、二产业的发展上的,而是受益于城镇的超前繁荣,并且公务员消费贡献最大。
但对当地人来说,公务员的工资几乎是当地物价的一种灾难。前两年公务员加薪,几乎同步拉动当地的物价上涨。扎西家是当地开百货店的,大米、辣椒都在那段时间上涨,50斤一袋的大米,以前只要38~39块,现在要60多块。
农牧民们希望青藏铁路的开通,能让大米的价格降下来;但他们更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通过教育,进入到报酬丰厚的国家机关体系。因此,在这里,教育得到极大重视。“不想让他们再做农民,要当干部。”山南地区巴朗村的次丹平措夫妇说。
老百姓
相对于被“输血”的城里人,还有超过西藏人口80%的农牧民散布于120万平方公里的高原上。但他们不像城镇及其周边的“老百姓”那样,对外来的货品和物价那么敏感。因为他们与城市和市场经济,还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
即使在毗邻拉萨的堆龙县德庆乡,乡民们仍是以生产青稞为主。藏族女乡长只有28岁,曾经去北京受过培训。她告诉记者,乡里人希望可以通过铁路,把生产的糌粑送进城去。
这是一种藏民族独有的食品。当地年产量大约为58吨,但在市场上的流通量却非常少,因为城市不太接受这种食品。
58岁的次丹平措几乎不逛街,也不下馆子,偶尔到藏族人开的甜茶馆,和相熟的乡亲聊聊天。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拉萨,而且自己带了糌粑。他们对市场经济的贡献非常薄弱,公路和未来的铁路对他们最大的意义,就是让他们可以更方便地去拉萨朝圣。而对在乡村的大部分农牧民来说,这也是他们离开家乡进城的最大理由。
33岁的山南地区援藏的隆子县副县长卢岳说,他看到的县城,和他小时候呆的内地农村一样。但最大的不同是,西藏的农牧民没有太多要求。“如果说内地的农民是小富即安,西藏的农牧民就是不富也安。”卢岳说。
山南地区桑日县克松村,这是一个松赞干布王宫脚下的村庄,紧邻着山南通拉萨的公路。这里的村民们,还延续着一些古老的生活风俗,比如以物易物。以前是和牧民们换青稞、肉类,现在内地的货郎是西藏村庄里百货用品的主要供应者。查珍说,克松村的市价是:3斤小麦可以换一袋2斤重的洗衣粉。比较受村里人欢迎的汉货还有粉条、饮料、大前门和红旗渠的烟。
四川大学学者李涛在2003年看到:在日喀则一带农区,夏秋之交,农民忙完了农活之后便成群结队去藏北高原打工,给牧民盖房、做衣服、修牲口圈、加工牛羊皮等等,牧民则以牛羊支付他们的劳务。因此,深秋季节打工农民赶着牲畜回家乡就成为日喀则地区的一道特有的风景。
中国藏学中心的罗绒占堆则分析说,在多数农牧区,很大部分消费品是通过以物易物和劳动交换实现,只有很少一部分东西才用货币交换。因此他们对市场和物价的变化并不是那么敏感。
但这也同时意味着,他们也更难从市场经济中获益,青藏铁路离他们暂时也太遥远。而高寒贫瘠的气候和土地,能奉献给他们的东西实在是有限的。他们如何能分享发展的红利,才是当今西藏面临的最大难题。
应该说,他们从政府已经得到了不少福利,从一直被免除赋税到高额的农资补贴,并在近年享受到10%的年均纯收入的增长。
但在来自外部的蛋糕中,相较之下他们可能分享的还太少。西藏一位年轻官员索那杰在他的硕士论中写道:援藏政策“在其政策重点特别是资金援助的投向方面,农牧区在一定程度上的被忽视造成的城乡差距扩大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青藏铁路这块新的“蛋糕”是否能够逆转城乡差距扩大的现状,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
外来人
采访中接触到的西藏农牧民,几乎都没有想过借助新开的青藏铁路,走到外面的世界去。从80年代中期,就用一台手扶拖拉机开始在山南和拉萨之间跑运输的扎西,对外面的世界有些惧意。在山南地区隆子县城里,几乎从没有当地人走出拉萨、独立求生的例子。西藏的年轻男孩子虽然开始离开家乡,但是他们绝大部分都在西藏自治区内打工。而去内地读书的孩子,大部分的归宿也是回到西藏。
对于那些外来人,传统的西藏农牧民似乎有些难以言表的情绪。每次在采访中问他们如何看身边的内地人时,他们总会哈哈一笑,然后思考一小会,字斟句酌的说:他们很好,跟我们换东西,我们也可以去他们那里做工。
换东西,包工程,这就是改革开放以来,外来人进入这片土地最多的模式。7月1日,我们进入桑日县克松村。和村里人打第一个照面时,得到的回应大多是:你们要卖什么?
除了四川藏区的康巴人,多数藏族人至今还未普遍接受经商的思想。他们不善于通过以交换东西的方式获得利益。“按藏传佛教引申的意思,做生意是敲别人的脑壳。”巴琼说。在隆子县,藏族人之间通常用“驾米唐恰巴”来形容聪明又胆大的同胞,就是“像汉族人一样”的意思。
当高原进入市场
正如铁路的到来,商品和市场经济的进入,是不可避免的。由点到面的濡染,首先始于城市,尤其是交通要道旁的城市。
在拉萨以及一些稍小的城市,川菜和火锅占下了餐饮的半壁江山,即使在城市的藏民家中,川菜也在餐桌上占了不小的分量。而藏语、普通话和四川话,在拉萨不同范围内,并行为通用语言。
目前,藏族在西藏人口中仍占95%以上。在拉萨城里,共有常住人口14万人,还有数量相仿的流动人口。据拉萨大学的1999年的调查,外来人口中40%以上来自四川,其余来自浙江、甘肃、青海等省及尼泊尔、印度等南亚诸国。他们的到来,使得拉萨增添了更多的多元文化色彩,也改变着城市的风貌。
西藏方面预计,随着青藏铁路、林芝机场等投入营运,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员进入西藏寻求投资或就业机会。统计显示,2001至2004年,总共有7万人新进入西藏就业。而西藏自治区党委政研究室的人员预测,未来5年,区外来藏就业人员每年将新增2万人以上,其中进藏投资者和高素质劳动者将会增多。
他们首先将为西藏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但从政府到学者都普遍担心本地人在就业上的竞争力。来自当地的报道说“统筹区内区外就业,进一步提高西藏劳动者整体素质和就业竞争力的任务将会异常繁重”。
在西藏,文盲仍占总人口的30%,农牧区的多数人不能听或写汉文,也没有掌握最基础的现代技能。而这些,无疑是进城打工或进入现代企业的门槛。如果仅留在土地上或能自足,但要谋求更好的生活,这将是一个明显的障碍。对此,即使身处社会神经末梢的农牧民,对此也开始有所感觉。
如今,藏族农牧民的一个增收途径是打工。次丹平措去年参加了修建村子门前的公路,一天可以拿到30块钱。一个星期的收入几乎就相当于平时一年的1/3。但他会做的工作就是运石头、填土、拉沙子等技术含量最低的工作。
政府为他们的致富做了很多的工程,可几乎每次建设工程的结果,都让他们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旁观者和配角。从山南往拉萨的路上,可以看到路边有成排的塑料大棚。这是政府在两年前,为了让当地人脱贫致富做的工程。大棚首先被分给了临近城区的克松村村民。但一年后,几乎所有的蔬菜大棚都由内地人接手了.
“我们不知道怎么用塑料布种菜。”克松村的村民查珍说。
“几乎所有承包工程的大老板都是内地人。”西藏农科院副院长尼玛扎西说。藏族人的传统技艺——画藏式壁画、盖石头房子、做糌粑、纺织,都是与城市生活格格不入的技能。西藏在几十年里发生最多的事情就是建设,而建筑项目几乎都是需要水泥施工的。习惯木制结构的藏族人,“只要是水泥制的东西,我们连地基都打不平。”扎西说。
从2004年起,政府已经开始注意到了这种情况。一些藏族人可以完成的工作,政府规定必须由本地人完成。比如从2005年起,拉萨河谷的石采业,必须由藏民来进行采集。
为了鼓励招募当地人参加建筑工程,雇佣当地人的多少还成为了工程招标的一项指标。尼玛扎西曾经多次做过一些工程项目招标的评委,在某一个工程上,雇佣了多少当地人,会占整个招标评分的15分。
如果融合、碰撞与竞争不可避免,至少不能让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几千年的人处于劣势。随着青藏铁路的开通,政府已开始为提高本地人的谋生技能而制定了若干的培训计划,其中最为根本的是教育。但教育是长远的,火车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