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尤·波里亚科夫 著 刘宪平 译
び取げɡ镅强品颍1954年出生,俄罗斯当代著名作家,目前是《文学报》的主编。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波里亚科夫发表的一系列中篇小说,如《小区内的非常事件》、《命令颁布前一百天》、《纠错》、《荒唐至极》等,曾受到前苏联文学界传统派的批评。苏联解体后,他出版的中长篇小说,如《民主城》、《母奶煮羊羔》、《牺牲者的天空》、《无望的逃离》等,也不断在文坛引起激烈争论。《无望的逃离》的中文译本曾获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
除去小说创作之外,波里亚科夫还有许多剧本被搬上戏剧舞台或者被改拍成电影上映,不少作品被译成外文在境外出版。
波里亚科夫善于捕捉大众关心的热点问题,将其浓缩于自己的笔下,通过细腻的描写和曲折的情节安排,吸引广大读者。今年2月份俄罗斯公布的统计表明,波里亚科夫目前在读者排行榜上名列第四。
一
故事发生在七月闷热的一天。高温,如同亢奋得令伴侣精疲力竭的情人,缠绕你,折磨你,无论在家,在办公地,还是在郊外……不容你有片刻安宁。
一辆黑色梅塞德斯,泛着阴森森的寒光,停靠在连接阿尔巴特门和沃兹德维仁卡两条街道的拐角处。这个位置根本不许泊车。当班的交警乐滋滋地摇晃着指挥棒,准备走过去处理这起明目张胆的违章。然而,当一眼瞥见只有交警才心知肚明的车牌号码时,他只得皱皱眉头,然后转身去踅摸那些无风险的便宜事了。
梅塞德斯的车门打开,走出一个留寸头的宽肩小伙子,他身着通常只有保镖或者殡葬人员才穿的黑衣。犹如从寒冷的更衣间走进热气腾腾的蒸汽浴室,他禁不住蜷缩了一下身子,然后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协助一个年轻女子,准确地说是一位太太,从车里钻出来。
哇,这个女人简直妙不可言!她身材高挑,丰满匀称,完全没有T型台上的模特所呈现出来的节肢动物般的细长和塌瘪,虽然她们时下被莫名其妙地奉为完美的典范。她腰际紧束,实有若无的薄丝衫下,女性必需具备的一切撩人财富清晰可辨。
高高盘起的暗黄色发髻下,细长的脖颈暴露无余,它与肩头的连接处极其弯曲,简直可以遏制住呼吸。
女人走出轿车,戴上一副大墨镜,因此,有好奇心的路人只能根据纤细笔直的鼻梁、轮廓柔和的下巴和鲜红的嘴唇来评价女主人了。能以如此的艺术水准涂抹嘴唇的女人并不多,对于这类女人而言,耗费时间和挥霍金钱没有区别。
逝去的年代里,在公交车、电影院和马路上随处可以遇到这样的美人。有人曾为此写下两行诗:
你心烦意乱吗?那就去一趟地铁吧!
那里有爱神出没……
新的时代降临了。这些美人,有的远走他乡寻求富庶的幸福生活,有的终日与电视相依为伴,还有的困守在莫斯科郊外的深院豪宅内,偶尔进城也得乘坐豪华的防弹玻璃车。不言而喻,她们的配偶或者情人不愿意与人分享仅仅出于偶然才得来的美丽。其实,在首都的街道上,有时还能看到这种完美的丽人在凝视小型服装专卖店的橱窗,但凡遇到此类难得的情景,我就会俨然自视为鸟类学专家,在家门口的白杨树上发现了一只热带鸟。
太太环顾一番,用不容争辩的口气命令保镖:
“科斯加,你留在这里!”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这样做,艾德┗·维克多洛维奇会把我解雇……”
“我也能解雇你……”
“那您就解雇好了!”
女人耸了耸自己曲线独特的肩膀,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
“你可不可以就在旁边站一下?您总让别人都吓着!”
“我要做的事情属于自己的职责!”
“科斯加!”她几乎在央求。
“好吧。不过,万一……”
“一切都会OK!”
女人捋了捋头发,朝地下过街通道走去。
“她这是往哪儿走啊?”车夫探出头来问。
“她要画一幅素描肖像。”只有主人不在身边时,保镖才能如此口气随意地解释和评判主人。
“天这么热,她不在乎?”
“别出心裁!” 鼻梁骨被打断过的保镖迷惑不解地哼唧着,尾随主人而去。
由于鞋跟高,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微侧身子,但依然姿态优美地向下迈步,一直走到坐在马扎上的画家们跟前,他们把大画夹摆放在膝盖上,每个人身边还立着一只三角架,上面都挂着一幅用于吸引轻率的过路人的招牌画,基本是一些社会名流,比如歌唱家阿├·布加乔娃,她嘴巴张得之大,简直要一口吞下麦克风。倘若还能勉强想像出这位歌坛大姐大在某天突发奇想拐进这条地下通道,那么,赤身裸臂、肌肉发达、握着手枪的史泰龙应该不会也光顾过此地,更不要说圣母和圣子了……
钢筋混凝土的地下通道里很凉爽。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平日里疲惫于苦等客户的画家们眼下都在忙乎自己的活计:他们专注而挑剔的目光落在屏息端坐于马扎上的那些人的面孔上,手里的铅笔、炭笔或者彩粉笔在画纸上画来画去。只是在一处的三角架上,那些广告式的胡思乱想被一幅尺寸不大的素描肖像画取而代之。这是再普通不过的素描肖像画了:一个初中女生面带笑容,同时流露出极度的失望。
(“莫非,这个调皮鬼得了二分,”一个女人想。“对家长撒谎说得了五分。可能还仿效维尔巴索娃,把本子也涂改了。所以被带到这里画素描肖像画,可她心里有事,坐不┳…”)
三角架跟前没有那位画家的人影。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轻舒一口气,沿通道溜达起来,顺便把每一幅画面同顾客进行比较,他们屏住呼吸,期待着一个好结果。没有一位艺人明显具备素描肖像画家的才华,就是诗人扎博洛夫斯基所说的那种“把变化无常的神气展现在画布上”的能力。看来,其中有几位发现了这位无聊的阔太太,他们急于结束手中的活儿。一个貌似意大利画家提香、不过谢了顶的大胡子竟然喊了起来:
“太太,等一小会儿,我这就完活儿!”
说着,他多余地添加了几笔,然后抓起一瓶发蜡往画面上喷一喷,再把这幅画在空气中抖一抖,最后郑重其事地交给一个已经不知所措的外省姑娘,她保持着坐姿,把一个大旅行包死死夹在两腿之间。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并非无意地留神于这个姑娘:十年前,她自己从斯捷普诺戈尔斯克来到莫斯科时就是这副模样,诚惶诚恐,生怕行李包丢失。
“难道这就是我?”外省姑娘惊奇道。
“不是你是谁啊?”假提香声音沙哑地笑笑,一把从姑娘手里抽出已经准备好的纸币。
“不像……”
“怎么不像?只不过您从来没有从一旁观察过自己而已!”
他又抓过画来,给同伙们看了看。画面同本人没有丝毫的相像,做画的显然是利用了姑娘在都市骗子面前流露出的畏惧,这种畏惧也是她动身来莫斯科之前被家人灌输过的。这帮过街通道里的画家无一例外地点着头,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像,像,像极了,他们的表现,同农贸市场的商贩们齐心协力帮助邻家摊位向疑心重重的顾客兜售明显不新鲜的蔬菜相比,如出一辙。感到惭愧的姑娘,接过画,卷成卷,直接放进了行李包。
“请坐吧,太太!”制造劣等产品的家伙指指腾出来的位子。“我这就给您画一幅!”
“不,您不必了。”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摇摇头。
“为什么我不必了?什么样子我都画得出来!”
“您画不出来。”
“什么叫我画不出来?我是苏里科夫画院毕业的!”
“从哪儿毕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善于做什么。”
“您走开吧!”貌似提香的人拉下脸来。“别妨碍我干活了!下一个是谁?”
还是不说为妙。科斯加重重地坐到他面前的马扎上。
“下一个是我。但愿别画一个我不喜欢的!”
苏里科夫画院的毕业生惊恐地看看这个暴徒式的保镖,迅速摊平画纸,匆匆动起笔来。这时,又有一位画家腾出手来了。但是,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刚刚朝那个方向挪动,他就连忙摇头谢绝道:
“您最好等瓦洛加·利哈廖夫来!”
“他在哪儿?”
“去什么地方了。这就回来。不过,他只画他喜欢的人……”
“您呢?”
“谁给钱就给谁画。坐吧,这是他的地盘儿。”画家指了指挂着初中女生肖像画的三角架下的几个空马扎。
她坐了十分钟,观察着貌似提香的家伙给科斯加画画。画纸上逐渐勾勒出与真人相距甚远的图形,画家显然是为了讨好科斯加而美化了他那张被打残的丑脸。
“您想来幅画?”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闻声转过身:一个穿着破旧牛仔裤和退色背心的年轻人站在面前,他骨瘦如柴,短短的胡须遮住下巴和塌陷的两腮,他聚精会神、目光中略带嘲讽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女士,她像技艺高超的艺术家登台前那样舒展着有些紧张的纤长手指。
“是的,我想要一张画!”
“就在这里?去我画室吧!我给您地址。”
“不必了,就在这儿。”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抿着嘴唇任性地回答。
“好吧,在这儿就在这儿。那我们就一起试试……”
“也就是说,您喜欢我了?”
“是的。不过,有话在先,我要价很高。”
“这无所谓。如果画让我喜欢,您要多少我就给多少!”
“一言为定。”
他打开画夹,平放于膝盖上,用手掌在净纸上抚摩了几次,犹如要挥去肉眼看不见的尘埃,然后,在沉思中许久地凝视炭笔。
“您是想让我画您戴墨镜的样子?”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忘记了……”
“这么漂亮的眼睛难道可以隐藏?”瓦洛加笑了。“颜色和傍晚的勿忘草一样。”
“为什么要傍晚?”
“因为太阳落山时,所有的花朵都会忧郁。怎么称呼您?”
“莉季娅。”
“我叫瓦洛加。”
“我已经知道了。您和他们不一样……”
“这样有什么好吗?与众不同活得更难。您有什么隐私吗?”
“什么?”
“隐私。”
“每个人都会有点儿什么隐私……”
“不,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您有什么隐瞒于所有人的秘密吗?比如说,您对丈夫有没有隐瞒什么?”
“您从何断定我已婚?戒指吗?”
“戒指?说实话,我还真没注意到戒指。仅仅因为您有一张被禁锢的女性的面孔。”
“为什么是被禁锢?”
“这只是我的感觉。”
“瓦洛加,您究竟是想调查我的家庭状况,还是要给我画画?是的,我已婚。这对您足够了吧?”
“足够了。不过,我仍要提醒您,这幅画可能在您丈夫面前揭示出什么他根本不该知道的东西。”
“我在丈夫面前无秘密可言。”
“不是现在,是以后,当秘密出现的时候。”
“我看呀,您这是在自吹自擂。”
“我诚心诚意地提醒您。也许,我们不必冒险了?”
“我没有任何秘密,将来也不会有。画您的吧!”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涨红了脸,拔去真眉后精心描绘出来的柳叶眉也在愤怒中扭曲变形。
“太好了!瞧您现在的眼睛!”
“怎么啦?”
“暴风雨前夕的丁香色。”
“全是您臆想出来的!”
“STOP!您尽量别动!”
瓦洛加用手掌抓住笔,大拇指和食指夹住笔杆,迅速画了一个圆周,就像在纸上做了一个剪切,然后动起笔来。画家偶然才谛视一下坐在眼前的这位少妇。他每每都会微绽笑容,似乎总能在她的面庞上得到某种证实,即对这位女主顾他早就了如指掌。
(“佐尔尼科娃,你真是昏头了!为了这破玩意儿还折腾到过街通道里?只要告诉艾吉克一声:‘我想要一幅素描肖像画!美术家协会那儿就会排起队来!不,你身上的一切都不同于常人!值得在这群不值钱的艺人面前申辩吗?‘我没有任何秘密,将来也不会有!话不要讲满,今后还得把自己的性敏感区告诉他呐!站起来,离开这里吧!快说,我变卦了……”
“无论如何也不要这样!要尊重别人的劳动。瓦洛加显然是个有才华的人,与众不同的人。最为有趣的是,他到底能画成什么样子。至于你有没有秘密,根本没必要谈。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可有时你的举止显示你像是从第十五学校来的。首先,你的秘密与他不相关;其次,没有秘密的女人,好比┦恰…”
“做爱没有口交!”
“我的天哪,你好意思说啊!”)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恶狠狠地轻声命令道。
“您说什么?”瓦洛加的目光离开画纸。
“没,没什么……我这是……自言自┯铩…”少妇有些难为情。
“明白。‘我和自己悄悄对话……”瓦洛加说着又埋头于做画。
这个奇怪的现象,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自童年起就记着。在她体内,仿佛生存着另外两个女人,随时随地评价着周边发生的一切事情。她们两人迥然不同。第一个是确有其人的沃托尔娃,在生活的不同阶段她以不同声音讲话。童年时,是柳辛卡·坎达莉娃的声音,她是个奇怪的女无赖,随便为了什么小事情就会没完没了地欺负同班女生,包括比较谦逊的莉达契卡。把浸泡过葵花籽油的画石塞给教务主任,或者把老鼠放进老师的抽屉,都只能算作她最轻微的恶作剧。谢天谢地,八年级以后,柳辛卡考取了缝纫技校,从此便在莉达契卡的生活中消失了。于是,喋喋不休的沃托尔娃又发出了尤列契卡·维尔巴索娃的声音,她是为改善学习环境从别的学校转过来的。十四岁的尤列契卡竟然已经对男人过分感兴趣,一次,她把自己的女友哄骗到位于地下室的一处音乐制作室,介绍给一群蓬头垢面、衣着不整的老家伙,其中一个喝过酒以后扑向莉达,倘若不是她绝望的喊叫和那家伙圆鼓鼓的大肚皮,可怜的姑娘无疑会失去贞操。这导致令人喜爱、无可替代、百看不厌的谢瓦·拉斯金成为莉达的第一个男人,请相信,这种情况可遇不可求,尽管最终也是不欢而散……
莉达考取戏剧学校以后,沃托尔娃说话的声音变成了宁卡·瓦尔纳切娃,她是莉达的同班同学,也是她实际的惟一女友。正是这个瓦尔纳切娃对莉达称呼其姓——佐尔尼科娃。
从童年起,那位心地善良的达玛总是用妈妈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的声音说话,妈妈家几代人都是教师,她是一位极度专心致志和正确无误的女性,以至于尼古拉·帕甫洛维奇——莉达逝去的父亲,一迈进家门,就立刻感到自己是一个受罚的学生。谁也不如他如此频繁地遭受这样的训斥:“你简直就是第十五学校的!”他极其委屈,而且心里非常难过,因为第十五学校专收智障儿童。还有,莉达在市里选美比赛获胜的鼓舞下,宣称要去莫斯科报考戏剧学校时,伤感的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又唠叨起第十五学校,一直到女儿动身。父亲很谨慎,一言不发。
喜欢上莉达的同班同学季马·科列索夫坚信她的计划会成功。季马在某刊物上读到过莫斯科一位著名导演的访谈录,该导演苦恼地抱怨漂亮而有才华的年轻女演员是多么的稀少。季马认为自己的女友将会填补首都这一灾难性的空缺。他们两人经常在樱桃林中幽会,那里隐藏着一张长凳。季马每每中断少女笨拙的热吻,喘着气重复道: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漂亮!你真的不知道!”
(“你相信自己的才华吗?”母亲般的忧心促使达玛探问道。
“别犹豫了,我们会闯过去的!”沃托尔娃安慰道。)
沃托尔娃和达玛这两个人的声音总是在争论,每个人都在证实自己正确,而留给莉达的是选择,但这并非易事。得知女儿被录取(考官巴塔洛夫非常欣赏她),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喜出望外地打来电话,她忘了向女儿祝贺而是告诉她,科列索夫考砸了,见面时他妈妈不再打招呼了,因为她确信儿子没考上大学是因为脑子不合时宜地被恋爱琐事占据。曾经在大学生剧团出演过角色的尼古├·帕甫洛维奇大喜过望。家长惯于把自己的未竟理想留给子女继承,虽然这常常是徒劳。
……半小时过后,画家们置自己的客人于不顾,纷纷靠拢到几尽完工的这幅素描肖像画前。
“利哈廖夫,你这家伙真是坏透了!”假提香钦佩地舒了口气。
面色有些苍白、浑身浸透汗水的瓦洛加轻轻吩咐道:
“发胶!”
一瓶美妙牌发胶迅速递到他手中。他释放掉浮头的一点儿,空气中立刻弥漫起发廊里的气味。
“这是做啥?”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问。
“给它定型。这样,时间长了画也不会模糊。”
“为什么用发胶?”
“为了美观。想看看吗?”
“当然啦。”
瓦洛加重新仔细地查看了一遍画面,才慢慢把画板转过来。面对跃然于纸上的这张面孔,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凝视了片刻。画家对神似的捕捉令人叹为观止,而且,这种相似仿佛是由千丝万缕的神经般细腻的线条编织而成,令人隐隐感到,它们在纸面飘动、摇曳。最令她惊讶的是被描绘出来的面部表情,充满女性忧悒的某种悲愁,准确一点说,就是无望。
“不像吗?”瓦洛加笑着。
“像……我是这个模样?”
“是的。我可是有言在先的。我看,还是把画留下吧!”
(“就把它留下吧!”达玛以妈妈的口吻劝说。
“慢着!也许,这个瓦洛加日后会成名!你只能后悔得用除毛器拔头发!把画拿上!不能让艾吉克知道……”沃托尔娃吩咐说。)
“科斯加,拿上画!”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命令道,“要我付多少钱?”
“给多少不吝惜您就给多少!”画家顽皮地模仿仆役鞠了个躬。
“科斯加,给他五百美元!”
听到这个数字,地下通道里的画家们纷纷抱怨起自己没福气。
“多……多少?”保镖意外得直发愣。“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五百卢布是这里的最高价!我这幅只付了二百!”说着,他把画给女主人看了看,一个鼻子有外伤但不失美观的英俊超人骄傲地注视着前方。
“怎么告诉你的就怎么做!”
“连画夹子一起给我!”保镖递钱时尖着嗓子对画家说。
画家看了富婆一眼,狡黠的目光里流露出淡淡的忧愁,仿佛在对目前尚不明朗但日后会出现的窘况预先表示歉意。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瓦洛加笑着把美元仔细地放进腰包。“所谓秘密我是开玩笑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从地下通道走上莫斯科滚烫的柏油马路,女人停住脚步。
“忘记了什么事?”保镖问。
“科斯加,”她游移不定地说。“想请您帮助我一下!”
“安排我正为帮助你。”
“这幅画的事情不要告诉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
“为什么?”
“为这个:拿去这五百美元,让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我们两人。”
“那规定呢?”
“什么对您更重要:规定,还是我的请求?”
“好吧,我不会说的……”
车身泛着寒光的黑色梅塞德斯缓慢启动,横着穿越过一连串的道路标记,向右一拐,消失在隧道里。转眼间,一辆挂卡鲁加州牌照的旧日古力稀里糊涂地停在了刚才梅塞德斯泊车的地方。值勤的交通警察精神为之一振,他信心十足地迈开脚步,兴冲冲地朝那个憨厚而不谙事理的违章者走去。
二
两位裹着白色长绒浴衣的太太,坐在泳池边的编织藤椅里,品饮盛在专用罐箱里从格鲁吉亚的兹豪图博运送到莫斯科的矿泉水。她们面前小餐桌上的高脚杯斟满静脉血液般暗红的鲜榨石榴汁。两人戴着缠头,脸上的皮肤像婴儿那样鲜嫩红润,这是耗费天价接受的具有疗效作用的美容面膜的效果。
两个女人中的一位,我们已经认识的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面带微笑地聆听着女伴的话。
“你想想看,因为吃醋,鲁斯塔姆变得令人厌恶!他把我手机抢走了!”
“为什么把手机抢走?”
“佐尔尼科娃,你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知道?”
“我不懂。”
“有人给鲁斯塔姆讲述了一桩事,一个银行家的妻子利用手机背叛了他。”
“怎么回事?”
“这么回事!她因作孽被丈夫锁在家。她竟想出了这样的主意!和情人约好,让他打电话来,但……”
“什么‘但?”
“你脑袋里是脑髓,还是刹车油?手机调到震动模式,明白了吗?”
“瞧你!总是……”
“说不上总是,反正鲁斯塔姆把我的手机要走了。不过是个山里人奥杰罗!告诉我,艾吉克吃醋吗?”
“那还用说。”
“告诉我,你真的一次也没背叛过他?”
“为什么要背叛?”
“我也是每次都会想:为什么?我们大院里有个秋千。一个小姑娘从秋千上掉下来,摔在柏油地上,受伤了。从此妈妈禁止我靠近秋千。但我始终在荡,悄悄地去荡。每次回家时都要想,这是为什么?现在依然什么也没改变,和童年一样。不过秋千是各式各样的……”
“注意别伤害自己!”
“佐尔尼科娃,应该是你别伤害自己!和米沙……”
“什么?”
“哎,不该在女友面前说这个!我看出来了,你喜欢他!”
“喜欢又怎么样?有时会出现一些令人感兴趣的男人。你看着就会想,如果我还能拥有另外一种生活,那就要和他一起度过。”
“假使悄悄地去过一个星期那种生活,或者退回到以前?”
“不,我不会这样做。即使会的话……不,不会的!艾吉克会迅速猜测到。”
“佐尔尼科娃,你真傻!任何一个什蒂尔利茨苏联著名军事题材电视连续剧《春天的十七个瞬间》中打入德军内部的侦察员。
的目光,也没有偷情女人的目光来得真诚!《圣经》里这么写道:鸟儿不会在天空留下痕迹,蛇不会在石头上留下痕迹,男人不会在女人身上留下痕迹……”
“《圣经》?你早就读过《圣经》?”
“你问过吗?难道我是老太婆?我在玛尔贝列结识过一位记者,非常出色的小伙子,很性感。他写揭露教堂黑幕的文章。《圣经》熟得倒背如流。今年他还要去那儿。你打算去吗?”
“不知道。我还什么都没对艾吉克说呢。”
“让我去说好吗?”
“算了,还是我自己说吧。再游一会儿?”
“不想游了。”
“我还想游。”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站起来,摘下缠头,脱去浴衣,毫无拘束地舒展身体。只有被上帝赐予了完美无瑕裸体的女性才会如此无拘无束地展露自己。宁卡注视着自己的女友,赞美的目光里流露着妒忌。
“腋毛怎么没除去?难道这也时髦?”
“我就是忘了。”她像好莱坞女影星那样耸了耸肩,然后小跑几步,一头扎进湛蓝的矿泉水泳池,潜泳而去。
(“要当心!”达玛提醒道。“如果这已经被尼娜发现,别人很快也会发现的!”
“他们发现什么了没有?女人本该招男人喜欢。”沃托尔娃插嘴道。“也得让艾吉克紧张紧张,要不然,他以为自己买下的是女奴伊绍拉,他还会放你去看妇科男大夫?”)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划水前游,拨开逆水产生的沉重的温柔。她满足于自己皮肤细嫩、肌肉饱满的年轻肢体。在这肉体的美满之下,某种隐秘的、折磨人的裂痕若隐若现。而且,这种满足越充分,体内的忧愁越钻心。
当她游至池边,宁卡把手机递了过来:
“是迈克。”
“就说我不在……”
“那你在哪里?”
“不知道。”
“你真傻!”宁卡摇摇头,对着话筒说。“先生,你感兴趣的太太在冲淋浴……向您深表同情……我可不可以部分地代替她呢……非常遗憾!再见!”
“他要干什么?”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边问边用长绒浴巾擦净身上的水。
“找你!”
“那为什么电话打给你?”
“因为他是真正的绅士,注意维护已婚女性的名誉。佐尔尼科娃,这样的情人,只能去幻想!”
“得了吧,他只不过是知道艾吉克查看我的电话费用清单,所以害怕。”
“听着,我早就想问问你,艾吉克和谢瓦,他们俩到底谁好?”
“从什么意义上说?”
“对受用过的男人兴趣不大了吧?!”瓦尔纳切娃哈哈大笑起来。
“难道这也可以比较?”
“你以为呢!男人随时都在比较我们。他们就是干这个的。”
“我不知道,想也没想过。”
“你撒谎,佐尔尼科娃!”
穿衣时,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突然想像起自己与一个男人同床,此人奇怪地既是谢瓦·拉斯金,又是艾吉克,还有一点儿像迈克·斯塔尔科夫……
(“太可怕了!”达玛歇斯底里地喊道。
“一边儿去你!没什么可怕的。”沃托尔娃在安慰着。“女人们几乎从来没有实现过自己的性幻想!”
“你怎么知道的?”
“许多书里都这么写着!”)
三
与平日一样,傍晚时分,从奥克卢日纳拐向鲁布廖夫的路段塞满车辆。一个破褛烂衫的黑头发小孩转眼已跑到被卡在堵车行列中的梅塞德斯跟前,用肮脏的抹布擦拭起几乎被灰尘蒙住的侧镜。科斯加骂着摁了按钮,黑色玻璃落了下来,一张鼻梁被打断过的可怕面孔出现在小孩子眼前。小孩子在一瞬间被吓呆了,然后像老鼠一样尖叫着逃开。
“科斯加,你干吗这样?”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责备道。“他还是孩子!”
“您等着瞧吧,他就会长大!十年以后,他们会给大家颜色看!”
“他们是谁?”
“就是这些乌克兰杂种。”
“哪儿有什么乌克兰杂种?他们在哪儿啊?”
“他们已经来啦!谁在自由市场上做生意?乌克兰婆娘。她们的后台是谁?阿塞拜疆人。您自己知道,她们晚上在集装箱房子里干什么。那些娘儿们令人同情。她们一个劲儿地生孩子。小崽子们就像一窝窝耗子,到处乱窜。对于他们,莫斯科就是一个大泔水池,我们则是他们的敌人。我抓住过一个小崽子,他把一颗钉子裹在抹布里假装擦车。一句话,他们就是乌克兰杂种!”
“住嘴!”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朝窗外看去,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子正故作殷勤地擦拭着一辆宝马。“去,过去给他点儿钱。”
“我不去。”
“为什么?”
“他不会让我接近的。”
车夫哼哼唧唧地钻出车,悄悄接近小孩子,敏捷地抓住他的脖领子。小孩子蜷缩起身子,等着挨揍,但等到的不是拳头,是钱。他神情抑郁而又好奇地看了看那辆奇怪的梅塞德斯,然后把纸币塞进了口袋。这时,交通拥堵有所缓解。后面车里的人拼命按起喇叭。廖沙三步并两步地跑回来,在驾驶员位子坐好。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您这样做是徒劳的。”他埋怨着踩下油门。“他到头来还得交给帮主。”
车子驶上紧贴松林和豪宅蜿蜒的鲁布廖夫公路。比起莫斯科市内,这一路段保养得很好,柏油铺得均匀平整。空调释放出来的冷气充满车内,仿佛还掺和进新鲜的针叶林气息。这时,手机响了。是丈夫。
“你在哪里?”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问。
“已经在鲁布廖夫公路上了。一会儿就到。”
“我等你。”
三年的婚姻,主人的脾气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了如指掌,并且知道,说“我等你”这句话时,没有把“你”放在前,意味着他有了什么不满。
她想都没想过去做百万富翁的妻子。令宁卡嫉妒的是,莉达打算嫁给同班同学谢瓦·拉斯金,一个才华出众的演员,教师们都预言他将成为第二个斯莫克图诺夫斯基(1925—),苏联演员,以出演经典话剧著称,1965年获列宁奖。。谢瓦同那个画家瓦洛加·利哈廖夫有些相像。长头发也扎成了小辫子。他在毕业创作中饰涅夏斯特里夫采夫,全场观众兴奋地高声叫喊。
谢瓦出生于莫斯科一个以重大革命功勋著称的知识分子世家:曾祖父是新经济政策时期租赁合同委员会副主席。不过,拉斯金幼年丧父,他被视为家族中想入非非的失败者。拉斯金与终年疾病缠身的母亲在公共住宅楼里相依为命。一次,他把自己的恋爱女友带去参加堂兄弟的生日聚会,莉达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从目睹到的情景中解脱出来。她甚至想像不出来,世上竟然有这么大的房子,里面摆满和挂满了只有博物馆里才有的各种收藏品。阔绰的亲戚对穷孩子谢瓦的关怀令人感动,他们还为他未来的演艺生涯而骄傲。
莉达和拉斯金被同一所模范剧院录取,她已着手准备扮演一个有难度但却能带来荣誉的角色——一位天才人物的女助手,已经坠入情网的女助手。可是在第一次排演时,好胜的谢瓦就因为一句公正的批评而发了火,并且同总导演吵了嘴,那是一位公认的大导演。拉斯金告诉总导,他不过是个“老饶舌家”,连言简意赅地给演员下达任务都做不到。总导当然不会原谅人。谢瓦被随意地废掉了。当然,他还活着,参加剧组的会议,筹备婚礼。不过,对于戏剧界公众而言,至少是不久前还被捧在手心的他已经不存在了。
“你瞧,莉达契卡,”一位像老水手长那么凶狠吸烟的著名女戏剧家安慰这个未婚妻说。“在莫斯科有三个电话号码,只有三个。给这三处打电话,也许能造就一个知名演员,也可能彻底葬送一个演员。”
“那天才呢?”
“天才好比是贿赂,还得善于递送出┤ァ…”
大家试图帮助谢瓦。在维堡市,他的阔亲戚与这个总导在几代之前曾是一家人,他们请求原谅这个少不更事的男孩子,总导的态度似乎开始缓和起来。然而,血管里仿佛流淌着不知疲倦的革命者鲜血的谢瓦,却在剧院策划造反,并把事情闹大了。母亲无法承受这一耻辱,心脏病突发猝然去世。拉斯金也一下子失去自控,惶惶不可终日,变成了一服药接一服药的弱不禁风的神经衰弱病人。
起初,莉达为拉斯金奔波劳顿,带他看大夫,犯病时照顾他,甚至发现自己怀孕后还暗暗高兴过,以为他知道后会有所改变,能振作起来,恢复健康。
(“你太棒了!”达玛在竭力夸奖她。“为了心爱的人,就要斗争到底!”
“嘿,耗尽最后的细胞吧!”沃托尔娃咆哮道。“放弃他!拯救迷失者,你自己也要迷┦А…”)
可是,谢瓦像垂死的人那样对未来的岳父一副模棱两可的态度。事情终于以莉达撞见拉斯金与一个骨瘦如柴的吸毒女郎鬼混而结束。莉达明白这场斗争已经毫无意义,于是下决心去做了人流,尽管大夫以危险期为由千方百计地劝说她,提醒她因此可能造成的后果。
(“你扼杀了一条人命!”达玛吼道。
“做得对!”沃托尔娃安慰说。“不要生养没爹的孩子!”)
后来有一天,突然从耶鲁撒冷来了个谢瓦的远房女亲戚,她声称,与俄罗斯不同,在神赐予的那块土地可以治愈吸毒,并且带走了谢瓦。谢瓦在那里果然成功地戒了毒,他还去服兵役,并且成功地劝服了一名阿拉伯恐怖分子。对此,电视台有过报道:谢瓦在微笑中拥抱自己的妻子,她是个头发蓬松、着军服的犹太女人。莉达痛哭了一夜,几天后她就满怀厌恶地和那个对自己追求很久但始终没得逞的著名演员上了床。不久,那家伙来到剧团的集体宿舍,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把一瓶摩尔多瓦葡萄酒放到桌子上,莉达却干脆把他逐出门外。
(“干得好!”坚决反对她的床笫之过失的达玛赞许道。
“让他见鬼去吧!”沃托尔娃随声附和。“毕竟他太尖刻、太令人恶心了!”)
莉达适时地感悟到,在给予她完美无瑕的身体和俊美的面孔以后,吝啬的大自然在演技的才华上显然已经不那么慷慨了。于是,她很快便告别了剧院。两年时间里,她以出演电视剧三流角色或者拍摄广告片来挣钱。其中一个角色曾闻名一时。莉达扮演一个沉睡在水晶棺材里的公主,一个俊俏的王子叶利谢伊悄悄地接近她,温存地吻了公主的前额。嗜眠的女孩子并未醒来,她筋疲力尽了。于是,王子从怀中摸出一包“超鲜”水果口香糖,一下放进嘴里两片,腮帮子努力地工作起来,并且再次吻了公主。不用说,这次公主苏醒了。她睁开眼睛,懒洋洋地问道:“我在哪里?”幸福的叶利谢伊用奇妙的口香糖招待她,接着钻进水晶棺材,和她一起躺下。
自从和拉斯金分手以后,莉达几乎没有了私生活。老天爷使她避免了女人那种既不明智又无法排遣的东西。对于瓦尔纳切娃称之为“恋童癖”的什么,她从来不以为然。仅仅那个吸烟很凶的女戏剧家大发伤感时,莉达才会以玩笑敷衍一番。
“莉达契卡,您可是大美人啊!一张幸运的彩票落到您头上,您却把它当书签用!莫斯科有很多认真的男人,为了您,他们甘愿打遍那三个电话。记得吗,我对您说过的那三个电话?千万不要耗费青春啊!女人的美貌如同酸奶,是有使用期限的!”
宁卡风风火火地出现了,这很出人意料。她晒得黝黑,还亢奋于疗养地的又一次罗曼蒂克邂逅。宁卡宣称,地中海之旅使她结识了一位准备把巴尔扎克《淘气的故事》搬上银幕的导演,并且他几乎已筹集到了资金。
“那些故事可不怎么体面啊!”莉达表示怀疑。
“但钱是体面的!噢,你以为你是修道学校毕业的啊,那赶紧回你的斯捷普诺戈尔斯克好了,别再蒙人了!”
“我决不会拍裸戏!”
“谁需要你脱光了?就是一点点色情戏。非常轻微的……导演是同性恋,伙伴是灯光师。你尽管放心好了!”
试镜非常成功。在一大群参加竞争的长腿姑娘中,莉达脱颖而出。导演兴奋地打量着这个年轻演员,犹如古董商在旧货市场廉价购得一枚法别尔热(1846—1920),俄罗斯著名彩绘家,其作品色彩绚丽,形象逼真,为宫廷收藏珍品。亲手绘制的复活节彩蛋。面试之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窄脸矮个子男人走近莉达。此人有几分像剧院里给演员们发放微薄薪水的那个永远睡眼惺忪的会计。不过,观察他的做派,你就会明白,这家伙所掌管的完全是另外一种数额巨大的钱,而且是自己的,不是人家的。这主的眼睛很奇特:充满智慧,但目光忧郁,既透明又浑浊,好像纸币上面的防伪水印标记。
“我叫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来人自我介绍道,并且不容置疑地补充说。“请您与我共进晚餐。”
“谢谢您。我要保持体形,从不吃晚饭。”
“您这是当真?”
“绝对的。”
“嗯,您知道吗……”他迷惑不解地看看莉达,接着像是在说起那段无聊的电视广告:“显然,您还没有睡醒!”
“没人叫醒我!”她不服气地应道。
(“这就对啦,莉达契卡!”达玛赞赏地嘟哝着。
“佐尔尼科娃,你太傻了!”沃托尔娃说。)
“你是用脑子想事吗?”宁卡知道情况后有些激动。“整个方案都是他埋单!你知道为啥吗?”
“为啥?”
“他在物色女友。原来的情人不久前因车祸丧生了。”
“你怎么知道的?”
“骆驼说的!你现在读什么?”
“契诃夫。”
“你别再丢人了!快看看《莫斯科共青团员报》吧,那就什么都知道了。明天,就会对你参加面试表示感谢,还会给你理想的屁股一击,你真是个糟糕的老处女!”
“随他们的便!”
然而,令大家惊奇的是,莉达还是得到了一个角色,当然不是起初希望的主角,而是一个配角,出演一个保护淫荡女主人安全的女仆。自然,女主人的角色由宁卡扮演。
片子要去克里米亚半岛拍。在空中飞行时,浑身充斥着各种信息的瓦尔纳切娃像条肚子里塞满肉馅的狗鱼,把自己知道的有关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的事情一点儿一点儿地全告诉了莉达。在过去那种平均主义盛行得令人作呕的日子里,他是个迂腐的程序工程师,只有一套休息日穿的衣服,住在用积攒的钱付了一半款的厨卫共用的筒子楼里。后来,当一切都允许做的时候,他开了一家叫做“有保障”的保险公司,接着成功地在全社会都知道的那次私有化债券运动中捞了一把,并且及时地脱身出来买下整个一个港口。
“什么港口?”
“怎么啦你?莫非你是想去给他当装卸工?”
“我才不愿意呢。”
“顺便告诉你,他有配偶,三个孩子。不久前,妻子还在‘女性故事栏目中露过脸。叫你讨厌的是,他们是同学,而且他是帮她拿书包的。他们第一次接吻是在毕业晚会上。你知道吗,毕业晚会以后我做了第一次人流。他喜欢孩子到了忘我的地步!总之,是个模范的顾家者。”
“他有情人,还算得上什么顾家?”
“你真是糊涂到家了!有了情人,男人才可能成为模范的顾家者。否则,他只会惹人厌烦和制造脏衣服!”
“这说明,我没跟他去任何地方是对的。”说着,莉达把头抵在了舷窗上。
海水在下面闪闪烁烁,仿佛表层是绿色箔片,起初被揉皱,然后不均匀地抚平和铺开,一直到地平线。
外景只给了二十天时间,没有配音,也不排练,几乎是念剧本。对光的时间特别长。一周以后,宁卡险些被除名,因为她总是忘记台词,并且和一个灯光师眉来眼去。导演原来是个声音刺耳的暴虐者,而且满嘴脏话。而每当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突然出现在现场,他一准变得彬彬有礼,甚至卑躬屈膝。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缺乏光泽、神色忧郁的目光匆匆扫一眼现场情况,冲着景仰他都发了呆的导演冷冷地点点头,然后就像出人意料地出现那样,又出人意料地消失了。不断有人说,他似乎是乘私人飞机从莫斯科来的。
与巴尔扎克有关的内容一天比一天少,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被克里米亚烈日晒焦的女人裸体。但是,脱衣服的基本是宁卡和那几个使用硅酮隆胸的影视老女人,还有来自辛菲罗波尔芭蕾舞团的一些放荡的年轻女孩,每晚她们都要和剃了寸头的当地权势结伴外出。
不过,这一天也轮到了莉达头上。根据导演要求,编剧给巴尔扎克生硬地安排了一场戏。而那位编剧是个忧郁的酒鬼,整个拍摄期间都处于狂饮状态。当需要把什么地方重新编排一下时,导演就会差人从宾馆把他找来。尽管浑身散发着浓烈酒气的这个家伙在聆听导演的吩咐,但他的面部表情明白无误地告诉旁人,他早就想杀掉眼前这个影界暴君了,只是在寻找适当的时机。不过,预定的那场戏稿在第二天就写出来了,在导演歇斯底里的叫喊下,演员们还演得挺起劲。
起初,莉达出演的这段戏里没什么特别的:她扮演的女佣提着一篮子衣服去河边洗。贪婪的男爵不满于妻子多情,暗中守候着女佣。接下去便是色鬼扑向不幸的姑娘。然后,循声而至的男爵夫人用斧头柄痛打负心人。
“她怎么会有斧头?”编剧试图要尊重历史的真实性。
“这不是你的事,可恶的醉鬼!”导演扼杀了可能的创作切磋。“各就各位!”
当灯光已经给好,导演看了一眼摄像头,嘴里喊出的不是“开拍”,而是“佐尔尼科娃,脱衣服”。
“什么,脱衣服?”她惊愕了。
“脱光。”
“剧本里没有这个!”
“剧本是为了要钱的!可我是在拍电影!”导演吼道。“女人在苏联电影里总是洗衣服,你在我这要洗澡!光着身子洗澡!”
“我不脱!”
“你反了吗!脱了吧,他娘的!我要除你的名!”
莉达瞧了瞧在沉默中期待的剧组人员,原以为能看到男人那边对于淫念的满足和女人那边对于复仇的得意,可发现的仅仅是她这种不合时宜的任性和固执所引起的那种人们在处理公务时的不满神色。
(“快脱呀,你这不正常的女人!”沃托尔娃命令道。
“在水里……就一次……也许,还是可以的……”达玛含糊地说。“你还记得科罗的《浴中狄安娜》吗?”)
“都去见鬼吧……”莉达横下心来,动手去解那件气味不佳的皮革道具紧身衣。这时,莉达发现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就站在一块巨石后盯着她,使劲抿着嘴唇,目光里既有同情,也有嘲弄。
“你们自己去做吧!”莉达喊道,为自己的愚蠢而颤抖着,哭着跑回去收拾行李。
宁卡试图劝说她,但无济于事。莉达回想着百万富翁嘲讽的目光,厌恶得直颤抖,动作剧烈地把为数不多的衣衫摔进旅行箱。
(“做得对!快离开这罪恶的巢穴!”达玛赞许道。
“你要后悔的!” 沃托尔娃警告说。)
“回来吧,佐尔尼科娃!”瓦尔纳切娃在背后喊道。“他们变卦了:你不光屁股也行!”
在赴机场途中,一辆红色跑车超过稀里哗啦乱响的的士,并拦住了去路,从里面轻巧地钻出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可以打扰您一下吗?”
“怎么啦?”她离开的士后才刚刚发现自己几乎比对方高出一个头。“我不会回去的!”
“也不必回去。我想说,您做得对。众目睽睽看裸体,龌龊,有失体统。导演简直就是无赖。片子不拍了。”
“怎么不拍了?”
“平常事情一桩。我终止了方案。我不喜欢导演把巴尔扎克搞成那种样子。”
“别人怎么办呢?”
“您不必操心。会付他们酬金的。今后我能给您打电话吗?”
“您会徒劳的。”
“怎么讲?”
“因为我没有电话。我租住的是不带电话的房子,便宜。”
“无论如何我都会给您打电话!” 艾德┗·维克多洛维奇笑道。
令她惊诧的是,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的满口黄牙参差不齐,朝里凹去,就像鳄鱼,而不是当下所有俄罗斯新贵趋之若鹜地去配置的雪白色假牙。
时值季末,赶上燃料供应时断时续。快到清晨她才得以飞离。傍晚回到自己的住处,莉达一眼便看见过道低柜上摆着一部最新款式的手机。很快,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响起熟悉的声音:
“早上好!我没吵醒你吧?”
“没有。我已经起来了。”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彼得·施泰因把欧里庇得斯的剧目带到莫斯科来了。我想请您去看戏,肯赏脸吗?”
“肯赏脸,”她笑道。
“您笑什么?”
“赏脸,很好听的词。”
“我知道很多这样的词,请相信。”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相信了。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深思熟虑、富于创意地对她献殷勤。不过,他并未把自己不可思议的财力一股脑地倾泻于她身上,恰恰相反,他不动声色地、几乎是循序渐进地使她接近自己,非强人所难地以一些亲切的关照、意外的惊喜和不可或缺的小礼物,诸如手机或者新款连衣裙,没有它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席那位知己的银行家在郊外举办的鸡尾酒会。只是在后来,她才从身经百战的宁卡嘴里得知,那件盛装等价于一辆小轿车。
“喂,他的床笫功夫如何?”满怀好奇的瓦尔纳切娃迫不急待地问。
“不知道,还没发展到这一步。”
“做得对。劈开两腿之前,先得动动脑子。要把房子和车搞定。刚才在街上,我看见一辆粉红色的家用梅塞德斯,非常可人。要是能弄到这么一款车,我宁肯嫁给秃头老人,一辈子体验不到性高潮也罢!你到底爱不爱他?”
“不知道。”
“和他在一起没有厌恶感吧?”
“不厌恶,”莉达哼唧一声。
“呵,你这野鸡!找到了一个不惹人厌恶的百万富翁,但还得装出讨厌。可得手脚并用地把他拴住,不然会被别人拐跑的!”
“他哪儿也去不了的。”
“嚯,你想想,白兰地——酒店——上床,这是一回事儿。和这样的男人做爱,过日子,是另一回事。独霸了!要不要我帮帮忙啊?”
“什么?”
“你听什么啦?有一个绰号‘鲁斯塔姆的山民使劲巴结我,要娶我。人很阔气,当然,还不是你的那种十足的百万富翁。不过,这样也好,更踏实。你掂量掂量,一副不错的意大利头纱要两千美元。又得去基梅涅伊诊所搞一次童贞的勾当。回头客有优惠。姐们儿,我们一起去吧!怎么样?登记时就有新的处女膜了!小事一桩!”
“尼娜,你脑子没毛病吧?”
“脑子没毛病,贞操有毛病。其实,我自己知道,他不会相信。我应该再琢磨一种解释,比方说参加过折磨人的实验,铸成致命错误。而你,我吻不够的性感之女,会被相信的。”
这次荒谬的谈话,莉达是在和艾德华完成了第一次鱼水之欢后回忆起来的。在地中海边一家高级宾馆的硕大圆形床上,她屏息躺着,试图根据呼吸来判断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是否醒来。他们俩都明白,为什么大老远飞到尼斯来就过一夜。他们俩缺乏床笫之交的恋爱拖拉得过于冗长,以致使人联想到某种别具匠心而空洞无物的色情游戏。
(“别故作姿态了!”沃托尔娃早就重复多遍。
“你并不爱他呀!”达玛也提醒过。
“拉斯金你倒是喜欢,结果如何呢?”沃托尔娃很固执。
“为金钱出卖自己,这太恶心了!”达玛毫不示弱。
“什么叫出卖?你就当作自己置身于一种业务关系吧。每个人都要把自己的拥有投入其中。他投入金钱,你投入自身。仅此而已……”
“无耻透顶!”
“我迟早要弄死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沃托尔娃吼道。“快拿主意吧!佐尔尼科娃!”)
她真的下了决心。恋人竟如此这般细心,整整一夜,他像会计师那样细致入微地使莉达的身体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下。
“你不舒服吗?”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吸完一支烟后问。
“您为什么这么想?”
“你!对我说,‘你!我不是想,而是感┚酢…”
“您……你的感觉不对。我只不过是没什么经验。也许,我还没成为真正的女人。”
“经验,”他皱皱眉。“还是爱情?”
“最好别问这个。没有爱情,我从不做这事。”她打断对方的话。
“终于等来了!”
“等来了什么?”
“你最终承认爱我了。难道是我唤起了你的爱?”
“我?”莉达在惊奇中恍然醒悟。“当然啦,怎么会不呢?我曾经打算结婚,可他生病了,后来就远走高飞了。知道吗?”
“关于你原来的演员男友,你什么也不必说。你甚至想像不到,为了做到你没有任何上床的经历,我支付了多少钱啊!遗憾的是,用钱也无法赎回过去,更无法毁灭它。”
“那花钱可以买到未来吗?”
“当然!可以买到今天和明天!”
后来,他好像睡着了。莉达被折腾得仿佛经历了一场超负荷的体力劳动,疲惫至极,她躺在那里不由自主地想,对于一个人的过去,男人的态度迥然于女人。
四
泛着寒光的黑色梅塞德斯驶离鲁布廖夫公路,拐进树林,沿暗红色长砖铺砌的小路缓行了约三百米后,停在一道防弹金属大门前。安装在高高的方砖围墙上的监视仪,好似凶猛的飞禽于不动声色中跟踪自己的猎物。一分钟后,随着大门缓缓打开,一座道地的英式花园和纵深处一幢维多利亚式宅楼呈现于眼前。身着黑色制服、配备武器的保镖向女主人行礼致敬。
人造山洞旁栖息着一只狍子,它在沉静的好奇中观望到来的人们,猫儿也是这样对待归来的主人的。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一溜小跑登上有许多小狮子点缀的宽大台阶。使用黑木装修的大厅里,暖烘烘的壁炉旁,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深陷在皮沙发椅里端详着妻子的肖像。
“晚上好,艾!”她说。
“晚上好,莉!”他应道。
他招呼她,就像在地中海度过初夜后的那天早上,同时请她直呼他为“艾”。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觉得好笑,但决定不表示反对,后来在不知不觉中也就习惯了。总之,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是个怪僻的英国迷。他第一次婚姻留下的孩子们都在剑桥大学学习,他在布莱顿拥有一处殖民主义建筑风格的大宅子,窗户对着大海。每次飞过去探望孩子,他就下榻在那里。他最喜欢读的书是《菲尔塞达家的故事》,他反复阅读,而且被妻子欺骗的索姆斯每次都会把他感动。
“莉,听着,你为什么从来没对我提起过这幅肖像?”他问道,凝神注视着妻子。
“我想给你做个生日礼物!”她随意找来一个借口。“科斯加却多了嘴……”
“不,不是科斯加。我会惩罚他的!我是从司机那里知道的。你为什么不跟我解释需要肖像?我会找个知名的……可这个……怪怪的名字,普通的姓氏……”
“尼卡斯·索甫洛诺夫?”
“嗯。”
“对不起,艾!本来我没想过什么肖┫瘛…不过是购物途中忽然想起,每次都从那条地下通道走,而且每次都会想,什么时候我也来一张肖像。我真的不知道这会令你不快!”
“你喜欢肖像?”
“嗯,我觉得这个画家很有才气。”
“所以你才藏起画瞒着我?”
“艾,我已经解释过……”
“不要说假话。你不是因此把画藏起来的。”
“那是为什么?”
“因为这个女人,”他用手指点了点画。“她根本就不爱我!”
“艾,你瞎说什么呀?”
“我说的就是我看到的。她不爱我。这个女人谁也不爱!”
“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指的是什么?”
“一切都不是这样。”
“但愿如此。该换衣服了,准备去吃晚饭。等等!莉,如果我们开始相互欺骗,那一切就毫无意义了。一切!去吧,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沿着橡木雕花楼梯,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回到自己房间。她藏肖像画的柜子最下面的那个抽屉被拉开了。过去,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从不翻动她的东西。莉达边换晚装边想,自从他们俩的生活中出现了美国人迈克·斯塔尔科夫,许多方面就发生了变化,而且绝非好的变化。
其实,不愉快的事情在此前就发生过。在1998年的金融危机中,丈夫先是失去了自己的银行“金色贷款”,接着是保险公司“护身符”。于是大幅度削减了海运业务,为保住港口还向迈克出售了一部分自己的股权。此前,迈克是向俄罗斯出口克莱斯勒轿车的供货商。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丈夫在鲁布廖夫庄园举办的生日招待会上。
一切如同往日里那样:来了许多高级轿车,客人搬下系扎彩带的礼品盒与鲜花,可以确认,它们异乎寻常的尺寸符合于对主人的尊重程度。客人们一一拥抱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说出斟酌已久的对其美貌妻子的恭维话。一排训练有素的招待员把饮料和小吃分送上来。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始终惊讶于这些端银质托盘的小伙子们,他们系着式样并不新颖的围裙,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就取代了公共饮食业的那些大婶们。
招待会设计得细致入微。被及时塞到位的沉甸甸的红包所激励,书生模样的著名青年男高音进行了演唱;将成为对手的两位议会代表亲切地交谈着,他们曾在电视直播节目里因不成体统地大打出手而成名,此时两人却推杯换盏,拿选民的信任开着玩笑;一位著名的后现代主义作家姿态迷人地在客人中间寻觅自己的新关系户和新感觉;还有一个被认出来的电影演员故意喝过了头,钻过去亲吻一个刚出道的演员,轮换用马蒙托夫和加吉列夫称呼他,这个家伙心里明白,醉酒后多愁善感的话会被忘却,而马蒙托夫和加吉列夫的名字却会被阔佬记住。
迈克迟到了。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正在和戏剧界一个艺术上反叛但却孜孜不倦的人物谈话,这家伙死乞白赖地向她讨要《骑兵军》的排演经费,打算让真马上舞台。他叫花子般软磨硬泡,但那股腻味劲很优雅。
“莉!”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叫她。“你来一下好吗?”
她如释重负地躲避开那家伙的白日梦呓,走到丈夫身边。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位使莫斯科城布满多层建筑的著名设计师和一位深色头发的高个子男人,后者同众人一样也身着晚礼服。
“莉,认识一下,这是迈克·斯塔尔科夫,我新的合作伙伴。”
“我叫莉季娅,”她伸出手。
“我叫迈克,”他露出那种可以折服女人的一口皓齿。“叫我米沙就行。”
斯塔尔科夫递给她一小束鲜花,这是用价格昂贵的热带花朵编扎的。送给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的是别尔茨列伊的一幅很诱人的绘画,这恰好被那位著名建筑设计师看在眼里,他不禁唏嘘起来。其实,建筑设计师不仅以个人在空间想像力方面善于标新立异而闻名遐迩,还有自己出奇的吝啬。
“您俄语讲得不错,”她说着抽回手来。
“我是俄罗斯人。父母在我五岁时离开俄罗斯。那时大家都叫我米沙·斯塔尔科夫。我是罗曼·斯塔尔科夫的儿子。记得吗?”
“不,记不得了……”
“怎么会呢……”深谙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心理的一位导演凑过来解释着,并顺势把这位百万富翁引到角落里,开始添油加醋地描绘起将在观众面前展现雄姿的骑兵军队列。建筑设计师唤住快步从旁经过的一位后现代主义画家,两人争论起别尔茨列伊的那幅绘画到底值多少钱。
只有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和迈克留在了原地。
“您为什么要回来?”
“什么叫为什么?为挣钱呗。”
“难道在美国挣不到钱?”
“挣得到。但是那里人人要挣钱,有竞┱……”
“难道俄罗斯没有竞争?”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俄罗斯不存在商业,钱可以敞开赚。您好像是演员?”
“曾经是。现在仅仅为人妻。”
“您不可能仅仅是一个人的妻子。”
“为什么?”
“做个妻子您过分漂亮了!”说这番话时,斯塔尔科夫毫不掩饰地投过来火热的目光,盯得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窘迫至极。
丈夫返回来了。从他不满的神色判断,那个做白日梦的家伙最终还是从丈夫手里讨到钱了。
“迈克,”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关注地看了一眼妻子。“走,我介绍您和交通部长认识一下,趁他还没喝醉……”
品尝甜点之后是观看烟花,庭院被红黄绿各色火花映照得豁亮。当五彩焰火喷泻出的两个“4”(过生日者年满四十四岁了)悬挂在空中、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像任何爱夫的妻子那样温柔地依偎到丈夫身旁的那一刻,她突然感到有人用手轻轻地抚摩自己披在后背的头发。她回头一看,是迈克,他像孩子那样天真无邪地笑着。
(“他无耻!”沃托尔娃哈哈笑道。
“简直是放肆!”达玛也被激怒了。)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只是略显责备地摇了摇头。
事实上,仅此而已。后来,她经常在招待会或者野餐会上遇到斯塔尔科夫。他总是彬彬有礼,恭敬得体,但注视她的目光始终是那样,仿佛他们之间连接着久远的情爱秘密。
……银制座钟提醒到了晚餐时间。用餐时,他俩分别坐在长桌两端。或许,在贫穷的青年时代,丈夫对描述贵族生活的电影看得太多,所以他现在就要把对上层社会的幻想化为现实。服务生是身着宫廷内侍制服的黑人,这可怜的小伙子毕业于莫斯科农业学院,但是他在非洲的祖国发生了政变,敌对部族的首领成为总统,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恕—会被吃掉……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用叉子在菜碟里挑剔地翻着:不久前他开始食素,除去栽种在庭院角落菜场里、使用绝对环保的肥料浇灌的蔬菜,别的什么也不吃。在他身上,关心身体健康变成了日复一日的令人疲惫的劳动。每天早晨先跑步,然后练亚玛索夫功,直到精疲力竭。晚饭时只喝一杯别人对他说保证可以清洁血液的陈年波尔多红酒。他甚至戒了烟,仅仅偶尔在午餐后允许自己吸一支小号雪茄。惟独在履行夫妻义务方面,他不知道该节制。
“每天晚上都来?”宁卡赞叹道。“嘿,他是性欲过旺啊!我的鲁斯塔姆·科别林可做不到啊!你真是个幸福的女人!”
“宁,难道这就是幸福?”
“姐们儿,我不喜欢你这样!”
“我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你应该立刻背叛他!”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知道背叛是从哪个词变来的吗?”
“动词‘叛变。”
“傻瓜!是从动词‘改变变化来的。女人在背叛以后才会发生变化。我的女美发师曾经憔悴不堪得很,后来她和男按摩师同居了一段时间,现在重新热爱着丈夫,犹如新婚!”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喝完西藏草药茶,重新注视起摆放在壁炉架上的那幅肖像画,他说:
“莉,去卧室吧。我一会儿就去。我得看一份合同。”
“好吧,我等着……今年我们还计划去什么地方旅游吗?”
“不知道。港口的事情不太顺。你自己去吧!”
“要不然,我等到你脱身的时候?”
“我担心,不会很快。你和尼娜、鲁斯塔姆他们去吧。”
“好吧,我去……”
“别忘记了我们相互的许诺!”
他重又观察起那幅肖像画。
怎么会记不住呢!
他们两人的情人关系保持了近两年。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为她在动物园大街购置了一套精美别致的住房,还有粉红色小吉普。一星期来看望她两回:7点钟到,11点钟准时离开。出差归来那天,他一般从机场直接拐到她这里来过夜。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也偶尔带她出公差。他拥有专机,每当到达目的地时,他必定给妻子打电话通报:“我们落地了,一切正常!”而此时他严厉的目光盯着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的眼睛。她会意地报以微笑。
一次,几经请求,他带她去了北鄂姆斯克。在她的印象里,港口向来是充满了吵闹的搬运工以及巨大的圆木桶和方木箱的地方,而眼前是一望无边的码头,上面像儿童积木那样堆满五颜六色的集装箱,它们被龙门吊车搬来搬去,而吊车颇像尺寸出奇大的实验室控制器。几乎见不到人,而货轮更像是被大海冲抵到码头的现代化街区。毗连港口的那个小城市呈现出一片凄凉景象:色泽灰黑的长长的简易房,表皮脱落的预制件结构的五层楼房,屹立在撒满垃圾的中央广场上的高前额列宁雕像,以及目送长官车队离去的当地居民,他们穿着邋遢,神色忧郁。这令她想起自己的故乡斯捷普诺戈尔斯克。
返回莫斯科以后,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患了忧郁症。不,这不是因为心上人不在而引起的内心孤寂。她和拉斯金就是如此。倘若预先和谢瓦商定的约会推迟或者落空,她甚至能大哭一场。现在的痛苦另有缘由,从很早起她就感觉到,自己不过是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密集的业务时间表上一个义务性的落脚点。而感觉到自己是别人的生活方式和程序中的一部分,即使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是痛苦的、有失尊严的。
心上人发现她情绪低落,便建议她返回舞台,他拨了一笔经费给那个白日做梦的家伙,用于排演话剧《海鸥》。这目剧出演得场面宏大,成本昂贵。舞台呈现为一个注满清水的大池子,池内漂浮着海鸥造型的充气小船,每人配备一条,不论阿尔卡季娜、特列普列夫,还是特里戈林,以及其他人物,惟独莉达扮演的尼娜·扎列奇娜例外,从开场到结尾,她不停地从一条船跳到另一条船。演出异常成功,不惜洒泪的评论家们狂热得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但第三场演出后,莉达决定放弃出演这一角色。
“为什么?”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很吃惊。“众人喜欢得不得了啊!”
“我是海鸥?不,不是那么回事……”她苦笑道。
一次出差后,他照例在莉达这里过夜,第二天早晨去厨房时,她正朝窗外张望。
“有什么吸引人的事吗?”
“没有,一切如故。姘妇的钟点到了。”
“说什么呢你,莉?”
“说我看到的。官吏走得最早,8点钟。然后是商人,快9点时。现在12点,姘妇的钟点……”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往窗外一看,果不其然:宽敞的院子里,同时有几位着装名贵的长腿年轻女郎钻进各自的轿车,并且友善地相互打着招呼。
“平日里你不都是12点走吗?”
“不。我不愿意感觉自己是姘妇。”
“再也不准你说这个词!再也不准!你不是姘妇。你是我爱的女人……”
“那还用说!我是你爱的同时供养的女人……”
“别这样!请相信,我非常想和你结婚。但是我不能!”
“我从未要求这一点。”
“你为什么不要求?”
“因为,一,乞求嫁人是荒诞的;院子里的狗才乞求……”
“第二呢?”
“二,你有妻子和孩子,我不打算破坏你的生活。”
“你怎么打算?”
“我打算,只要在一起感觉好,我就留在你身边。”
“如果和我在一起你感觉不好呢?”
“当你感觉和我在一起不好时,你自己也会离开的!”
“和你在一起,我永远都会感觉好!请牢记这一点!”
“就是说,我永远是你情人,你妻子永远是你妻子?”
“是的,她永远是我妻子!我发过誓。”
“你?还发过誓?!这不像你……”
“你就是对我不了解。”
“你凭的什么发誓?凭《圣经》,还是交易所里的控股?”
(“呦,不该这样说!”达玛有些气恼。
“加油,佐尔尼科娃,就要弄个水落石出!”沃托尔娃鼓劲道。)
“太机智了!”沉默了许久以后,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才说。“我发誓以孩子的健康担保。”
“为什么是这样?”
“我无法给你解释清楚。沃丽娅为我做了很多。她为我生了三个孩子。后来,手术以后……”
“她生病了?”
“是的,很严重。手术以后,她主动建议我为自己找一个什么人。”
“你就为自己找了莉?”
“不是马上。沃丽娅爱我,不希望我承┦堋…什么问题。”
“呵!这么说,我还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情妇了……”
“什么意思?”
“我是被认可的情妇。你妻子太出类拔萃了。我佩服!这是名副其实的晚餐!”
“什么晚餐?”
“希腊人把牺牲掉的爱情称为晚餐。”
“你怎么知道的?”
“中学时我们阅读过古希腊文学,我记住了。”
“那么,和拉斯金在一起你也是晚餐吗?”
“不,否则我不会抛弃他,他很可鄙……孩子都健康吗?”
“什么?噢,当然了……”
“上帝保佑!她知道我吗?”
“知道,她见过你在台上演戏。”
“明白,就像在笑话里?我们的妻子比谁都强……”
“莉,你何必这样?”
“我不是莉,我叫莉季娅,请记牢!”
这次解释性的谈话以后,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两个星期没露面,也没有电话。宁卡从女友那里得知他们吵了架,她说了番意味深长的话:
“你对情人说的话太刻薄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别让他离去!”
宁卡还是经常陪鲁斯塔姆去钓鱼,非常投入地去学习古老的垂钓技术。
“我不想嫁给他!”莉达的感叹完全发自内心。“我不爱他……”
“爱情管个屁用!他就该娶你……你是女人,还是充气娃娃?只有戴戒指的时候,男人才把我们当女人看!明白了吗,佐尔尼科娃?”
“要我明白什么?”
“生他的孩子!就得这样!男人越富有,孩子就该越多。为了公平嘛!”
“无论如何也不!”
(善良的达玛不知疲倦地重复说,莉达无权破坏别人家的幸福,拐走一个妻子的丈夫,夺去三个孩子的父亲。
“你必须和他分手!”她吩咐道。
不过,沃托尔娃也不白白浪费时间:“佐尔尼科娃,别当傻瓜啊!”)
两周以后,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来了,而且送给莉达一枚祖母绿宝石戒指。一切和好如初。但这仅仅是表面的。达玛始终在劝服她,要么分手,要么接受处于别人家庭幸福边缘上的生活。她建议莉达熟记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家的所有庆典日子,并强使她在沃丽娅和孩子过生日或者命名日的时候给他们买礼物。同时,沃托尔娃对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每一次的失体言行和疏忽大意都做了精确的记录,不论是当着她莉达的面给妻子打电话时过分温柔的话语,还是周末在家度过的两天(两人的默契是周六属于情人,周日属于妻子)。沃托尔娃还传授给莉达如何在床上假装性狂暴,然后是无声的绝望:你现在要是回到妻子身边,我,我,我就……
(“能哭吗?”莉达问。
“无论如何也不能!”沃托尔娃警告说。“相反,应当从床上爬起来,立刻变成一个陌生的、完全陌生的女人!让他怀疑自己的权威,自问道:‘小伙子,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去你的吧!”
“不是‘去,而是要履行说出来的话。”
“怎么做?”
“怎么做,那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啊!”)
她这么想的:后来两人吃晚饭时,莉达促使自己回忆起谢瓦·拉斯金,他依然健康、温柔、不知疲倦。
(“好样的!”沃托尔娃鼓劲道。“男人应当偶尔地去猜想一番:女人的记忆是自己前任的阵亡墓地!”)
“莉,你在想什么?”情人有点恼火地问。
“我?噢……各种各样的事情。”她令人信服地笑笑。
“究竟是什么?”
“说出来?”
“说吧!”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吓坏了吧?”
“我不反对。”
“我不反对”这奇怪的话,他说出来时很平静,似乎有所准备,只是那没有表情的睿智的目光留意地注视着莉达。显而易见,对于事情的这种转变,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仿佛有所预料和准备。可以指出,在俄罗斯新贵中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时髦,就是多子女家庭,它似乎进一步证实了男性的强大生命力和男主人雄厚的财政实力。比如,在法国里尔的某地,就能遇到迫于财政混乱而前去疗养的某银行经理,一大群年龄不等的小孩子围在他身边吵闹不休,他们是若干位享有全部做妻子条件(不言而喻,只有护照上的户籍注明处除外)的妈妈生育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在品尝罕见的马拉加红酒时,银行家会情不自禁地对偶然遇到的熟人详细叙述自己多属系的偏爱孩子的嗜好,甚至不隐瞒一些鲜活的细节:
“瞧,那个白皮肤的小家伙,知道是谁生的吗?”
“谁?”
“斯特鲁奇科娃。”
“我说怎么再没见她登台唱歌!”
“看怎么说了!”
其实,莉达面临的正是这种体面的单身母亲式的命运。并未感受到强烈的怀孕愿望,这种感觉上的强烈一般在不希望怀孕时才有。也许,这是因为很久前的一次冒险堕胎所致。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几次把话题转到应允的后代上,而莉达只是耸耸肩,似乎在说,看来孩子预见到自己将是婚外所育,因此不急于成胎。情人忧郁起来,越来越为两人关系不清而搅得头疼,并酝酿着最后的摊牌。八成是断绝往来。更何况,他们的关系进入了那个危险时期,就是占有的新鲜感已经减弱,而有时被“真正的爱情”称之为那种不可分离的相互依恋还没有到来。
他甚至和斯拉瓦·扎伊采夫麾下的一名顶级模特私通,消息灵通的宁卡第一时间就告诉了莉达:
“十八岁,胸部独特。脑袋下边就看见两条腿。”
“也许,这样还好呢。”莉达舒了口气。
老天爷好像在故意作对,偏偏在这个时候,拉斯金从以色列飞回来了,他贩卖死海里那些可以用于美容的烂泥巴。他们是在独立日招待会上相逢的。每年的这次庆典活动必定邀请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因为在1991年的时候,他掏钱为白宫的守卫者们供应了一卡车伏特加。而把谢瓦拉来聚餐的是他的表兄——一位融资能力极强的某部副部长。
拉斯金似乎完全恢复了正常,但目光中残留着一个人身心遭受过崩溃的神色。看见他的瞬间,一股甜蜜的局促感涌上莉达心头,这种感觉是久违的了,不过,她迅速控制住自己,决意遵循达玛的劝告,要以一种热情的调侃同他打交道,这种调侃是在同分手时既无互相伤害又无龌龊缘由的老情人相逢时自己必须装出来的。然而,一切都被沃托尔娃破坏掉了。她强使莉达脸色发白,嘟囔出一些令人羞愧的动心话,甚至身体都使人印象深刻地颤抖起来。这被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观察到了,他的脸色变得像美元般灰绿,他迅速把莉达拽回家。
“‘波托斯吗?”他责问道。
“你说什么?”
“你把大学的希腊文学课忘了?”
她确实忘记了。当情人把她拽回房间,在身后砰的关上门以后,她阅读起早已退色的大学课堂笔记本,终于读到了希腊人把轻率的情爱称之为“波托斯”。
(“太棒啦!”达玛称赞道。
“他不会回来的。这才好呢!”达玛又确认道。)
第二天,在谢瓦下榻的宾馆房间里搜查出海洛因,他身负丑闻被驱逐回以色列,并且丧失了今后逗留俄罗斯的任何权利。而企图插手帮忙的那位表兄,很快就在一份发行量很大的报纸上被人抖落出关系到他公职行为的猛料,揭发他曾长期为那个超级大国服务,从事的活动足以定罪。
(“无论怎么奇怪,她都是正确的。”沃托尔娃附和道。“快走吧,佐尔尼科娃,回斯捷普诺戈尔斯克去吧!”)
她真的返回故乡,来到母亲身边。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从某时起定期收到数额不小的汇款,不用说,她猜测过女儿身边出现了殷实的男友,对女儿的归来还是非常支持的。要说呢,这类事儿还能指望其他什么结局呢!莉达去墓地凭吊了父亲的亡灵,看望了童年的朋友,她们都已结婚嫁人,养育子女,在毫无希望的外省式幸福生活中煎熬着。特别让她震惊的是见到了季马·科列索夫。她知道他升学失败以后去服兵役,在车臣失去了双腿。但是,当认出那个寄居在商店附近的肮脏的酒鬼就是自己第一个心上人的那一刻,她简直惊呆了。
“佐尔尼科娃!”他喊道。“是你吗?是我呀!我们拥吻一下吧!”
她跑掉了。可是,季马坐着自己的小轮椅,整个晚上都在她家窗户外来回滑行,对着瓶嘴一口一口喝下伏特加,呼喊着什么可怕的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
第二天,这幢五层小楼前出现了一辆载有值勤小组的日古力警车,傍晚时分,做过市委会巡查员的现任市长彬彬有礼地拜访了佐尔尼科夫一家,吩咐手下把门洞里的墙面粉刷一新。他表达了自己对女同乡的关心,念念不忘莉达曾在该市的选美比赛中获胜一事,虽然它实际上早被公众遗忘。莉达丝毫也不怀疑躲在这种父亲式监管后面的是谁。
一周过后,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打来电话:
“回来吧!我们需要认真谈一谈。”
在喀山火车站,迎接她的是科斯加。根据他的格外殷勤和客气,莉达猜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果不其然:情人向她求婚了。
“不行,我不能破坏你的家庭!”她回答。“就保持现状吧。我和你在一起就挺好。”
“现状将不复存在。我已和沃丽娅谈┕……”
“那又怎么样?”
“她说,对此她早已有所准备。”
离婚手续办理得非常顺利。着手筹备盛大婚礼,包括教堂仪式和随后在鲁布廖夫庄园举行的大型游园式自助餐。莉达和宁卡甚至专程赴巴黎购买了一套连衣裙,与之相比较,莫斯科婚纱目录册上那些美妙绝伦的各款婚礼服就显得格外寒酸了。
而事实上,情况并非如此简单。起初,被抛弃的沃丽娅陷入一种表现为强烈复仇冲动的精神忧郁症中,在其作用下,昔日的化学工程师给十一岁的小儿子热尼亚喂服了某种有毒物质。经抢救,孩子总算恢复了知觉。当沃丽娅被带往精神病院时,她叫喊着,双手在挠破的脸上涂抹着血和泪:
“是他用孩子的健康发誓的!是他用孩子的健康发誓的!”
在医院,沃丽娅完全陷入医生所说的不可逆转的植物神经性精神忧郁症中。艾德┗·维克多洛维奇不得不把她安顿到瑞士的高山地区疗养院,一般情况下那里的病人是有去无回的。孩子们则被安排去英国学习了。
丑闻的善后事宜花去了两个月时间。这段时间里始终支持女友的宁卡同自己的宗教监督人取得了联系,作为专家,后者劝阻取消婚礼的教堂仪式。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没有固执己见,最近发生的事情已把他弄得焦头烂额。他们在格里鲍耶多夫斯基大街婚姻登记处办理了手续,没有虚张声势,然后在布拉格饭店的白色餐厅摆了一席不大的晚宴,大约七十人。受邀的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从斯捷普诺戈尔斯克赶来,她身着金银线装饰的教师礼服感到特别不自在,在服务生过分殷勤的纠缠下更是不知所措。一位特邀前来助兴的著名男低音唱起婚礼之神赞歌时,母亲注视着女儿,内心充满一种虔诚和恭敬下的惊恐。并排坐着的宁卡的一番话着实吓了她一跳:
“这混蛋家伙!少于一千美元他都不干!”
“何以得知?”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压低声音问道。
“在我们的婚礼上也是他唱的。鲁斯基克,你说!”
鲁斯塔姆傲慢地哼唧一声表示确定。
婚礼过后,两口子飞到尼斯,在他们第一次发生肉体关系的同一宾馆内的同一房间里度过了新婚之夜。第二天一早,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显得消瘦和苍老的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对年轻的妻子轻轻说:
“我们搞了这么多名堂以后,爱情是我们惟一能够用作解释的理由。如果我们背叛了它……”
“我们永远不会背叛!”莉达低声说。
高贵的达玛在莉达内心为之一颤,接着哭泣起来。沃托尔娃则沉默无言。她不过是失踪了。假使不是永远的话!
在镶有镜面天花板的宽大卧室里等候丈夫的时候,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回想起了这一切。但他最终没回来。或许,当天晚上有过多的合同和契约需要他过目……
五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为那幅肖像画定制了一个精致优雅的包金画框,并把它挂在餐厅里。莉达的目光尽可能回避这幅街头画家的作品。而丈夫却把目光从桌上的素食转移到画上,仔细端详一番,然后,似乎在比较中又把目光转移到妻子身上,脸色随之沉下来。
他的事业不大景气。交通部长因为不光彩地接受贿赂而被解职,其数额之大,而且毫无顾忌,令其他也有类似记录的人深感憋气。新任部长在美国进修过,而且是斯塔尔科夫的朋友。根据部分谈话和其他征兆判断,丈夫同迈克的关系也趋于复杂化。而且港口已无可挽回地开始被迈克控制。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急躁起来。有几次,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甚至听见他和迈克通电话时气急败坏地骂人。报刊上出现了题为《北部海角之争》和《一个港口两头熊》的文章。谢瓦·拉斯金的那个表兄继续为超级大国从事着可以定罪的活动,他以巧妙的应对蒙混过关后,着手为先前遭受的暗算实施报复,能量和范围很大,而且像专业部门那样精准老到。一天,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从白宫回到家里时,完全一副狂怒的样子:他被劝告不必再执拗,把港口让给迈克。
他们完全在沉默中用晚餐。同平时一样,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对着肖像画凝视片刻,然后说:
“也许,我们很快就离开俄罗斯。”
“为什么?”
“此地美国人太多……”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去了克里米亚,而不是玛尔贝列。就自己一个人。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答应过几天会合。为了寻开心,鲁斯塔姆预订了过去中央政治局委员下榻的别墅。长满松树的巨大领地被黄褐色砖墙围住。进门必须经过检查站,几乎是军事管制。每一个套房都很大,有三间,但布置得极不合理,俨然是那种缺乏想像力的苏联式奢侈。穿堂风吹过,道地的剧院大吊灯下的水晶玻璃垂挂物轻轻鸣叫着。在卫生间,偶尔有灵巧的蟑螂飞快跑过。围栽了玫瑰花丛的石头台阶一直通向海边。过去,这里是非常好的沙地浴场。二十年前,某个聪明过头的家伙突发奇想动用挖掘机从海湾底部挖掘沙土用于建筑业。而耿耿于怀的大海则把昔日里宁静安逸的沙滩沉入自己的深处,以弥补水下的创伤。现在不得不由载重卡车往这里运卸鹅卵石。
鲁斯塔姆和大家一起度过了三天。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两次来电话说马上动身,但是随后都取消了。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很有兴致地观察到宁卡是如何束缚住丈夫的。瘦削的鲁斯塔姆留长发,是生就一副高加索人面孔的颓废派人物。苏联时期,他父亲在南方的一个自治共和国做交通队长,那里的人们基本不遵守交通规则,作为一个并不贫穷的人,他给予儿子在莫斯科受教育的机会。鲁斯塔姆英语说得很流利,并且保持着引人注目的东方式的儒雅风度,与宁卡相识以前,他过着一种怪僻的收藏家式的生活。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始终在惊讶,女友怎么能驯服这个山区来的花花公子。通过疗养期间观察这对夫妻,她弄懂了许多。调皮的女友惟妙惟肖地扮演着一个爱挑剔的女囚徒,用各种揶揄挖苦、任性恣意、荒谬的笑话挑衅鲁斯塔姆,起初他并不在意,后来犯起愁来,最终忍无可忍,消瘦的脸庞愤怒得变了形,发出一声奇怪的喉音:
“哎——呀——!”
转眼间宁卡也在变样,眼看着她就变成了一个给丈夫送秋波的、乖僻献媚、甘做妻妾的生物。鲁斯塔姆当然原谅她了。只过去一小会儿,他们便神秘兮兮地对视着消失在房间里。重新出现时,鲁斯塔姆活生生一副对仇人执行了甜蜜复仇行动的骄傲面孔, 而宁卡则洋溢着蒙难者得到期待已久的惩罚后的那种陶然心醉。一两个小时过去后,宁卡又开始有目的地对丈夫挑衅,鲁斯塔姆又是大发脾气,然后一切周而复始……
“他想要儿子。”宁卡信心十足地告诉女友。“在努力呢!”
独处下来时,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便去海滩散步,触景生情地回忆起与父母同行的第一次海滨之旅。他们凭工会的疗养证在山里第三道峡谷内的“太阳”旅游基地休息,距离皮聪特不远,下榻在一幢设计为两家人使用、有凉台的简易平房里。薄薄的隔墙后面是一对新婚夫妇,他们充分地享受新婚带来的鲜奇,以致动静过大。第二天一早,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这位办事果断的社会活动家,就来到隔壁,同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并且严格地规定:他们,佐尔尼科夫一家人,每天晚上必须去电影院,不管放映什么片子;而年轻夫妻必须在这段时间里充分享受和满足对方,夜里要像正常人那样好好睡觉。
随后的二十四天里,莉达简直被搞得呆傻了。影片各式各样,基本是经过审查的,故事一般始于产业领域家庭内部的冲突和矛盾,以圆满公平的结局收尾。或许,在国家宣布实行资本主义的时候,正是这种自幼被灌输的必须公平的信念,坑害了许多朴实忠厚的老百姓。当然,也放映了外国电影,甚至有一部少儿不宜片。在某些主角激情接吻的地方,片子会突然中断。父亲会哼唧一声轻轻说:
“删掉了。”
“删得对!”妈妈的回应声音微弱,但严厉。
散场后,他们在夜色下的海边散步,鹅卵石铺就的堤岸下,海水无声无息地翻滚着。泻满月光的小路犹如一群闪闪发亮的金鱼,时隐时现地朝地平线游去。父亲感慨道,他,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却由国家决定什么电影能看,什么电影不能看,这是有伤自尊心的。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这个拥有弹道导弹的占据地球六分之一面积的幼稚国家是要轰然倒塌的。
“简直就是第十五学校来的!”母亲打断他。
“为什么总是第十五学校?”父亲很委屈地问。
“还为什么!孩子听得见……”
年轻夫妻还是守本分的,尽量恪守了约定,即使违约了,声音也极微弱。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总是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仿佛平日里批改学生作业时发现了极其荒唐的错误。
休假的第二天莉达就晒得浑身起泡,不得不涂抹上酸奶外出,从此,在她意识里海水的咸味始终掺和着酸奶味道。父亲头戴潜水面具钻到水底时,她就裹着毛巾坐在岸边,等着父亲一趟一趟游回来,把一只一只的螃蟹放到她脚下,而螃蟹总想从一侧悄悄溜回水里。尼古拉·帕甫洛维奇酷爱水下捕鱼。那年,疗养地来了个外国人,他也下榻在耸立于岬角的疗养基地塔楼里的房客。他有一套像恐龙大爪子一样的脚蹼,质地优良的黑黄色相间的潜水服,还有一支令人眼馋的水枪,父亲证实,在水下能射出二十米远。他贪婪地换了口气,对莉达担保说,总有一天他会给自己购买一支这样的武器。他使用手里这支橡胶制的廉价水枪还击中了一条大鲻鱼。尼古拉·帕甫洛维奇去餐厅商谈妥当,晚餐时,在其他疗养者的羡慕下,服务生从厨房里给他们端出来一道菜——油炸鲻鱼。父亲一边把炸鱼切成一块块,一边说,要是在餐厅里点这么一条鱼,少说得二十五卢布——那个年代,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啊。
主任设计师佐尔尼科夫是个善良忠厚、完全不贪财的人,却有个乖僻的习惯,就是凡事要用钱去衡量。比如,在树林采摘完蘑菇乘电气列车回家的路上,他反复计算,同样一篮子蘑菇在农贸市场上能卖多少钱;两居室的墙壁贴完壁纸以后,他会算来算去,晚餐时郑重地告诉大家,朝霞公司敲了他家多少竹杠。
1994年父亲去世时莉达还很年轻。父亲是在大学毕业后直接去国防研究所就职的,研究所关闭后,父亲只在家具仓库找了个守夜人的差使。尼古拉·帕甫洛维奇难以承受生活的变化,不久便患上了癌症。关于父亲的早逝,母亲自然有自己的说法。她读报纸得知,有一段时间,从波兰大量购进廉价家具,其加工过程伴有严重的环境污染,导致家具向空气排泄致癌物质。父亲就是这样被毒害死的。
一次,好像是在西班牙,莉达和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拐进一家大型体育用品商店,其中一层整个都是水下捕猎用具专卖柜台。她一眼发现了父亲生前渴望得到的那种黑黄色相间的潜水服,不禁潸然泪下。
对待父亲,母亲如同对待稀里糊涂的学生,向来持不满和轻视的态度。父亲去世后,眼见母亲衰弱下去,从一个精力充沛、胸部饱满的女人变成了早衰的老太婆。她始终于心不忍的是,仓促中在墓地领用的那块地皮太小了,而且距离水龙头很近,手持水桶和水罐的那些死者家人总是拥挤在那里。莉达给母亲汇去的钱,她基本上是捐献出去修复教堂了,此前的很多岁月里,那个地方被一家无酒精饮料厂占用。
婚后,莉达成为鲁布廖夫庄园名副其实的主人,她长时间地劝说母亲过来和他们同住,并且终于说服了。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走出小轿车,久久站立在大理石台阶上,环视庭院和维多利亚女王时代风格的巨大建筑。
“你们过得太阔气了!”她只说出了这句话。
由于母亲的发音有浓重的南方乡间口音,听上去令人不悦,甚至略带侮辱性。只停留了两星期,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就返回斯捷普诺戈尔斯克去了。临行前,她目光异样地注视着莉达,似乎正是女儿对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情负有全部责任……
徜徉在岸边,期待着被惩罚的宁卡和复仇的鲁斯塔姆的出现,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发现了若干螃蟹空螯,根据她的要求,休养时也不离左右的科斯加用它们制作了一副辟邪物,就是多年前父亲也做过的那种。看见女友脖子上挂着辟邪物,宁卡开始称呼她海王星女王。
鲁斯塔姆去非洲游猎了。莉达和宁卡留在了一起,当然不算整天泡在配备警卫的值班室里喝啤酒、和她们回忆第一次车臣战争、玩十五子棋的那个保镖。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打电话解释说,无论如何也腾不出一天时间过来了,他在等候总统已经应允的会见,他对此抱有极大期望。
在爬满葡萄藤的篱笆墙后,两个女人几乎是光着身子晒太阳。她们不时发现,保安们的头常常出现在围墙上的?望台那里,并且小心翼翼地朝她们这边张望。
“又在看!”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恼火了。
“别理他们!”宁卡安慰道。
莉达回忆起另一次海边之行,那时自己十三岁。不久前还与男孩子无区别的胸部开始微微隆起。她对父母宣布,没有胸罩,绝不下水游泳。
“别瞎闹!”母亲打断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莉达发现其他女孩子,包括比她年幼的,都穿戴着全套泳具,不禁哭着跑回小平房,拒绝去浴场。她委屈地躺在床上阅读从图书馆借来的散发着海水潮气的皱巴巴的书籍。不过,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是铁石心肠的:
“简直是第十五学校的!记住,谁也拗不过我!”
第二天,父母吵架了。父亲说母亲是“穿裙子的士官普里什别耶夫”,他从藏在床垫下买水果的钱里拿走十卢布,去了趟皮聪特的大商场,带回一件花哨的肥大泳衣。丈夫的举动把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震住了。她无言地拿起泳衣,把它改瘦了。第二天上午,莉达来到户外,骄傲地下到水里,同时惊讶于躺在岸边的人没有谁发现她已经完全是个成年女性了。
围墙上的?望台划过一道刺眼的光:警卫在用望远镜看她们。
“必须告诉科斯加!”莉达大怒着披上浴巾。
“得了吧,海王星女王。”宁卡应道。“科斯加就在他们中间。你遗憾了吧?趁现在还有的可看,就让男人们随便看吧!”
两个女人无聊地阅读起出自白痴作者手下的荒唐透顶的女性题材小说,并且互相援引其中荒谬得令人兴奋的段落:
“莉达,你看这段:‘他久久亲吻她敏感的身体,似乎想用嘴唇研究透每一毫米令人陶醉的柔软皮肤,然后,不容置疑地、几乎是粗暴地进入她体内……”
“便迷失了方向……”
“果然如此!”宁卡哈哈大笑着接过话来。“听着,莉达,要不,我们两人做同性恋吧?”
“为什么?”
“嗯……为了生活多样化。知道吗,二年级的时候,那个……叫什么来着,曾经纠缠过。就是教舞台表演的那个……”
“是叶琳娜·列沃波尔多夫娜吧?”
“对,叶琳娜·列沃波尔多夫娜。当时我年轻、愚蠢,什么也不懂。不久前才突然醒悟到,原来她是在追求我。”
“怎么个追求法?”
“学给你看?”
“见鬼去吧!”
“莉达,你就是笼统地反对同性恋,真的!”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在海里游了很长时间,并尽可能地向深处潜,努力去体会当年父亲在水底猎鱼时的感受。水底的岩石间长满了长长的褐色水草,它们随着浪花朝上奔涌的节拍摇摆不定。有时,她还想像着如果永远地屏住呼吸、抵御住恐惧,那身体器官就会发生神奇的变化——她会变成一条美人鱼。当然,她变不成美人鱼,最终还是跃出水面,半天也喘不过气来,然后上得岸来,在松树周边尚存的沙滩上躺下,于是,湿漉漉的身体就裹上了一层颗粒状的潮乎乎的皮。
假使沙子永远地粘在了皮肤上,莉达遐想着,她就以浑身沙子的样子回到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身边,他究竟会不会抛弃她?
一次,她和宁卡去一家叫做“软体动物”的餐厅用晚餐,其外形是彩色混凝土堆砌的一只生有巨刺的庞然贝壳。两位女子刚下车,寄生在海滨一带的几个面首简直就是迎面扑上来,不过,一眼瞥见科斯加那张可怕的面孔,他们立刻就冷静下来,不无忧郁地旁观起没有男人陪伴的两位女子如何用餐,甚至没有勇气上前邀请她们跳舞。
餐厅的角落里有一处配置了音响设备的小舞台,起初那里没有人,后来出现了一个相貌平平、穿戴朴素的姑娘和一个穿背心及牛仔裤的长发小伙子。看见他们后,宁卡甚至皱起了眉头:吃顿安逸饭也不让!然而,这仅仅是开始。姑娘歌唱得不错,曲目基本是疗养地盛行的小调。狡黠的姑娘是以模仿某位明星风格的方式唱起每一首歌,有时,甚至感觉她在假唱。后来,这个机灵鬼顽皮而温柔地同略知合成器的那个长发小伙子交换了一下眼色,突然发泄出非同寻常的强烈而尖厉的声音,其表现恐怕会让首都那些曲目改编人在自己不计其数的制作室里嫉妒得喘不过气来。每一曲终了,餐厅里便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心醉神迷的疗养者纷纷付小费给歌唱家。但她仅仅高傲地朝放置在音箱旁的一只篮子扬扬下巴,然后抽空悄悄瞥一眼自己的伴奏者,期待着他的捧场。后者露出殷切的笑脸,显然,更令他感兴趣的是那只篮子,而非钟情于自己的女歌手。
“太有才华了!”莉达边赞叹边打发女服务员把一百美元送过去,这张绿钞从皮包到篮子的移动过程始终处于长发琴师的注目下。
“酷!莫斯科的仙鹤在此疗养!”宁卡附和道,暂时把目光离开她已经喜欢上的那个神似卡拉扬的酒吧侍者(大概她已忘记了同性恋的幻想)。
“难道此地真没有人发现她?”
“谁?才华,这是对平庸之辈的责难。通常他们占多数。能给他们开绿灯吗?”
“不是有人出人头地了吗?”
“当然!有人还混迹于莫斯科。搭车似的上了顺路人的床。不过这妞没戏。瞧她那张脸!一辈子在这大喊大叫,养活自己的长发汉,给他生孩子,天才应该落到那些坏家伙身上!”
“很遗憾。”
“生活是不讲情面的,好比妇科大夫的手术刀!”女友感叹道。
女歌手第一次在长桌前坐下,并且一口气喝下一杯红酒。
“瞧吧,一会儿就醉。”宁卡嘟囔道。
这也被她发现了,真蹊跷,毕竟她一直在和侍者眉来眼去。在他们的目光交流得最热烈时,鲁斯塔姆从非洲打来电话,说捕到了一头狮子。
离开餐厅,她们决定沿着伸向远方的林阴路散散步,显然,石板砖的路面是新近铺就的,道路两侧的白色幼柏也是刚刚栽种的。没有人纠缠她们:凶神恶煞的科斯加殿后是可靠的。空气中飘逸着夜晚令人眩晕的芬芳,海水在附近什么地方有节奏地拍打着,星斗在头顶闪闪烁烁,犹如遥远天际之城的彩灯。道路突然到了尽头,从最后一棵树后跳出了科斯加。奇怪,他什么时候赶到前边去了?
“再往前是泥泞路!”
其实,前面是一块映满星星的水洼。
斯塔尔科夫的光临出人意料,那是在莉达和宁卡准备动身返回的前一天。他悄悄来到海滨浴场,边打量边比较这两个女人,自己却呆呆地发起愣来。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先看见了他。
(“把身子盖上!”达玛尖叫道。
“不必如此仓皇!”沃托尔娃缓过神来说。)
看见女友把浴巾遮盖住身子,宁卡反而更加诱人地展开四肢,懒洋洋地责备不速之客:
“迈克,你穿着衣服置身裸女中间,难道不羞愧?”
他愉快地笑笑,把短裤连同泳裤一起脱下,展示了一下肌肉,在奔跑中跃入海中。
“好啊,这家伙有脑子!”宁卡叹口气。“冲你来的……”
“神经病啊!”莉达迅速穿好泳衣。“你干吗非叫他脱光了不可?”
“干吗要强迫他!朋友,在我们这种腻味透顶的生活里,裸体是惟一的慰藉!”
莉达站起身来,在紧靠水边的地方铺上浴巾。这时,米沙从浪里钻出来,仿佛是天真无邪的年轻上帝不知人间羞耻。看见浴巾,斯塔尔科夫不屑地笑笑,慢腾腾地背过身去,以便女人能不失尊严地细细评价自己被晒黑的股骨部分。宁卡注意到女友恼怒的目光,急忙用一本封面为一对情侣在亲吻的杂志遮盖住自己:
“斯塔尔科夫先生,哪阵风把您吹到我们女子修道院来了?”
原来,为一批重要的货物,米沙去过雅尔塔,由于固执的海关官员执拗得很难缠,那批货在那里滞留了很长时间,往下的路程是塞瓦斯托波尔,人家许诺把已被订购并且已部分付款的一艘崭新的反潜舰以废弃金属材料名义卖给他。于是,他想顺路看望一下两位魅力十足的太太。
“迈克,你大概是间谍吧?”宁卡笑道。
“是的,我叫邦德,詹姆斯·邦德。我特别喜欢美女!”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知道您在此地吗?”莉达担心地问。
“难道我像自杀的?”斯塔尔科夫哈哈大笑起来。
又去“软体动物餐厅”用晚餐。路上,她们争先恐后地对迈克大加赞扬那个女歌手。
“如果你们没有夸张,那这是很有趣的!我有自己的星探,他们专门寻找天才……”
可是,那个晚上就像成心与人作对,出场的是另一位姑娘,她所表现出来的是那类丰乳肥臀的癫狂歌手在声乐素质方面的完全匮乏。钱反而给得更多,她全部塞进了自己无底的胸罩。
路过酒吧时,犹如对待老熟人一般,宁卡朝那个黄头发的卡拉扬孪生兄弟点点头。那个晚上,她懒散而漫不经心,几次抱怨闷热,并且离开餐桌出去,仿佛去呼吸新鲜空气。迈克则讲述自己如何随父母在美国生活,他努力地学做美国人,后来慢慢学会了。一次,他和隔壁学校的一个姑娘上了床,次日早晨对她承认自己来自俄罗斯。
“开始,这个WASP直发呆,以为我在戏弄她……”
“谁?”莉达不懂。
“盎格鲁撒克逊新教的白人女教徒。”迈克解释说。“极其厌烦的臭娘们儿!后来她吓坏了,好像从我家直接去了中央情报┚帧…”
“难道在美国也有人告密?”又一次从户外回来的宁卡感到惊讶。
“哇!别提多厉害了!”
整个晚餐当中,他始终色迷迷地、堂而皇之地盯着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看。而她却在百般责备自己穿了这件开口过低的连衣裙。
(“我提醒过你!”达玛唠叨着。
“没什么了不起的,”沃托尔娃安慰道。“你还愉悦呢!”
“没什么可愉悦的!这个迈克的笑,是少男少女那种充满情欲、令人担心的笑!”
“我看呀,他的笑是非常天真可爱┑摹…”)
宁卡解释说,她头疼得厉害,科斯加先把她送回去,马上就来接他们。莉达和迈克两个人留下来,又聊了很久。迈克叙述了父亲被捕、家里闯进很多人搜查禁书的情景,自己恐惧到了极点,甚至口吃起来。只是到了美国以后才得以治愈,他幸运地遇到一位年迈的、国内战争时期移民过去的言语矫正专家。他诊室的墙壁上挂着戴眼镜的符拉索夫将军的肖像画。
“现在,只有特别激动时,才——才——才口吃!”迈克笑着,在桌子下边把莉达的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嘴巴子!扇他个嘴巴子!”达玛扯开嗓门。
“为什么?你也喜欢这样!”沃托尔娃哼唧道。)
“就是说,您现在激动了?”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平静地问。
“当——当然!”斯塔尔科夫笑道,温暖的手掌继续动作下去。
“收起你的手来!”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轻声命令道。
“为什么?我是爱您的!早就如此。您是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我希望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也不知道。”
“希望如此。”迈克神色忧郁下来,手也抽回去了。
“请告诉我,迈克,您和我丈夫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非常严肃地问道。
这严肃的起因也许出于羞愧和对自己的不满,因为对方手掌停留过的地方还保持着一股热乎的充满感激的温暖。
“很遗憾,艾德华无法理解现在是文明经商的时代。”
“他为港口的事情痛苦得很。”
“你们俄罗斯人是奇怪的人。应当为其他事情痛苦。比如,我痛苦是因您完全不喜欢我。”迈克吞下一口红酒,对着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的眼睛仔细看。“我理解您的意思了吧?”
“我是已婚女人。”她承受着对方的目光回答。
“您简直就是我们那边的WASP!她们也背叛丈夫,事后很痛苦。”
“我不需要这样的痛苦。”
“遗憾。艾德华不具备管理港口的能力。这样下去的结局可能很糟糕,而这是我所不允许的。我为之投入的资金太多了。”
当他们离开餐厅时,在餐桌旁忙活的已经是另外一名侍者了。科斯加驾车把他们送回去,他在曲折弯道上的驾驶技术非常娴熟。有时让人觉得,汽车不是在公路上疾驶,而是在高架轨道或者白色分界线上滑行。莉季╂·尼古拉耶夫娜对安排的晚餐表示了感谢后,回到自己房间。而迈克却留在轿车旁同保镖聊起什么话来。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稍微多喝了一点,她有点兴奋,所以想在睡前同宁卡聊聊,可是女友的房门紧闭,而且没有人回应敲门。失望的她在凉台上坐了很久,倾听只有寂静的大海才会发出的奇怪的神秘声响。一股无名的温馨回忆在全身徘徊,它唤起了已在心中平息下去的寂寞和惆怅。后来,她在冰凉而且是潮湿的床上躺下,但没有睡意,接下去她阅读了通常以主人公们出人意料的婚礼为结尾的一本书,关掉夜灯后,房门吱呀地响了。她睁开眼睛,门坎上站着赤身裸体的斯塔尔科夫,他的笑脸洋溢着孩子般的狡黠。在路灯映照下,他的身影令人想到用硬木雕刻的崇拜偶像的身躯,而提前进入做爱准备状态则使人惊叹不已。
“您发疯了!立刻走开!”她几乎是在吼叫。“如果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知道┝恕…”
“他不会知道,我已经付钱给了科斯加。”
“这与科斯加何关?”
“别怕,任何人不会知道任何事情!”他缓缓走到床边,跪了下去。“我们将非常愉快,非常愉快!”
“我叫人了啊!”
“你一定会叫起来!我保证……”
“不!”她抡圆了手臂扇了对方一记耳光。
他捉住她的一只手亲吻起来。
(“无耻之徒!”沃托尔娃气愤至极。
“闭嘴,傻瓜!”用心良苦的达玛完全在用宁卡的声音讲话。)
斯塔尔科夫竟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床笫高手,他掌握的技巧几乎达到竞技水准。起初,在前所未有的快感下,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震颤得几乎昏厥过去,不过,黎明临近时分,她承受的已经是一个人被美食撑坏肚子以后的厌恶感。
“你没有失望吧?”米沙在停歇的瞬间问道。
“我很累。”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答道。
斯塔尔科夫再次一丝不苟地展示过自己的不知疲倦,起身走向房门时,天已经亮了。他在壁镜前驻足片刻,自我欣赏地照着,摆弄着强劲的胸肌。这时,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开始感到愧疚,那种痛苦和厌恶,生活中从未感受过。
“什么也没发生过!记住,什么也没有!”她喃喃地说。
“当然啦,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他应道,同时以那种职业性的满足打量着她,或许,就是跳高选手在终于征服了很久以来都没能克服的高度以后回望横杆时的那股满足。
然后走掉了。
她随即跑进浴室淋浴,并把水温调得很热,几乎像开水那么烫,久久地擦洗,试图把发生的事情从身上彻底清除。她觉得,如果斯塔尔科夫运动出来的气味浓烈的汗液浸入自己的皮肤,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无疑会嗅出来,进而猜测到一切。
她出来用早餐时,时间已很迟。
“太欠考虑!”宁卡说。
“什么欠考虑?”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打了个寒战,同时羞愧地感受到女人房事过度后的那种疲劳。
“不接受这样的男人!退休后你要回想这段经历,我固执的朋友!”
“你见到他了?”
“是啊!我回来时,他正离开。孩子似的哭泣,说,在美国如此忠贞的妻子找不┑健…”
“那你呢?”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红着脸问。“你怎么样?”
“我什么?荡秋千……”宁卡郁闷地说。
飞离前,她们俩想去一趟自由市场,而科斯加没有按时把车开过来,他和另外一些警卫玩十五子游戏上了瘾。
“怎么回事啊?”宁卡不乐意了。
“抱歉,太太们!”他回答时明显透着那股蛮横无礼。
“怎么,你赚了许多钱?”宁卡有些怒了。
“赚了很多!”科斯加冷笑着,委屈地哼了哼被打歪的鼻子。
六
飞机上,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不时拿出小镜子在眼睛里和面孔上仔细寻找有没有刚刚发生过的背叛的痕迹。
“小疹子,海水造成的。”宁卡安慰道。
有两辆轿车在机场迎候她们。第二辆有保镖。
当庄园的防弹大门缓缓打开,她们驶到房子跟前时,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发现穿黑制服的保安人员比以前多了。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她询问驾驶员。
“眼下好像没什么。”廖沙回答。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迎接她时没有热情,甚至亲吻她面颊时都很勉强。
“怎么了?”她不安起来。
“就是累了……”
与往日一样,用餐时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子两端,丈夫面色阴沉。
“总统的事如何了?”她问。
“他忙着呢。”
“港口的事情呢?”
“糟糕。斯塔尔科夫原来是个恶棍。”
“还能做什么补救吗?”
“正在做着。你休息得如何?”
“非常好。遗憾的是你没能抽空过去。天气很好。我光着身子晒得很黑。你看见了吗?”
“这就是全部?”
“不,不是全部……宁卡劝说我搞同性恋。”
“说服了吗?”
“艾,开个玩笑嘛!”
“噢,是玩笑?”
丈夫默不作声地品着西藏茶。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边吃水果色拉边寻思,今天对他要特别温柔,当然,反应过于敏感会暴露自己的过失。她环顾客厅,当目光落在那幅肖像画上时,全身因意外而为之一颤:画面上,女子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许淫荡的神色。
“现在看出来了吧?”丈夫问。
“看出什么了?”
“擦灰尘的时候,把笔道破坏了。画面定型太差。回自己房间吧!”
“你来吗?”
“争取……”
回到楼上的卧室,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重新对着镜子久久观察自己,努力捕捉背叛行为在身上引发的变化,后来她恍惚感觉到疗养地不忠行为残留下的微弱气息仍游离于全身,于是她拿出一瓶早先在巴黎购买却从没用过的特制芬芳香脂涂抹,此后又突然醒悟,能够引起丈夫怀疑的正是这种他从未闻到过的气味,于是又使劲地冲洗香脂,用纤维团把皮肤擦得起了红疹子。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始终没来。为了分心,她给宁卡打电话,得知鲁斯塔姆在非洲感染了一种罕见的肠道炎,成了名副其实的“厕所的奴隶”。
丈夫最终没露面。夜里,她被喊叫声惊醒,趴到窗台上一看,灯光照射下的台阶上,几个保镖把一个人往上拖,那个人被殴打得血肉模糊,无法辨认,仅仅从塌陷的鼻子才可判断,他们拽来拽去的是科斯加。她吓得浑身发抖,躲进了墙角,等待着艾德华前来找她算账。
(“赶快报警!”善良的达玛震耳欲聋地狂吼着。
“报什么警?整个警察局都被他收买了!”沃托尔娃幸灾乐祸地应道。“早该考虑周全!”)
“去你们的吧!混蛋!”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哭泣道。“母狗!”
院子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传来断断续续的指挥声,汽车门砰砰的关闭声,马达轰鸣声,但走到窗前是可怕的。待一切恢复了寂静,又熬了一个小时后,她才下到一层的大厅。壁炉里,烧尽的炭火阴燃着。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走到近旁,一眼瞥见烧毁的画框残留下的一小块金黄色边角。
早晨,宁卡来了,脸色惨白,神情少有的严肃:
“看电视了吗?”进屋的瞬间她问道。
“哪套节目?”
宁卡一声不吭地接通大屏幕平板荧光屏的电源。收视率很高的美食烹饪节目“家庭厨艺”正在结束,主持人是过去的一位弹唱歌星。今天做他嘉宾的是一个著名的人权主义活动家。眼下呢,他在为电视观众展示自己如何做一道最爱的菜。
“那葱头呢?”弹唱歌手问道,笑起来的他活像一只聪明的田鼠。
“葱头要切成细丝。永远不能没有葱头!”昔日持不同政见者嬉笑着,使用一把大刀子操作。
“刀子怎么样?”歌手不甘罢休地追问。“佐林克公司制造。能切铁轨……”
“我觉着能行!”
终于开始了新闻节目,播音员在收尾时以温和与不无满足的口吻宣布,莫斯科夜间又发生了骇人听闻的死亡事件:激烈的枪战造成若干人死亡,其中包括俄罗斯某大型港口的一位共有业主。出于侦查需要,其姓名暂时不能公开。这次悲剧的详细情况,请收看下一次节目。末了,播音员迅速扫了一眼观众,明显是在暗示大家:除非是傻瓜,谁还猜不到这里说的是谁呢。
“王八蛋!”宁卡低声说。“都是钱烧的!”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只觉着体内升起一股令人作呕的飘忽感,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七
料理完丧事,妈妈显得格外温存和殷勤,她把女儿带回斯捷普诺戈尔斯克。不用说,单元门口再没有值勤的日古力警车,也没有人出于尊重而登门拜访。只有秉性纯朴、头脑冷静的季马·科列索夫佩戴着可能是索洛茨捐赠的吱吱呀呀作响的新式假肢来了,他带来一张选美竞赛的老照片,打扮成女皇的莉达就在其中。
“不喝酒了?”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严肃地问。
“应付不了啦,”他答着,绝望的目光落在女同学身上。
她在呆滞和麻木中度过了一个月,大把大把吞服宁卡提供的药片仍然无济于事,每天半夜必定会醒过来,被剪不断的回忆所折磨。过去的一切都在回忆里搅成一团:播报丈夫死讯的播音员的嘲讽笑脸,斯塔尔科夫离开她房间时得意的笑容,以及刨问为何在与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之间发生不可调和的纷争以后,迈克·斯塔尔科夫还要去克里米亚看望她的那个侦查员疑惑的一笑。
对丧事的回忆是最难以忍受的。宁卡寸步不离自己的女友,她们一起收拾准备送进停尸间的东西。瓦尔纳切娃叹着气在敞开的壁柜前站立了许久,死者的衣物把柜子塞得满满当当,像服装店似的。“活人要得了这么多衣服吗?” 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想。“死人一身衣服就够了。永远的……”
停尸间里,她们遇到了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的长子列尼亚。他们从未谋面,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丈夫的写字台上立着一幅照片,它记载着一家人曾经和睦幸福的美好时光。列尼亚朝后娘投来一瞥,那平淡无奇的目光同父亲一模一样,然后便闪开了。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个戴金边眼镜、穿皮夹克的赤脸大胡子男人。此人蛮横地解释道,所有与丧事相关的张罗和支出,都由家里负担。遗孀(他是嘲讽地说出这个词的)假使乐意,可以去教堂参加安魂弥撒。
“喂,您到底何许人也?”宁卡愤慨了。
“您很快就会知道!”大胡子许诺说。
聚集在叶洛霍夫斯基教堂里的人不多:亲属和下属,以及几个政府的小官员,还有一部分本区教民,他们听说要为“那个人人知道是谁的”人送葬,于是早祷告结束后就留了下来。这些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怀有谴责地打量身着丧服的莉达,把充满同情的目光投向受害者的孩子。他们低声交谈的意思归结为:这家真正的遗孀在精神病院,而穿黑色丧服的这位是插足者。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的女儿和小儿子从伦敦飞来参加葬礼。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无时不感到他们投来的憎恨目光。赤脸大胡子始终在列尼亚耳边嘀咕,列尼亚赞同地点着头。宁卡告诉她,已经打听到了,这家伙是个著名律师,非常阔绰的公众形象,很糟糕的声望。
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躺在贵重的橡木棺材里,棺材像一个巨大的有活动顶盖的抛光匣子。他面色灰暗,神态安详,而弯曲的紫色嘴唇看上去竟形成逝者神秘的一笑。
她回想起来,离开卢浮宫以后,他们两人曾在春意盎然的巴黎街头散步,走了很长时间,并且对蒙娜丽莎神秘的一笑交换了自己的见解。
“没什么神秘的,”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说。“她悄悄地背叛了丈夫,为此嘲笑他。”
“得了,真不羞愧!”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气愤道。“扯得上背叛吗?”
“拉倒!第二种说法是,令她发笑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男人崇拜漂亮女人,就像崇拜女神,而这时女神正腆着肚子……”
“那又怎样?”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耸耸肩。“古希腊神也为人类的疾病而痛苦,但最终仍然是神,因为他们曾永生……”
“什么叫‘曾永生?永生是没有过去时的!”
“是啊,太愚蠢了!”她应道。
眼前,看着丈夫已丧失生气的面孔,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恍然大悟:蒙娜丽莎的笑不也是毫无生气的笑吗——全部谜底就在其┲小…
一位循规蹈矩的神甫走到跟前,念起脍炙人口的颂词。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没有去听他的话,而是不太熟练地跟着母亲画十字,唱诗班陡然转用尖声唱道:“上帝啊,你逝去的米哈伊尔之灵魂安息吧!”她全身不禁为之震颤。她觉得,安魂弥撒仿佛不是为躺在棺材里的丈夫,而是为有着神秘名字米哈伊尔的另外一个人所唱。毕竟她了解、感觉和在内心接受的只是这个尸骨冰凉的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而那个不朽的“米哈伊尔”是否存在,她甚至还没有去猜疑过。
告别时,她俯身看了看丈夫,但没有足够的勇气用嘴唇亲吻他冰冷的额头。在新孔采夫公墓,他被下葬于一位著名物理学家朴素的坟墓与一块齐人高的黑色大理石方尖碑之间。方尖碑是艾德华兄弟的,碑的基座上雕刻有:我们爱你,怀念你,为你复仇。
寄居在母亲家的日子里,莉达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傍晚下班回到家里,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都要把学校里的新鲜事讲给女儿听,然后坐下来批改作业本,并不时地深深叹气,不是为学生屡教不改的错误犯急,就是抱怨无情而难以改变的生活。
一天,两辆吉普车在她们家附近停下,从第一辆车上走出穿长皮袄的赤脸律师,第二辆车上跳下几个身着皮夹克的宽肩小伙子。当时,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一个人在家。他们闯进屋里,惊讶中许久地环顾简陋的室内摆设。最终,律师从鳄鱼皮包内取出一沓子纸,客气地说:
“请您签字吧!”
“这是什么?”
“你就签吧!”律师突然吼道,脸涨得更红了。“否则叫你去见艾德华,免得他寂寞!”
她签了。这样,留给她的只有位于动物园大街的那套住宅和那辆粉红色小吉普,以及丈夫在不同时间里赠送给她的珠宝首饰。春天里,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回到莫斯科的时候,街上已呈现夏天的景致,但墙洞和大门底下仍残留着脏兮兮的积雪。她坐在窗前,重新看到了那些被人包养的女子。宁卡有时来,她怀孕了,令她伤脑筋的是,未来的孩子可能是黄发,灾难性地不像鲁斯塔姆。
“混蛋透顶!”瓦尔纳切娃气急败坏。“要给他养孩子时,他不要,现在又急得不行!”
“那个酒吧服务生是染发!”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安慰道。
侦查工作持续着。她不断被叫到彼得洛夫大街上的刑侦局接受询问,比如,那个当过空降兵、有两个孩子、在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的保安组供职的康斯坦丁·苏哈列夫为什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回答只能是耸耸肩,她不关心丈夫的事情,协助侦查真的是无能为力。
一天,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鼓足勇气去了趟墓地。在艾德华兄弟的方尖碑上出现了新近刻上去的文字:我们已经复仇了!她把一冬下来脏乱不堪的墓地打扫干净,然后去工匠室询问石碑的价格,得到的答复是,石碑已经有人来订做了,甚至给她指看了一块巨大的白色大理石,很快就要用它来加工了。
回家路上,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无法克服心底的意愿,在那个老地方——连接沃兹德维仁卡街与阿尔巴特门的拐角处——下车来到地下过街通道。这里一切如故,只是过去瓦洛加呆过的角落,现在被一位女艺人所占据,她身着皮夹克,头裹虞美人花图案的嫩绿色方巾。那个因无画可做而痛苦不堪、艺名提香的家伙迎面站起来:
“太太,您找谁啊?”
“瓦洛加在哪里?”
“哪个瓦洛加?”
“他原来坐在那儿……”
“噢,利哈廖夫啊!他早就不来了。”
“不来了?他出事了吗?”她不免担心起来。
“可能出国去了。他手艺好啊!来这儿只是随便解个闷儿……”
“遗憾。”
“遗憾啥呀?我来给您画吧!”
“您画不了他那样。”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噙住泪水,匆匆答着,转身朝出口走去。
拾级而上,她终于忍不住而失声痛哭。
看到粉红色小吉普的女主人在哭泣,原本想捞点便宜的一名当班交警便不知所措了。他摇摇指挥棒,放她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