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锦忠
1
大顺子婚后回门的消息不知不觉在瓜子弄散布开来,居民们百无聊赖地闲扯着他和他的女人。他的老婆是颇有些姿色的,有人咂着舌头津津有味地这样说。但谁都没有见过,只能凑着想象添油加醋,尔后争吵了一通散去。自然,在无任何隐私可言的瓜子弄里,任何遮掩在幕后的事实,都会成为一种奢侈而变得遥不可及,或者走向相反的极致。
天刚刚有些朦朦亮,四妈就在厨房里放开手脚忙碌开了,8瓦白炽灯晕晕的暗红色光线犹如狗伸出的舌头,有气无力地舔着这个小小的灶间。她胸前系着一块菱形样的油腻腻的围裙,正不慌不忙地在灶头上烧火,青烟袅袅,从煤饼孔眼中冒出的烟气肆无忌惮地弥漫在窄小的厨房空间,扭着秧歌舞般的蓝色火苗一闪一闪地辉映出她那粗糙的黑黝黝的脸膛。她一边忙碌一边自言自语:老祖宗也不作兴啊,媳妇是丑是俊总得让人瞧瞧,我四妈可以不瞅一眼,但杨老太总该先看上一眼吧。
转眼间,煤炉被点着了,暗绿色的火苗挣脱着往上跳跃,四妈赶紧把水壶搁在炉子上面,开始按部就班地为大顺子的回门酒席做准备工作。
那天是礼拜天,弹硌路显得有点拥挤。这条瓜子弄惟一的由石子铺垫的路紧贴着两旁不规则的宅屋蜿蜒曲行,尽管宽不足5米,却是通往外面世界的主干道,南面与更宽的同仁街相衔接,北边伸入旧货调节市场的大铁门,折过几道弯后可以直接通往华山路菜场。
来啦,来啦!有人惊呼道。路就变得更加窄了,有点像勒紧绳子的口袋越收越紧。大顺子挺着胸走在最前面,看上去很神气,但他摇晃着身体,越来越感到上下不自在,呼吸也急促起来。他于是伸手解了几次才把藏青色中山装的领子钮扣解开,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用结实的手臂紧紧地支撑住新娘纤弱的身体。方丽丽这时已经完全偎依在男人的臂弯里,身体像失去重心似的左右摇摆。她发现有无数目光向她扫射。是瘸子,瘸子……两旁的围观者中有人大叫了起来。这对佩戴鲜艳大红花的新人在众人的护送下,艰难地行走着,最后他们在一间简易的屋子前止步。杨老太咧开两排黑牙,喜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皮肤如同弄皱的硬板纸。她笑得却满面灿烂。姑娘,她沙着嗓音说,里边坐,里边坐。
这是我妈。大顺子指着站立在门前的干瘪老太说,说话声变得急促。方丽丽努力抬起头,鼓足勇气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妈,身体却不由自主向后倒退了一步,若不是男人及时搀扶,她转眼会跌倒在地的。霎时间,方丽丽就像木偶似的被推进屋内。里面的灰暗把阳光尽悉吞噬,方桌上摆放着的几只花边瓷碗尤为醒目,碗里各自放满了花生、圆片糕、糖果之类的食物。姑娘,快喝下去!四妈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她伸出肉鼓鼓的肥手,把一碗红枣莲心汤直接送到新媳妇的嘴边。方丽丽犹豫了一下,四妈忙带着命令的口吻说,这是规矩,非得喝下去,图个甜甜蜜蜜的开始。新娘勉强用嘴抿了抿,她甚至连瓷碗的蓝边花纹都没碰到,因为她的唇边仍是干乎乎的。杨老太低首用力干咳了几声,从喉咙深处顿时发出几声咕噜咕噜的嗓音,四妈暗暗冲她一拳,杨老太侧身刚想发作,见有一道凶狠的目光向她直刺而来,只得茫乱地摸出劳动牌香烟用火柴自个点上,接着她听到四妈一声号召,大家簇拥着新人冲向筵席。在一片吵吵嚷嚷的喝酒声中,大顺子忽然精神抖擞,端着斟满白酒的酒杯四处攻击出尽他洋相的酒徒,大家笑啊,闹啊,持续到深夜,直到大顺子与酒量同样大的进根都横倒在酒席上。大顺子嘴里含含糊糊念叨着,众人费了好大劲才听清楚他从嘴里不断蹦出的一句话:瘸子又有什么不好,你们才是一群废物……
2
在瓜子弄,杨老太家穷得响当当。她当年跟随柱子拖儿带女从苏北农村颠簸流浪至上海,靠同乡介绍,在到处都是滚地龙的瓜子弄支起一块油毛毡算是安了身,此后家里又添了二顺子、夏妹和冬妹。家里老小仅靠柱子在南码头搬运货物勉强度日。柱子1962年不幸患了“痨病”,几年后眼一闭就扔下一群儿女和长期闲赋在家的老婆病死在草棚内。杨老太自此踏进苦无出头之日的生活再也无法走出来,后来总算仗着里委干部的帮忙,大顺子未到学徒年龄就被照顾到商业系统当了一名正式员工。
杨老太家除了斜对门的四妈会经常光顾外,平时很少有人进入。她的家总是散发出一种莫名的臭味,间或能嗅到似是而非的劣质烟味。据说柱子死前别无遗产,却把令他致命的不良习惯传给了她。这是报应。杨老太烟抽得同样凶狠,她临抽临卷动作娴熟,每当她的喉咙发出异响时,总有一件惊天动地事会发生。过程是这样的:她拢起手掌放到嘴边,“扑”的一声把痰从喉管内吐出,接着一气呵成随手一甩使污物飞扬到远处,然后把脏手若无其事地往身上磨蹭。她习惯一日中有大半时间很有耐心地坐在门边,观看着行人进进出出,有陌生的,她会拦住问:找哪家?因此,左邻右舍很少有失窃发生。
3
在那个年代,出身贫寒并非见不得人,有时甚至风光,但对恋爱中的大顺子来说,却是致命的。与女朋友相会应该是高兴的事,他却为没有一套像样的衣裤经常愁眉苦脸,感觉就像赴刑场似的痛苦不堪。一件他开始工作时买的算得上比较体面的藏青色中山装,只要季节许可,他几乎都穿在身上,使用频率出奇的高,只是衣服肘部或领口经不起摩擦,用补丁来加固。他哪能厚着脸皮穿着这件衣服赴约?俗话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因此,为了完成他的终身大事,他只好谎称单位加班仅在夜晚与女朋友约见;即便如此,他尽可能地领着姑娘往阴暗处走,或者往人堆里钻,以此分散女友对他衣服颜色的注意力和判断力。可是,女友又多半天生观察力细腻,在终身大事方面,她们绝不会忽略存在在对象身上的任何细节。于是,大顺子身上的破绽就在她们的放大镜下,成了她们中的大多数的拒绝理由。约会的姑娘总觉得此男形迹可疑。但女方几乎都没有对大顺子的相貌说三道四。大顺子他中等偏高身材,体态魁梧雄健,一眼之下,他能轻易获得姑娘们的好感;缺点似乎不足挂齿,单眼皮、眉毛下挂、走路时迈着罗圈腿。然而,只有当穷酸的真相被无限放大后,这些缺点也就真正成为缺点了。之所以女朋友谈了一茬又一茬,大顺子总是碰不到与他心心相印的,直到方丽丽的出现。
方丽丽是大顺子谈的第7位女朋友。她五官端正,身高适中,高兴时还露出一张迷人的笑脸。但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双腿参差不齐,走路时一拐一拐的。也许正因为此,她的恋爱经历也充满了挫折,就像大顺子因为贫穷的缘故恋爱屡遭失败一样。介绍人松了口气对双方说,你们两人算凑平了,大家谁也不欠谁的。就这一句话,他俩自知之明一番,遂建立了正式的恋爱关系,然后结婚。
事实上,方丽丽这双高低不平的腿为她的生活带来不便,还遭来各种歧视。读书时她忍受的打击最大,每次上体育课,她可怜地躲在操场一角,羡慕地看着同学们蹦蹦跳跳。有的同学不怀好意地把键子或跳绳扔在她面前,直朝她怪笑。既便工作后,仍有邻居家的小孩跟在她背后学她走路的样子。大顺子家穷,但至少他的人是健全的,因此,她需要有一个正常的男人用有力的手臂和坚实的步伐充当她的靠山。
大顺子的岳父母对这门亲事也满心欢喜。岳父李雄友解放前曾在英国洋行干过事,后辗转于外滩几家大银行,家底殷实,但婚后一直未见老婆的肚皮有动静,一合计,遂抱养了取名为方丽丽的孤儿。谁知她模样越长越逗人喜爱,但走路时双肩有高低,经四处诊断,才确诊为先天性疾病。老两口虽然失望了一阵,仍视之为掌上明珠,久之方丽丽便养成孤僻高傲的性格,家里人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瘸脚的事。不管怎样,有女也可防老,大顺子倒插进门后,了却了李雄友一生的担忧。
但婚后,方丽丽并不感到满意,男人的许多生活习惯她都看不惯。方丽丽总结起来有这么几条:男人吃饭时会发出猪扒饭时的啧啧声响,而他自己却浑然不知,经劝说纠正无法彻底根治;他喜欢对着红灯牌收音机边收听淮剧边摇头晃脑地哼哼唧唧,《秦香莲》、《白蛇传》他百听不厌,何叫天、筱文艳他说他最喜欢,方丽丽却爱听沪剧,两人经常为抢占收音机闹不快,最后当然是听方丽丽的。这些倒也罢了,更令女人不解的是,男人还有睡前不洗脚就上床的习惯,脚底经常散发出阵阵臭气,而且既便洗了,脚臭味仍恋恋不肯离去,让方丽丽苦恼万分。有人就说,这是男人新陈代谢旺盛所致。男人不会做家务事也令方丽丽百思不得其解,《红灯记》中唱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并没有在大顺子身上体现,他不但不会做任何家务,甚至还学不会。为此,方丽丽在这方面没少费心思。最让女人有所不悦且难以启齿的是,大顺子晚上行事从不顾及她的状态和情绪。唉,这男人……方丽丽常暗暗叹息道。她似乎觉得,这男人很难可以依靠。
4
一次,大顺子下班后直接回家探望了母亲,坐了一小时后看看天色渐暗,便起身告辞。在弄堂口他看见四妈家大儿子进根正从外面往里走。两人从小在一起玩耍,见面无话不谈。这时进根止步上上下下仔细瞅了大顺子一眼,开玩笑说,从糠筐里跳到了米筐,把兄弟忘了。大顺子习惯性地挺了挺胸,露出对自己身上这套衣服十分满意的神态。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飞马牌香烟,弹出一支递给进根,笑说,结了婚的男人没办法,下班陪老婆天经地义,你以后就知道了。进根咧了咧嘴说,老婆待你不错吧,瞧你这身打扮。大顺子道,不瞒你说,我现在吃喝不愁,同事都夸我有好福气呢。是的,进根接上去说,我看得出来,不过……看到进根欲言又止的样子,大顺子用手撇了下嘴唇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吞吞吐吐。进根就说,是呀,人家都说倒插门日子难过,我不相信;还有,嫂子模样长得可以,有人多嘴,说她不会在床上败你的兴吧。大顺子半开玩笑半生气地回击道,你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算了,我不跟你说,时间不早了,我得赶快回家去。
大顺子在路上边走边骂进根的可恶,心里却想到,方丽丽确有多次不配合他,她是不是来了例假。他掐指算了算,觉得日子好像不对,于是恨恨地甩了一下袖子,把进根和方丽丽都臭骂了一通。
上海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是日晚上,方丽丽没有吃晚饭便早早地钻进了被窝。结婚没多久,她就与父母分开吃了。父母认为健壮的女婿现在完全可以代替他们照顾自己的女儿了。这时候,方丽丽正蜷缩着身体斜靠在床上在读样版戏剧本,8个戏中她大多数已经看过三遍了,此刻又轮到《红灯记》。然而,她却无法静下心深入其中,男人到现在还没回家,她怀疑他并非在单位加班,很可能又偷偷去了他母亲家。这原本无可非议,她怨就怨他事先不对她实情相告。联想到婚后发生的一系列不愉快的事,她认为大顺子远非她理想中的男人。
三五牌木壳台钟“当当当”敲过19下后不久,门外传来钥匙扭动的响声。须臾之间,大顺子轻轻推开房门走进了屋子,他抬眼看见女人在看书且并不抬头,觉得不对劲,赶紧干咳了一声,说,我回来了。见方丽丽仍没出声,他惴惴不安地问,饭吃过了?方丽丽突然侧身,顺势把手里的书朝大顺子头上扔了过去。她恼火地说,你可以不回家,我根本不在乎你!大顺子大吃一惊,解释了几句,赶紧溜出卧室。他到厨房里手忙脚乱地煮了稀饭,端到床边哄着让她吃了半碗。方丽丽接过丈夫递来的毛巾拭了拭嘴说,我没有气力跟你计较,你得把家里收拾干净,我方才罢休。
大顺子把碗筷洗涮完毕后,按照女人的吩咐,取了抹布,沾上黄蜡,开始为地板上光。女人舒展开她的双臂,用满足的眼神肆意地舔着正跪在地上一前一后用着力的男人的背部。在老婆的指点下,大顺子按部就班还学会了其它一些他婚前从未做过的家务活,如买菜烧菜、洗他自己和女人的全套衣服,包括女人的内衣内裤,饭后整理餐桌自不待言,替老婆敲背也成为他每天必做的功课。按摩是一门学问,轻重缓慢以及按摩的部位是否得法全靠实践摸索。方丽丽说他有蛮力但不得要领。大顺子婚前是全家的顶梁柱,又由于受苏北老家习俗的影响,尽管家里穷得两碗丁当响,可他好坏是家里的大公子,因此下班到家,手捧一壶茶,晃到这荡到那,经常把单位的事情吹嘘得天花乱坠。由于出身贫寒,加上觉悟高,他进单位没多久就由组织培养成为红旗商场内最年轻的党员,为此,他在瓜子弄的地位大有改观。
方丽丽忽然缩了一下脖子叫唤道,太冷了,快把汤婆子灌满热水递给我。等我擦完地板。大顺子头也没抬,一边嘟囔道,一边用力在擦地板。就现在,女人说。不,心急吃不成胖子。他答道,语气中含有不服。但他仿佛感觉到背部有荆棘抽打下来的火辣疼痛。再说一遍?女人用右手撑住柔软的身体,好像在积蓄一股能量,嗓音也提高了八度。大顺子站立了起来,对视着老婆,神情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你,你……女人气咻咻地说不出话来,她显然并不适应男人的正视,在她的印象中,她的男人对她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他没有理由不听话,他像模像样的生活,他还有陪女人睡觉的权利,他体面的结婚典礼,他……他没有理由不听她的。她给了大顺子这一切。他能在她体面的家庭生活,实在是从地狱到天堂的突变。他没有理由不听她的,女人这样想。方丽丽这时持着生硬的口气说,瞧瞧你的人样,哪一点不是我给你的。若不是我家里穷,我会娶你吗?大顺子脖子青筋暴起,说过这句话后,毕竟气短,转过身马上拿起汤婆子往里灌满了开水。灌满水后,他战战兢兢地把它递了过去。你这个乞丐,我……话音未落,女人猛得把刚握到手的重物,奋力朝男人身上扔了过去。大顺子完全没有料到女人会来这一手,所以,他闪开时已经迟了,左侧脑袋的头皮很快被黑呼呼飞来的汤婆子亲吻了一下,血顿时从一对如同涂着胭脂的殷红的嘴唇开口欢快地流淌了出来。妈妈,快来呀!方丽丽惊恐地叫道,声音中带着哭腔。
从医院包扎回来后,大顺子疲惫得倒头便睡,很快发出了酣睡的呼呼声,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方丽丽嗅到脚臭味,无奈地朝着他骂了句难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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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儿子没有准时送工资回家,杨老太逢人便絮叨,她近乎发疯似的对人哭述,作孽啊,死老头子走得太早,丢下几个小把戏撒手不管了,咋不为她多担当一把。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着大顺子,娶了老婆丢下娘,老天爷替我说句公道话……
这桩事在瓜子弄被看得非常严重,因为杨老太无生活来源,而当初大顺子作为入赘的条件之一,是贴在墙上的告示一样清清楚楚:保持婚前原状,继续贴补家庭,直至弟妹独立成人。他同样有赡养母亲的义务。杨老太想要亲自上门去训斥大儿子,但从未出过远门的她茫然不知所措。四妈获悉后,赶紧叫来二顺子为她出主意。
这一年正是二顺子初中即将毕业的关键年,此起彼伏的上山下乡的欢送的锣鼓声已在他耳边频频响起,他的眼前不断出现一个又一个胸佩大红花脸带至高喜悦的青年人奔赴祖国四面八方的情景。他暗暗讥笑那些临行前哭着鼻子的姑娘小伙,他甚至迫切地盼望着这一天尽快到来。那片充满未知数的广阔农村世界,对他来说充满着极大的诱惑力。
二顺子对大哥自小崇拜,他对大哥作为党员的身份有一种近乎于神化般的理解,并经常在他的同龄伙伴面前引以为荣。他从小已经知道,他的家庭是被人瞧不起的,但大哥正是二顺子恢复自信心的楷模。大哥结婚后,二顺子一夜间陡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刚开始他并不适应,并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眼下他自告奋勇提出去找他大哥,也许正是他独立的操练。四妈说,要像个男子汉,把车钱塞进他怀里推他出了门,还说快去快回。至此他才深感到为何一次都未去过他大哥在普陀区的单位,这是因为他后来发现他并不擅长找路。
好不容易找到红旗百货商店,他被人指点至二楼的男式服装楼层。顾客不多,大顺子站在离楼梯口不远的柜台后,面无表情地等待着顾客来选购。他上身穿了一件商场统一发放的纯灰色工作服。弟弟的突然出现令大顺子感到意外。二顺子亦也感到意外,他吃惊地发现在大哥的头上包扎着一圈白纱布,就像电影《英雄儿女》中受伤的王成。王成是抗击美帝国鬼子受的伤,大哥他?大顺子漫不经心地解释道,他骑车不小心摔破了头。见弟弟仍诧异,大顺子又说,没事,打了破伤风针。他让二顺子回家别太声张。大哥说完,就把二顺子领到商店外,临打发走前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说,这是给家里的生活费。二顺子知道这信封的份量,赶紧揣在内衣的口袋里,顾不上道别,就匆匆消失在人群中。路上,肚子饿得咕咕叫的二顺子埋怨大哥的小气,他原想自己会被带到一个公家的大食堂里美美地享用一顿红烧肉加白米饭的。可是他的愿望落空了。
二顺子刚进屋,杨老太一把抢过信封撕开了口子,她迅速从里面抽出几张纸币,手指沾了下唾沫数了又数,并且使了点劲,仿佛要从一张纸币上再变出另一张来。她脸色突变,脸上的皮肤像有无数条红红的细蚯蚓在蠕动,她倏地瘫软下身子坐在地上,面朝门外哭天抹泪地嚎叫起来。她一边大骂儿子的不孝,一边双手击打地上;她哭诉上天对她的不公,生活变得如此艰难;她大骂死鬼丈夫只顾自己在阴间享福却扔下她一个孤母拖儿带女的,声音充满着哀伤。这样的场景在杨家时有发生。在没人劝阻下,她突然骤然吸进哭声,用袖口抹了抹没有一滴眼泪的眼眶,命令似的吩咐二顺子,把烟丝盒递给她。杨老太用抖索的手熟练地卷起一支烟来,沾上唾沫粘上,很快送入嘴里拼命吸了一口,却并不见有烟喷出。她当着门外瞧热闹的邻居问儿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二顺子语无伦次地把他见到大哥的情景叙述了一遍。他重复道,大哥头开花了。
什么?杨老太像吃了惊雷一般眼珠瞪得滚圆,抽起巴掌向二顺子劈了过去,你再说一遍?
二顺子委屈地从围观者中冲出门去。二顺子觉得很没光彩,因为他不久便要报名上山下乡,从事他心目中最崇高的事业。他觉得在家里没法再呆下去了。
杨老太在屋子里跺着双脚哭喊道,我可怜的大儿子啊,你招谁惹谁,把头弄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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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周后的一天傍晚,大顺子下班后直接来看望杨老太。这次他事先向老婆请了假,免得再遭不测。杨老太见到儿子先是大吃一惊,继而一把扯他至身边,凑近亮光仔细地端详。她没有看到儿子头上的白纱布,疑惑地问,你的头不是好好的嘛。不要大惊小怪,大顺子猜到二顺子会说到他的,于是佯装轻松地摸了摸额头,摔跤擦破一点皮,全好了。说完,他从黑皮包里掏出几只用报纸包着的白净净的肉包子。他说,还有点热呢,先尝一个吧。我不饿,儿子——你过得遂意吗?不错啊,大顺子忙不迭地说,我过得样样称心,比在家里好多了;丽丽家条件好,我什么都不缺。生活挺顺心的。大顺子脸上泛出称心如意的满意神色,就像刚刚领到工资一般。二妹三妹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乘大哥不注意,抓起桌子上的包子就往嘴里塞,大顺子见状嗔怒地想发作,每人掴她们一记耳光,见杨老太无动于衷,遂厉声警告道,最后一只是给妈妈的,记住!他转身对杨老太解释,这个月钱给得少一些,下个月加五元。不急,不急,你花些钱买些营养补补身子,头上肯定流了不少血吧。
大顺子临走前,到对面去探视四妈。四妈是因四爷称呼得名的。四爷解放前在街上拉黄包车维持家小,以后踏过一阵三轮车,现在竟然像模像样地把起了乌龟车的方向盘,在瓜子弄走路也比从前精神多了。四妈性格倔强,嫁到婆家后从不倚靠男人的翅膀庇护,50年代大跃进,她率领一帮妇女带头到社会上找活干,识字少,只能在公平路码头找些扛大包的活。四妈她长得腰粗背圆的,短腿短脚,身高仅有一米五二,看上去圆滚滚的,可是身体特别结实,据说年轻时扛大包,一百斤的重量压在肩上,稳如磐石一般,路行一条直线,不摇不晃,不左不右,连同样在码头干活的得富家的大块头也不得不佩服。貌不惊人的四妈头脑特别冷静,常为有苦有难的邻居出主意。柱子死后,她常常接济杨老太。因此,杨老太一家视四妈最为亲近。
在四妈的执意要求下,大顺子顺从地任其在包扎过纱布的左侧脑袋上细细察看。四妈早听说了大顺子受伤的事,却一直没逮到机会问清事由。她发现在他的左耳上方,赫然横躺着一条蜈蚣样的疤痕,她脸色阴沉,旋即以震慑般的神情威严地问,说句老实话,这不像是摔伤的。我老太婆也看得出你是在撒谎。大顺子没有料到她会那么直截了当,心际抖索。想到四妈对自己的疼爱,老婆对自己的无礼,大顺子的眼泪竟然刷刷地从脸面上滚落下来。他一时哽咽得语塞。四妈面容骤然变色,原是想吓唬他一下的,却没料到事情比她想象中更糟糕。于是,她悦色中不乏严厉地劝说道,亏你还是党员呢,党教导你遇到伤心事就哭鼻子?你连基本群众都不如。四妈转而心痛地抚摸着他的肩膀安慰说,有话慢慢说,四妈一定会替你撑腰的。
大顺子颓然坐下,顾虑重重地道,我说出来,你可千万别对我妈透露什么。
四妈摆了摆手,示意他放心。
7
家里人叫他二顺子,居里同龄人直呼他刀疤。刀疤的来历,对当时只有12岁的少年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深刻意义。
刀疤的来历与同班同学瘦子有关。瘦子常把好吃的偷偷带到学校里送人,拢络了一帮子小兄弟;喜欢巴结他的仅仅为尝到一二粒伊拉克蜜枣,一块饼干,或者几颗奶糖。瘦子父母皆在纺织厂工作,工资加起来有一百六十多元,这在瓜子弄算是十分富裕的,因此,瘦子就有条件做他想做的事。但他却从不把好吃的送给二顺子,因为二顺子从不巴结瘦子。不仅如此,瘦子还经常操着脏话刺激二顺子,骂他“穷鬼”。他有时候把几粒褐色的蜜枣放在手心,然后伸到二顺子面前做着挑衅的样子说,你吃,你吃,却自己一张口塞了进去。瘦子尽管瘦,有铁墩子、二塌饼之类的哥们护驾,气焰十分嚣张,二顺子想避开瘦子正是出自于这样的原因。久而久之,瘦子得寸进尺,更加肆无忌惮,一直以为二顺子是惧怕他的。一天课毕,二顺子抓住瘦子独自回家的机会,在半道上截住他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以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在好斗的少年之间引起了各种说不清楚的纷争和群架,造成的直接后果是,二顺子的脸上多出了一条刀疤印。自从刻上了这个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标记后,不但瘦子一类,就连二顺子他本人也觉得面貌变得可憎起来,总觉得不干点事亏了它。他要对得起这条疤痕。不知不觉上了初中后,二顺子就以刀疤的名誉横扫了邻近三村。这时候,瓜子弄的状况也改观了许多,尤其瘦子他们一伙。以后人们只要提到“一只鼎”,就知道指的是刀疤。期间,零星还发生了一些“诸侯”争强的群殴事件,刀疤用拳头诠释着一切,艰难地维持着他的光荣称号。这时候,瘦子已归顺成为二顺子的忠实随从,他会视刀疤的眼色行事。
谁也没料到,初中毕业前夕,二顺子仿佛一夜间变了模样,他竟然主动报名到安徽的淮北插队落户。在他的感召下,瘦子、铁墩子,还有二塌饼他们,都像跟风似的也纷纷报了名。他们如同“桃园三结义”一般准备一起到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闯荡出一番事业来。班主任刘洁在班会上特地表扬了二顺子,他甚至当着校长的面说了许多二顺子的好话。二顺子知道,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
瓜子弄的锣鼓敲打声一天一天逼近二顺子的家,出发到安徽淮北的日期已经临近,从没乘过火车的二顺子迫切想听到车轮滚过铁轨发出的声响。但在出发的前一夜,二顺子却出人意料地找到大哥在普陀区的家,他的后面尾随着已长成高个的瘦子。
大顺子见到弟弟倏尔而至,且神色有些异常,吃惊地问,家里出事情了?二顺子接口说,没事,大哥。大顺子略带埋怨的口气说,到外地去怎么不通知我,我正准备买些吃的为你送行呢。二顺子没有正面回答,却忽然咧开嘴笑嘻嘻地说,你结婚到现在,我还没看过你的新房呢,想在临走前来见识见识。大顺子显得非常难堪,他说,是该来看看,我一直想把妈妈接来住几天哪,可是工作一忙就耽搁了。说完,他朝厢房内喊道,方丽丽,我弟弟来了。
听到门外有动静,岳父披了件灰色棉袄慌里慌张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脸上亦带着惊讶神情的岳母。他们一家晚上是难得有客人来访的。他是我弟弟。大顺子指着二顺子对他们说,这是瘦子,我弟弟的同学。岳父母脸上遂绽开笑纹,侧过身示意客人进屋去。岳母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极想看看亲家来人的长相及其成长背景的烙印,但一眨眼,两个年青人风一般吹了进去,她因此只见到两条模糊的背影——瘦子跟在二顺子后面像是披在前者身上的风衣,飘到了半空中。
二顺子跟在大哥后面进屋后,溜溜转的眼珠肆无忌惮地朝四周转了一圈:靠床边是张仿红木的三门大橱,居中的镜子可鉴全身;床对面立着一只被柜,上面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套乳白色的茶具和一台红灯牌收音机;配套的圆桌和椅子,式样看上去比较新颖;花样图案的墙纸透露出几许新婚的喜气;荧光灯把屋内照得通白。他瞄了一眼手里拿着抹布的不知所措的大哥,面对脸露不悦的方丽丽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嫂子。
方丽丽靠在床上一动不动,装作没听见似的,像一尊表情凝固的菩萨。她的冷漠告诉来者,她并不满意有陌生人闯入,即便对小叔子而言也是如此。
嫂子。二顺子又唤了一声,声音低沉。
方丽丽眼神忽闪了一下,慢腾腾地问,有事吗?
二顺子说,我又不来向你借钱,你个XX,装什么蒜。
方丽丽脸刷地通红,眼光却直逼他说,开口就说脏话,没有一点教养。
二顺子说,我直来直去不拐弯,大哥是慢性子,怪不得会无缘招人骂,惹人打。
你血口喷人——这是我家,你没权利干涉。方丽丽眼睛怒向大顺子,试图从床上站起来。大顺子见事态突变,赶紧上前拉住二顺子的胳膊就往外拖。二顺子用力一甩,骂道,跷脚,嘴倒蛮硬的——瘦子,机会来了,砸!话音甫落,就听见“咣”的一声巨响,大橱镜子立时被一只飞来的小木凳砸得粉碎,紧接着又有一声坠物的声音,红灯牌收音机已被摔到了地上,扭曲了几下散了架。哭喊声和啪哩叭啦声混杂在一起,大顺子见状,急得抡起拳头朝二顺子脸上击打过去。二顺子身手不凡,身体迅速一蹲,就势推出他有力的双掌,大顺子毫无提防,竟然跌跌撞撞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差点和发了疯的方丽丽撞在一块。
走!瘦子。二顺子右手一挥,两人迅捷窜出门外,瞬间消失在黑色中,在他们的背后,传出一阵阵女人的嘶叫声和啼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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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顺子在红旗商店是一名党员积极分子,这意味着他的言行总是别人的榜样。他像加足的发条每天有使不完的劲。他老实、忠厚,在群众中的印象总是不错。他已经连续三年被评为商业系统的优秀职工,单位上下都看好他的前程。大顺子的信心还体现在他的精神状态上,他平时脸上总是大放光彩,走路挺胸凸肚,很有男人的派头。
在红旗商店召开的一次全体党员的组织生活会上,党员积极分子大顺子首先作自我剖析。他拿着事先准备的稿子念:
我,大顺子,真名叫金琐子,出身在一个贫穷的工人家庭,三代红,父亲早已去世,母亲无业。我根正心红,受党培养教育多年,对阶级敌人怀着刻苦的仇恨,对受到资产阶级毒害的人痛恨无比。就拿我妻子方丽丽来说——
会场下一片哗然。大顺子润了润了喉咙,继续说:
她尽管是我的妻子,但由于从小生活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根子里充满了不劳而获的思想。——对不起,有必要说明一下,她左脚先天有病——但这不是理由,同志们,她的右脚完全正常,她的双手也像健全人一样,有力能够使,想握住任何东西都不成问题。她没有疾病,身体健康。然而,对于我的妻子方丽丽来说,她没有利用这些健康的手和脚来劳动,却经常用它们来指挥我这样做那样做,稍有不从则用非常难听的话刺激我,甚至还用她健全的双手向我扔东西。她擅长偷袭,所以,她经常会在我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击中我的要害。同志们,请看——大顺子伸出脑袋,把受伤的部位展示给大家。
接着,他继续念:
在方丽丽资产阶级思想快要泛滥成灾的时候,我弟弟二顺子与同班同学瘦子两人,不顾第二天奔赴安徽插队落户,同时也不甘心他嫂子滑入歧途,亲自来我家进行干预。我却执迷不悟,坚决制止我弟弟的行为,幸运的是,他毕竟年轻有为,身手敏捷,在警告了方丽丽后,竟然神速一般离开了我家。
然而,我仍然没有看清方丽丽的资产阶级本质,在她的诱导下,我甚至拒绝把工资的一部分贴补家里,而我母亲正可怜地等着我送工资。我母亲她真的不容易,我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妹妹……
没有多久,大顺子由一名普通的党员正式成为红旗商场的党支部书记。
(责任编辑/李亚贤 lyx@liaohewenxue.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