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亚·普罗哈诺夫 著 金山居 译
ぱ抢山大·安德列耶维奇·普罗哈诺夫是当今俄罗斯政坛和文坛上的风云人物,是俄罗斯当今最有影响的两个共产党组织之一的俄罗斯联邦共产党的领导人,并主编在社会上很有影响的报纸《明天报》,他同时也是一位活跃的作家,自上世纪60年代登上文坛以来,至今已经有十几部小说面世。
普罗哈诺夫1938年生于第比利斯,1960年毕业于莫斯科航空学院,后成为《文学报》记者,不仅跑遍了苏联,还到过世界各地,并将其丰富的经历和独特的见闻写进文学作品,先后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草地在枯黄》(1974)和《第三次碰杯》(1991),长篇小说《迁徙的玫瑰》(1975)、《正午时分》(1977)、《事发地点》(1979)、《永恒的城市》(1981)、《战事画家的速写》(1986)、《大战过后六百年》(1988)、《帝国的最后一名士兵》(1993)和《宫殿》(1995),四部曲《燃烧的花园》(《喀布尔市中心的一棵树》,1982;《猎人在岛上……》,1983;《非洲通》,1984;《风儿吹来》,1984)等作品。普罗哈诺夫的小说大都是以现实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和“热点”地区为描写对象,新闻报道体的写作风格深深地渗透进他的文学作品。2002年,普罗哈诺夫的新作《黑炸药先生》获俄罗斯“年度最佳畅销书奖”,这部长篇小说于次年被译成中文。
特警队长叶里扎罗夫大尉两腿修长,身材精瘦,像只麋鹿似的,他在车臣的群山中追踪曼苏尔匪帮,他觉得,他正在追踪的是一个传说中那种善于千变万化的人。落入封锁岗哨链和伏击圈,被雷场和搜寻特警队所包围,被飞机上的无线电截听装置和直升机上的热视仪所发现,被狙击手的准星和炮手的瞄准仪所捕获,可曼苏尔却一次次地溜了过去,变成一只林中的狐狸,一只高山上的野羊,一只羽毛斑斓的野鸡,或是一条在小溪中游动的鳟鱼。他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曼苏尔从不知疲倦,大胆又狡猾,还被高山精灵施与了魔法,那些高山精灵可以把他变成一朵粉色的云,一棵秋天的树,一条湿滑的寻常小道。向他发射的所有子弹和炮弹,都只会在空中发出一阵巨响,刺穿雾的漩涡,击落秋天黄树林中的叶片。他那支由百把人组成的队伍,时而分散成一个个小组,排出路上的地雷,向哨兵开枪,杀害那些站到联邦派一边的氏族首领和毛拉;时而又聚集为一支大队,向俄军部队发起攻击,捣毁警备司令部,对在山中搜寻的特警队发起针锋相对的狩猎行动。曼苏尔行为独立,性格傲慢,他的行动是独立于巴萨耶夫和哈塔卜集团之外的。他们之间有过争吵,他还与偶然进入他领地的其他武装派别的战地司令官进行过短暂的残酷交锋。他以对俘虏的残忍而著称,在他的山中营地里有一个供他享用的后宫,其中关押的是被他抓来的俄罗斯妇女。他掌控着平原上的许多高产油井,以此来养活自己和他那些战斗人员。他与地区的行政机构、军事警备司令部和沿途的封锁岗哨相互勾结,不断地把“油罐车”派往斯塔夫罗波里耶,那些机构在拿了钱之后就会给曼苏尔的石油大军放行。
叶里扎罗夫大尉结束突袭任务返回营地时,他浑身湿淋淋的,患上了感冒,还累得要死,他期待着特别行动结束的那一天,到了那天,行动迟缓的大部队就会踏上归途,青烟弥漫的钢铁纵队会从山上一直蜿蜒到低地。到那时,就有了在温暖帐篷里的休整,就有了澡堂和电视,就有了卫生营那些温情的女护士,就有了与非常要好的朋友扎列伊科见面的机会,他和扎列伊科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曾在一个足球队里踢球,一起上了中学,如今又在车臣、在这场无休止的该死战争中经常见面。
他们举起了装着伏特加酒的茶杯,小火炉中通红的劈柴映红了他们的杯子。
“你怎么讲?”叶里扎罗夫问自己的朋友,他一直在盯着朋友敞着的前胸上那只亮闪闪的银质护身香囊。
“我们冲得出去。”扎列伊科把杯子碰得丁当响,回答说。
内务部的一名少校为了金钱向车臣人出卖了一份军事情报,这使曼苏尔得知,一支部队将从俄国人固守的要塞汉卡拉开出,运送一些人道物资——面粉、建筑木材、中小学课本。这位通过无线电向曼苏尔出卖情报的内奸通报说,这支部队守军很少,将走向一个没有封锁哨位的山口,没有直升机护送,山崖上方永不消散的浓雾使得直升机很难有所作为。曼苏尔很为俄国走狗的情报而感到高兴,为了金钱,这条俄国走狗甘愿把自己的战友送到车臣人的机枪枪口之下。
曼苏尔的队伍沿着小道翻过群山,来到大路旁,在树叶发黄的灌木丛中设下伏击圈,他们挖出一些浅坑,把机枪的脚架稳稳地支在石头上,用树叶掩盖住火箭筒。曼苏尔把一只鼓起的黑眼睛贴近机枪的瞄准镜,透过瞄准镜可以看到,眼前的大路泛出黯淡的光泽,通过那座摩托罗拉牌无线电台,他监听着俄军车队的通话。车队在缓慢地驶近,爬过一个又一个陡坡,前面只有一辆载有步兵的军车。当这只沾满泥泞的、胖胖的“绿色蛆虫”,这支由一辆炮筒高翘的尖头运兵车和几辆喷着黑烟的重型卡车组成的队伍刚刚走近,曼苏尔就轻轻地挥了一下手。枪榴弹像一个黑色的小线团,冒出一股鬈发似的黑烟,朝步兵运兵车飞去,烧穿了车帮,一阵剧烈的爆炸过后,车厢里冒出一股通红的火苗和一阵浓烟。卡车也在被枪榴弹击中后发生了爆炸,那些被震得昏头昏脑的、身着迷彩服的驾驶员,纷纷跳出驾驶室。曼苏尔把那枚刻有阿拉伯花纹的银戒指放到嘴边,对着它吹了一口气,然后对准那些逃走的士兵射出了一梭子弹。
别在帆布车篷上的一幅圣像闪着光亮。
车队在燃烧,散发出一阵面包烤焦的气味。车臣人走过浓烟滚滚的卡车,开枪打死那些负伤的司机,拿走了驾驶室里的自动步枪。在这些毛毛虫似的军车旁,跪着一位负伤的大尉,机枪手阿尔比揪着大尉的头发。曼苏尔弯下腰,看着大尉那张被熏得乌黑的痛苦脸庞,那双满是泪水的蓝色眼睛,那副长满金色胡须的瘦削面颊。
“我们该怎么办呢,大尉?”他问道,一口锋利的白牙从大胡子中龇了出来,他在欣赏着敌人临死前的恐惧。
“我们冲得出去。”负伤的俄国人回答。
阿尔比更用力地揪着大尉的头发,亮出了大尉那光秃秃的、喘着粗气的脖子。曼苏尔猛地一挥刀,挑断了俘虏的喉管。
叶里扎罗夫被派去增援车队,等他赶到时,只看到还在燃烧的汽车残骸、被打垮的护送队和遇害的朋友扎列伊科。他取下朋友身上那只刻有圣母像的银质护身香囊,下令把朋友的尸体放到装甲指挥车的地板上,一路上他都把扎列伊科那只沾满泥土和鲜血的手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部队盯住几座山,缩小包围圈,像梳头一样清理一个个村庄。那些舒舒服服地呆在依山坡而筑的石头房子里的武装人员,都被部队给吓了出来。枪炮开火,在村边留下了几具被击毙的大胡子男人的尸体,在这些尸体旁,立即就会响起女人们疯狂的哭号,身材肥胖的白发毛拉也走过来,念起悲伤的悼词。曼苏尔却溜走了,就像是从山间小溪中捧起的一捧水,叶里扎罗夫那埋汰的、被熏黑的手掌上的老茧和伤疤,都被这溪水泡得显露出来,变了颜色。群山上覆盖着红褐色的秋天的森林。空旷的深坑一片幽蓝。参差不齐的积雪山脊在霞光中变成粉色。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一个神秘的、呈螺旋状的空间,曼苏尔就在这个空间里移动。他时常能摆脱追踪,突然出现在特警队的后方。他消失了,似乎是循着一种神秘几何学的法则移动到这片空间花瓣的另一面,给特警队留下一片有宿营痕迹的林中空地,一堆弹壳,一截带血的绷带。
此时,缓慢飞行的电子侦察机捕捉到了曼苏尔的呼叫信号,把疑似目标的坐标告诉给了指挥部。随着将军的一声令下,炮火射向那里,直升机一架接一架地向目标俯冲,强击机投下一枚枚爆破弹和燃烧弹,山头被炸出一个个窟窿,高大的榆树被击倒,烈焰四起。
叶里扎罗夫带着他的小组分乘两辆装甲运兵车赶往此次打击的目的地,希望能在漏斗状的弹坑中看到被击毙的武装人员的躯体残片,看到曼苏尔那辆扭曲变形的蓝色“路虎”越野吉普,以及他那具蜷曲的、被炸飞了四肢的尸体。
他坐在摇摇摆摆的车厢里,低头让过一个潮湿的深红色树枝,这时,他突然温情地想起父亲,父亲住在坦波夫附近的一个小城里,他已经很久没有给父亲写信了。父亲已经上了年纪,备受枪伤和震伤的折磨,父亲是在坎大哈附近负的伤,父亲给儿子写了一封很长的、像是教令一般的信,教儿子如何打伏击,如何在埋有地雷的道路上前进,如何与当地居民交流。这位阿富汗战争中的上校似乎是在嫉妒儿子,儿子正取代他坐在潮湿的装甲车里,看着溪流中泛着珠母色的浅滩在装甲运兵车纹路很深的轮胎下闪动水光。“父亲,我听到你的话了。”叶里扎罗夫温情而又忧伤地想道,同时向那个遥远的小城送去了一缕赤子之情的光芒,一个深红色的高加索之树的树枝。
他们来到此次打击的目的地,没有被炸得粉碎的武装人员和被炸毁的“路虎”,山坡上只有两头被炸死的母牛。叶里扎罗夫恍惚中觉得,群山之上的天空中闪现出了曼苏尔那张挂着个大鼻子的脸庞,正冲着自己无声地哈哈大笑。身穿战斗服的准尉,就像一只有袋类动物,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装满了火药筒、手榴弹、电筒和信号弹,他疲惫不堪地说:
“大尉同志,请允许我们从牛腿上割块肉。伙伴们想吃烤肉串了。”
“割吧。”叶里扎罗夫同意了。他看着战士们在那头牛的周围忙乎,割下了几块多汁的、红色的牛肉。
曼苏尔再次出面与人联络,通过无线电公开发话:“急需药品。留在老地方……”这意味着极端的绝望。在部队的追击下变得惊慌失措的武装人员,离开了久居的村庄,在炮袭和轰炸中东奔西突,不断遭受损失。军方特警队和“阿尔法”特种兵的不断追击使得他们疲惫不堪,他们急需弹药、供电台使用的蓄电池、药品和食品。定了位的信号被立即交到司令部。叶里扎罗夫小组被派往那个指定位置。
他们乘坐两辆装甲运兵车一直来到登陆地,从这里开始步行,背着机枪和沉甸甸的冲锋枪,带着双倍的弹药基数,沿着湿滑的山路前进。他们绕过难以逾越的峭壁,穿过平缓的斜坡,挤过一丛丛灌木。他们向太空发出一组电子信号,在云层之外的太空,在耀眼的蔚蓝中,高悬着一颗看不见的、银蝴蝶似的人造卫星。那颗卫星向叶里扎罗夫发来了曼苏尔的坐标,叶里扎罗夫立即将这一坐标与他那张皱巴巴的、套着一层玻璃纸的地图做了核对。
他们来到伏击区,小道在这里结束了,没入一条流淌的小溪。小分队被分成两组。叶里扎罗夫带领五名战士在小道两旁设伏,他命令战士们挖好掩体。他让另外五名战士沿斜坡往下,离小道稍远一些,为的是不被武装人员的前哨所发现,放过他们,就可以断了他们的后路。
他坐在灌木丛中,放下机枪,脱下靴子,拧了拧黏乎乎的毛袜。他身边的狙击手是个莫尔多瓦人,他服服帖帖地躺在掩体里,在挖出的新土上撒了些落叶,把那支带有消声器和瞄准镜的步枪架在胸墙上。叶里扎罗夫看着小道,打算爬开些,躲到灌木丛的深处去。在斜坡的小道上出现了一顶黑色的宽檐帽,这顶帽子上下起伏,越来越大。随后,是一张瘦削的、长满胡须的脸庞,是一副扛着近战冲锋枪的有点拱背的肩膀,是一个披着长大衣的车臣人瘦长的身影。在这个身影之后,又出现了一顶左右摇摆的羔羊皮高帽。车臣人的前哨走近了伏击圈。偶尔会这样,一只松鸡发现不了射手,竟会直接落在射手的头顶上方。一头因为逆风而嗅不到危险的野猪,也会这样走向枪口。
几乎暴露了自己的叶里扎罗夫害怕惊跑猎物,便使劲眨了眨眼睛以引起狙击手的注意。狙击手听到了叶里扎罗夫眼球的转动声。叶里扎罗夫朝来路点了点头,狙击手瞄了瞄,就干掉了那个头戴旧式宽檐帽的车臣人。第二枪唧的一声,就像是小孩子发出的亲嘴声,打穿了那顶羔羊皮高帽。于是,在车臣人现身的地方便响起了轰鸣声,燃起火光。遭遇埋伏的车臣人队伍没有后退,开始突围,采用他们熟悉的战法。机枪开始猛烈地扫射,四周满是子弹的呼啸声,特警队被压得趴在地上。当一个弹药基数打完、机枪手开始换弹匣的时候,冲锋枪就开始不停地齐射,以压制对方的火力。就这样,车臣人一边交替使用火力,一边向前运动,不让敌人起身。他们逐渐逼近,要当面把敌人消灭掉。
叶里扎罗夫卧倒身体,紧贴在稀泥中,没抬起头来看一眼,就猛地一挥手,扔出一颗手榴弹。士兵们都照他的样子扔出手榴弹,在前方形成一排爆炸点,就像是一堵墙。第二小组从后面攻击车臣人,车臣人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击溃了,他们损兵折将,沿着斜坡逃跑了。特警队的机枪从两边追着他们的屁股扫射。
叶里扎罗夫环顾战场,看到了那些被打死的车臣人,他们挂在灌木上,就像是挂在铁蒺藜上,有的保持着跳跃姿势,有的躺着。在那些身材瘦削、穿着皮夹克的枪手中间,躺着一个高大黑人的尸体,他身穿迷彩服和黄色圆领衫。“黑人”,这是人们对一个与曼苏尔竞争的匪首的称呼。阴险的车臣人把自己的竞争对手送到特警队的枪口下,借叶里扎罗夫之手除了“黑人”。
起先,他们把“黑人”用帆布裹起来,抬往装甲运兵车等候他们的地方。他们用绳子把尸体绑在装甲车上。回到驻地,他们把尸体扔到帐篷之间的泥地上。大家都走过来,看着“黑人”的尸体。那个莫尔多瓦狙击手打开录音机,放出一首歌:“哎呀呀,打死了一个黑人,无缘无故……”战士们抽着烟,围着这具穿黄圆领衫的黑色尸体舞动双脚。
曼苏尔很清楚,战争在不可避免地逼近终局。俄国人像一堵墙似的驻扎在与格鲁吉亚接壤的边界上,切断了输送武器的通道。俄军学会了山地战,捣毁了高山营地和隐匿地点。联邦安全局在一个个村庄里建立起了情报网,一些久经沙场的部队指挥官,脑门上带着枪眼,身着染血的破军装,一个接一个被“曝光”在莫斯科的电视屏幕上。曼苏尔看到,秋色正从平原地带逐渐蔓延到高山上,群山披上了红黄两色的衣裳,最初的霜冻把湿乎乎的睡袋变成了硬邦邦的铁皮箱,山峰闪着白光,就像是洁白的冰山水晶,于是,曼苏尔决定,等第一场雪一落就离开车臣,穿过边境到土耳其去。在特拉布宗的高级宾馆里洗去身上的火药残渣,换上一身合身的漂亮西服。他就可以在漂亮城市里大模大样地散步了,在高级餐馆里吃山珍海味,玩轮盘赌,与一位长腿美女一同泡在漂着泡沫的浴缸里。等到这节日般的生活过腻了,胸中又燃起了对战争的渴望,他就到阿富汗去找塔利班,自愿加入武装部队,那里战斗着许多车臣兄弟。预感到不久将告别故乡的他,想到该去一趟他生长的村庄加尔桑楚,看看自己的父母。
在两名忠诚士兵的陪伴下,穿过难以通行的密林,沿着冰冷的山间溪流,他走近了山村,他在灌木丛中坐下,掩蔽好自己,然后向山下看去,只见自家屋顶的烟囱正飘出淡淡的炊烟,一头母牛在牧场上吃草。这安详的母牛,这家中的炊烟,这草儿已有些干枯的黄色牧场,还有牧场上这棵孤零零的老榆树,他小的时候常在这棵老榆树下玩从树上抠下来的松香。所有这一切,都在他心中唤起了一种隐秘而痛楚的甜蜜感觉,就像是从石缝间渗出的温柔的水珠。他一直等到远处的粉色山顶黯淡下去,一层深蓝的昏暗笼罩了村庄,这时,他把两个士兵留在村边,自己弓着腰,灵巧地跑进了自己的家。
母亲拥抱着他,用她柔软的手抚摸着儿子脸上的胡须和额头上的皱纹,把儿子的脸紧紧地贴在自己那件家常式样的温暖棉袄上。父亲神色严肃而又机警,浓眉下的眸子闪现着痛苦的目光,他仔细地打量着儿子那瘦削、硬朗的身体,这身体上布满了石头磕出的痕迹、烧伤、枪伤和弹片的擦伤。
“我是来告别的,”等母亲走到炉灶旁抄起锅碗瓢盆的时候,他对父亲说,“在车臣仗已经打不下去了。我会从土耳其给你来信的。”
“留下来吧。向当局自首去吧。他们在大赦的时候会放了你。我给卡德罗夫写封信。我是他敬重的老师,他记得我。”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杀了太多的俄国人。他们要么会在这里枪毙我,要么会让我在西伯利亚度完余生……父亲,你也在这里找个地方躲起来吧。这是给你和母亲的生活费。”他交给父亲厚厚的一沓用头巾包着的美元,这是他打仗挣来的钱。
“我们车臣人陷入了灾难啊,”父亲痛苦地叹了一口气,祈祷似的用褐色的手指捋着柔软光滑的白胡子。“你本可以去莫斯科上大学的。那样的话,你现在就是一个律师了,或者是个银行家,或者是个艺术家。可是你却像匹狼,在林子里乱窜,他们还开着直升机,像打猎一样追着你不放。”
“为我祝福吧,父亲。”曼苏尔感到眼中闪出了泪花。他拉起父亲那只干瘦的手,吻了一下。
出门的时候,他发现了门框上的几道刻痕。他小的时候,常把后脑勺靠在门上,当时还很年轻、幸福的父亲,就用刀把他的身高刻在了门框上。
伊卜拉欣-霍扎是个身材肥胖的毛拉,他裹着白色的缠头,身穿长下摆的法衣,他刚刚在村里的清真寺里做完礼拜,清真寺里聚集着许多上了年纪、性格温和的穆斯林,他们的孩子却都参加了叛军。渐渐地,就有一些被毁了容的尸体被从山上抬回村子,那些尸体的面部都有一副大胡子,每当这个时候,毛拉都要面对那些武装人员的新坟念几段《可兰经》上的悼文。这天,在结束礼拜的时候,他向穆斯林宣讲和平、恭顺和对邻人的爱。他呼吁大家结束战争,与俄国人讲和,从森林和峡谷中把那些变得残忍起来的、注定要死去的年轻人招呼回来。大家听着他的话,对他的意见表示赞同,大家悲伤地叹着气,祈祷孩子们能够回家。伊卜拉欣-霍扎走出清真寺的大门,用那双穿着闪亮的尖头胶皮套鞋的脚迈过几个水洼,沿着石头房屋和亮绿色的铁栅栏向前走去,同时向迎面对他鞠躬的男男女女回礼。
从道路的拐角那边传来一阵汽车马达的轰鸣,村子里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马达声了。街道上出现一辆带有宽大镀铬前脸的蓝色汽车,毛拉以为,这是他的老朋友亚当来看他了,亚当如今是区领导,他来村子里是为了检查学校,孩子们在停课一年之后终于又要开始上学了。那位女教师虽然还没有领到工资,却已经设法弄到了一套新课本,开了低年级的课。
汽车爬过高坡,溅起一片泥浆,毛拉停下脚步,等汽车开近,心里在为与老友的见面而感到高兴。蓝色汽车与毛拉齐平了,深色的侧面车窗摇了下来,两支冲锋枪直对着毛拉开了火,打得他仰面倒在泥泞中,缠头飞出老远,露出了老人赤裸的脑袋。女人们尖叫着紧贴到墙边,那辆蓝色越野吉普轧死一只鹅,拐了一个弯,宽大的轮胎扬起片片泥浆,冲出了村子。曼苏尔用那只戴着阿拉伯戒指的手指摸了摸冲锋枪的枪管,滚烫的枪管里冒出了一股透明的青烟。
晚上,在高山营地里,在那些修筑在大榆树下的避弹所里,武装人员在休整。他们擦拭武器,煎牛羊肉吃。他们从土筑掩体里带出了俄国女俘——两位女护士和一位年轻的女教师。他们让她们脱去衣服,然后在棉被上强暴了她们。暖和了身子的他们出门来到星光下,扣紧皮带,把地方让给他们的同伙,听着同伙们呼呼直喘,把刺人的大胡子塞进女人的胸口,抖动着瘦削的后背,充满仇恨地、疯狂地摧残着女人的肉体。曼苏尔用牙齿咬着一位金发女护士鲜血淋漓的嘴唇……他软绵绵地站起身来,感觉到一阵疲倦和厌恶。他命令副官阿尔比道:
“把这些俄国母狗干掉。”
那几个全身赤裸的女人被带进了黑夜,带进了寒冷、清澈的空气里。匪徒们把她们带到溪边,用手枪打死了她们。曼苏尔看到,枪口闪出了几道火花,那几个洁白的躯体倒了下去。那几位女性躺在黑暗中,宛若一堆堆稍稍有些融化的雪,闪着微弱的白光。
叶里扎罗夫被叫到帐篷里去见联邦安全局的一位中校,这位中校负责从谍报人员那里收集关于匪徒藏身之地的情报。特警队就是根据这些情报前去搜索匪帮。中校有些不舒服。他紧贴在热炉子上。他的脚上套着暖和的袜子和套鞋。他头发灰白,额角有些脱发,发黄的脸上挂着倦意。叶里扎罗夫看到了一部战地电话,一支靠在桌边的冲锋枪,以及一幅别在帐篷上的纸质圣母像。
“我的线人通报说,曼苏尔正在筹划一系列恐怖行动,目标是行政长官和那些反对瓦哈比信徒的毛拉。伊卜拉欣-霍扎毛拉被杀了,艾哈迈德·卡德罗夫的又一个亲戚被害了,达尔戈雅区的车臣警方负责人身负重伤。可是我们却没能除掉他。”中校看着那杯热茶,杯中有几片茶叶在翻滚。
“根据你们的情报,我的小队已经不停地干了三个星期,”叶里扎罗夫说。“可是,要么是情报不准确,要么是曼苏尔有地遁的本领。”
“能抓住他。”
“在设定地区扔一颗原子弹?”
“他回去参加他一个近亲的葬礼。”
“他的什么人死了?”
“他的什么人也没死。您带您的小组到他的故乡加尔桑楚去,杀死他的父亲。然后你们就在通向村子的路旁设伏。我们把设定目标的坐标告诉炮兵。当曼苏尔来参加父亲的葬礼,我们就可以在直升机和强击机的支持下发起火力攻击。借助情报人员我们会散布这样的说法,说老人的死因是被曼苏尔出卖的‘黑人匪帮的复仇之举。您明白这个行动计划吗?”
“什么时候行动?”
“明天早晨。”
茶叶在深色的茶杯中翻滚。在帐篷的帆布墙壁上,那幅圣像泛着光泽。
叶里扎罗夫带领小组乘两辆装甲运兵车来到一座山的山脚下,这座圆滚滚的山上满是红色的秋叶,山的那边就是加尔桑楚村。他们把装甲车藏匿在山谷里,叶里扎罗夫大尉带领两名战士徒步上山,缓慢地钻过秋天的灌木林,钻过树枝低垂的树木,他们的肩头落满了深红的落叶。叶里扎罗夫肩扛一支狙击步枪,呼吸着秋天甜蜜的芳香。
翻过山顶,他们向山下的牧场走去,看到了村子。山村冒出淡淡的热气,为富有生气的雾霭所包围,置身在蓝色的天空、彩色的秋天山顶和闪亮的天蓝色冰川之间,就像一枚珠母色的贝壳。村边的牧场上,在离那座石头砌成的老房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头母牛在吃草。一棵孤零零的大树立在那里,叶子几乎已经落光了。叶里扎罗夫把担任掩护任务的两名战士留在树林里,自己则像条蛇似的滑下山坡,接近了那棵大树。他把步枪放在身边一个凸出地面的弯曲的树根上。傍晚的时候老人肯定会出来,把母牛牵回去过夜。到那时,他就会向老人射出准确的一枪。
叶里扎罗夫看着这幢房子,它是一代又一代山民的栖息之地,曼苏尔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他童年时曾在这片牧场上奔跑,在这棵大树下闲坐,用细细的鞭子驱赶一头粉色的母牛,他受过宠爱,呼吸过从天蓝色山顶上吹来的甜蜜的风,可如今,他却变成了叶里扎罗夫不共戴天的敌人,叶里扎罗夫认为,自己的生活意义就在于消灭曼苏尔。
叶里扎罗夫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年轻、强壮的时候,常把自己扛在肩上,带他走过麦田。带着恐惧,带着对父亲的爱,他从父亲高高的肩膀上看到了黄灿灿的麦子、深色的橡树林和母亲的红色头巾,母亲正在林边等他们。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把步枪架在弯曲的树根上,一棵树在他的头顶上方撑出一片深色的巨伞,浓密的叶片间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蔚蓝色的天空,这棵树就是善恶之树。
当白色的山脊变成天蓝色,然后又变成淡粉色,绿宝石般的峰顶像火焰似的燃烧起来,那个头戴羊皮帽、身穿长下摆大衣的老人,拄着一根木头拐杖出了家门,向牧场走去。他慢慢地走近那头母牛。他在中途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的群山,似乎是想在傍晚的峰峦间看到儿子曼苏尔传递来的秘密信号。
叶里扎罗夫透过瞄准镜上那块像蓝色水滴一样的透明镜片看到了老人,突然之间,他仿佛觉得,他瞄准的是自己那位饱受伤病折磨的父亲,父亲弓着背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桌上有一只天蓝色的、像冰凌一样闪亮的阿富汗花瓶。
他想把枪扔掉,变成一束无形的光,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大地上消失。
但这一想法只持续了一秒钟。老人的羊皮帽子、白色胡须和褐色的脸庞,都在瞄准镜中微微晃动着。叶里扎罗夫屏住呼吸,扣动了扳机,并没有听到那声微弱的枪声。老人倒下了。那头母牛站在牧场上,在母牛的上方,那块遥远的、透明的冰凌已燃烧殆尽。
叶里扎罗夫离开村子,和特警小队一起来到一座高山的山顶上,透过这里一道裂开的山崖,可以看到那条蜿蜒曲折的、像撒满面粉一样泛着白光的道路。曼苏尔的那辆越野吉普就将出现在这条路上,父亲的死讯将连夜被传送给他。人们给老人洗净身体,裹上白布,放在一张木床上。人们又在村边的墓地里挖出一个长长的坑,被裹得像个白色幼虫的死者将被埋进这个坑里。屋子里,身披黑纱的妇女们在忙着做手抓饭。
叶里扎罗夫看着那条路,看着那座石桥,桥下流淌着白花花的溪水。道路、石桥、附近的山坡,都是远程榴弹炮连、强击机和直升机预设的打击目标。当曼苏尔出现在这条路上,叶里扎罗夫就会通过电台把信号传回指挥部,然后,大炮和飞机就将对曼苏尔发起歼灭性的火力打击。
有几个妇女沿着道路向村子走去,叶里扎罗夫透过望远镜看到了她们摆动着的长下摆裙子。一头驮着麻袋的小毛驴迈着碎步走着,后面跟着一个头戴小红帽的男孩。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抛下一阵青烟。摩托车的行李架上绑着一只铝质的牛奶桶。
不见曼苏尔的影子,叶里扎罗夫在祷告,希望曼苏尔出现,希望这次令人痛苦的行动能够成功。与此同时,他心中怀有一个隐秘的迷信,又不希望曼苏尔出现。仿佛,曼苏尔的生命是与他叶里扎罗夫的生命息息相关的,只要这个残忍、绝望的山民还活着,他叶里扎罗夫就也还活着。
在山间透明的空气中,可以听见一块石子坠落的声音,一根树枝被折断的声音,这时,只听得一阵马达声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路上出现了那辆蓝色的、前脸很宽的汽车,叶里扎罗夫透过望远镜分辨出了车门上的泥点、镀铬的散热器和车窗后面隐约可见的人影。曼苏尔的越野吉普离石桥越来越近了,这时,叶里扎罗夫按下对讲机上的按钮,简短地说道:“我是‘花岗岩!目标出现!开火!……”
又过去了几分钟,汽车吃力地轰鸣着,在坑坑洼洼中颠簸着,驶近了石桥。当那宽大的车轮刚刚驶入石桥的石头桥面,山头上方就传来一声呼啸,第一颗炮弹轰的一声爆炸了。爆炸撕开了溪流的河岸,汽车旁边的泥泞像花瓣似的腾空而起,然后又缓慢地落了下来。炮弹一颗接一颗地在道路两边爆炸,像一排黑色的巨人包围了汽车,越野吉普躲开这些爆炸,左拐右转,试图掉过头去,但是,一颗炮弹却炸个正着。汽车燃起烈焰,然后又被一颗颗炮弹所击中,爆炸震撼着群山,烧热了溪水,把山上榆树的残枝扔到了路面上。随后,直升机俯冲下来,对石桥和越野吉普的残骸进行了地毯式的扫射。强击机最后上阵,在玻璃似的蓝天中划出一道细细的白线,它投下的炸弹所发出的沉重、刺耳的爆炸声,震动了群山。当攻击结束,叶里扎罗夫与战士们一起下山来到路上,穿行在阴燃的黑炭间,查看那辆被直接击中的汽车,被烧焦的、满是血迹的衣服残片,以及那些被炸得残缺不全、白骨暴露的尸体。在路上那松软的车辙里,叶里扎罗夫看到一只被炸飞的手,在一个蜷曲着的手指上,一枚刻有阿拉伯花纹的戒指泛出微弱的光泽。
他按下了对讲机上的按钮:“我是‘花岗岩!目标已被消灭!”
傍晚,在帐篷里,在烧得炽红的火炉旁,特警队员们在烘烤衣服,在擦拭、查看武器。士兵们在听着“留本”乐队的盒带。帆布墙壁上贴着几张从杂志上剪下来的裸体女人像,她们挺着胸,灿烂地笑着。叶里扎罗夫擦拭着冲锋枪,往枪筒里滴进几滴黄色的油脂。桌面上,那只刻着圣母像的银质护身香囊和那枚刻有花纹的沉甸甸的穆斯林戒指并排摆放在一起。他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他已经在大地上生活了一千年,他已经打过一百次仗了,而新的战争却像群山一样,在一个接一个地向他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