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屏会亲

庄小燕

“这辈子只要能见上大龙一面，我就是死也可以闭眼了。”自从方大爷和远在台湾桃园的儿子通上电话后，这就成了他唯一的夙愿，成了他几乎每天都要向女儿小凤唠叨上几遍的话题。

“爹你又来了，不知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事现在很难办得到的呀。”也已年过花甲之年的女儿小凤一听到老父亲这样的唠叨，就会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并尽量用婉转的口气打发他。

“就因为我是个瘫老头，再也站不起来了吗？”九十多岁的方大爷拉下了脸，赌气地撅起了嘴巴，那神情就像一个小孩子。

“这事爹你清楚，大龙哥和你一样瘫倒在床上，无法回大陆看你来了。”

方大爷再没话可说，女儿小凤的话一点也没错，早在十几年前，儿子大龙就在一场工伤事故中，落了个半身不遂，成了卧床不起的残疾人。这一切，他们父子俩也早在通电话时都知道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方大爷总是要明知故问，每天冲着女儿小凤唠叨上这么几句，好像他们父子不能见面是小凤给造成的。

其实，谁都明白方大爷父子俩五十多年没见面的原因，都是战争给造成的：1949年，年仅16岁的方大龙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去了台湾，父子俩天隔一方，再也没了音讯。直到多年前两岸关系解冻后，他们父子俩才通过书信，取得了联系，看到了彼此的照片；通过电话，听到了彼此的声音。但是，随着方大爷岁数年年往上长，他的不满足感也在增长。他认为，只有当面端详着儿子，和他一言一语对上话，倾吐半个世纪压在心底的思念之情，那才算真正地与儿子见上面了。然而，这仅是方大爷的奢望，做女儿的实在无法满足老人的夙愿。

方大爷身体不便脑子却灵着呢。一天，他和儿子通电话，大龙告诉他现在电脑高科技发达了，只要在电脑上装上一个视频器，上了网，哪怕相隔千万里，通过电脑荧屏，也可以面对面说话交流了。大龙家已装上了电脑视频，如果老爸家也装上电脑视频，父子俩就可以随时见面了。

挂完电话，爹大喊起来：“小凤，快快买台电脑装上视频，我要与大龙见面。”

“爹你在说什么呀？什么视平视凹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小凤这是故意装不知道，有关视频前两年就在城里亲戚家中见过了，只因父亲心脏病经不起刺激怕他看了出事，她不得不来了个装聋作哑。然而，小凤架不住老父亲的纠缠，向老人来了个借口说：“爹，别说视频，我们现在连电脑也买不起。”

“买一台电脑和一个视频，要多少钱？”方大爷不肯放过这个希望，渴望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女儿。

“电脑和视频，没有万把块钱拿不下来，还有每月的上网费，电话费什么的，全家不吃不穿也付不起呀。”

这下，方大爷没话了，他绝望地瞪着头顶的天花板，两汪混浊的老泪顺着他桔皮似的面孔无声地流淌着：“看样子，这辈子我们爷俩是别指望能再见面了，恐怕要到阴间才能相见了！”

方大爷家中发生的事，被人知道了。有人以此写了一篇报道，发表在市报上。

一天早晨，一辆轿车忽然停在方大爷家的门前，车上走下两个商人模样的男子，操一口广东话问站在门口的小凤：“这是方大爷家吗？我们是时代电脑有限公司的。从报纸上得知你们家的事情，我和门总经理特地前来，想向你们伸出援助之手，献上一片爱心。”一个较年轻的人掏出名片递给小凤，一边笑容可掬地说道。

“我叫方小凤，你们来献爱心，怎么个献法？”方小凤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满脸狐疑。

“无偿地给你家安装我们公司出产的时代牌电脑和视频器，以帮助你们实现和桃园亲人见面的愿望。”门总经理笑着说。

方小凤听了顿了一下，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接着摇摇手说：“目前我们不想装这东西。”

“咦？”这下，来客感到奇怪了，连忙解释道：“这位大姐别误会，无偿就是免费，不要你家掏一分钱，你看，我们把电脑与视频器都带来了。”

“我晓得的，电脑这玩意是消费品，装得起可用不起，每天的上网费与电话费，就足够我们吃喝拉撒了。”方小凤像嚼破了一枚苦鱼胆，皱着眉，咂着嘴，向客人来个竹筒倒黄豆。

这一军可把门总经理给将住了，两人一番商议后，说：“原来大姐是担心日后付不起费用，这样吧，费用我们公司全包了。到时候，你把每月的电话费与上网费发票交给我们报销。”

方小凤依然皱着眉不作答，来客似乎看出方小凤心中的小九九，干脆送佛送到西，把这好事做到底了。门总经理当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放到方小凤面前：“这位大姐若还不放心，那我们先放这儿千儿八百元的，再签一份协议，以法律的形式来确保你的费用能在我们公司报销。这下你可放心了吧？”

这时，听到外面对话的方大爷，再也忍不住了，他从床上欠起身，大着嗓门叫了起来：“小凤，装吧，装吧，不要讲什么条件了。”

方大爷的这番话，给客人解了围，门总经理他们相继进了里屋，来到方大爷床前。不等门总经理把来意说明白，方大爷已激动得从床上翻起身来，紧紧地拉着门总经理的手，热泪盈眶地说：“谢谢，谢谢，我怎么感谢你们哪？”

“大爷您别说感谢不感谢，只要让我们拍下免费安装的全过程，拍下你们父子俩在视频中见面的那一幕，就是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了。”

“应该，应该，完全应该！”方大爷激动得一个劲儿直点头。

门总经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走出门外大手一挥，车上又下来两个人，一个抱着电脑，一个扛着摄像机，进了方大爷卧室，开始了他们紧张的工作。方小凤在一旁呆着，在爹面前不敢言语。

不一会儿，电脑安装好了，员工们一调试，顿时，电脑荧屏上五彩缤纷，整个世界都涌进来了。

方大爷看了乐呵呵的：“这下，我能见到我的龙儿了，我们父子别离五六十年，现在可以天天见面了！”方大爷激动得老泪纵横，唏嘘不已。

门总他们立即打开摄像机，“沙沙”地摄录起来。

然而，遗憾的是，这时海峡彼岸的方大龙偏偏不在家，电话没人接。方大爷忽然想到此时大龙也许是上荣军医院去了，没一天半天回不来。众人只得不无遗憾地告别了方大爷家，说下次再来拍摄。因为父子在视频上见面的镜头太有新闻价值，太重要了，打这张广告牌对他们公司来说也太有现实意义与历史意义了。其实，人家不说，方小凤心里也清楚：天上不会掉馅饼，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说穿了，门总经理他们不惜重金无偿为方家提供电脑、视频与上网费，目的就是想通过这段电视新闻，为他们的时代电脑公司作一个免费广告，以取得他们的经济效益。

午饭后，方小凤像以往一样下田去了。小凤在田里干了一段时间后，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赶回家。然而，她还是迟了一步。她进屋就看到父亲口眼歪斜，四肢笔直，没有了呼吸，但他的两眼还直愣愣地盯着床头那台电脑。荧屏上，一个老人正笑逐颜开地侃谈着：“爹，儿子总算见到您了，五六十年了，我们是多么地想念您，想念你们全家呀。虎子，就是您的孙子，他今年也四十多岁了，天天念叨着要用轮椅推着我去大陆，去看望您呢……爹，您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

此时，小凤已肝肠寸断，一头扑在方大爷的身上，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快来人啊，老爷子不行啦——”

原来，方大爷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需要静心休养。刚才他实在按捺不住焦渴的心情，趁女儿不在家，也不顾事先与热心的门总经理他们的约定，自己亲自拨号上网，通过电脑视频，如愿以偿地与一别半个多世纪的儿子在荧屏上见了面……然而，老爷子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刻果真应验了他早就立下的心愿：这辈子只要能见上儿子一面，死也可以闭眼了……激动与兴奋，使他那颗脆弱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刺激，终于倒在了电脑荧屏前。

面对抢救无效的方大爷，医生摇了摇头，不无惋惜地叹息道：“按老人家的身体状况，若无今天这场巨大的刺激，他至少还能活几年。”

听了医生的话，痛悔不已的方小凤再次哭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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