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宏博
他叫海,她叫棠。
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就笑着对她的母亲说,棠她妈,将来就让棠给俺家海当媳妇,瞧这丫头,长的多水灵!她的母亲看看她,笑着说,这要人家俩娃乐意呢,棠,长大了给海当媳妇,你乐意不?
正围着母亲转圈圈的她就撅了小嘴说,我才不给海当媳妇呢,他爱流鼻涕!
在自己母亲旁边正用泥捏坦克的他就抹抹鼻子,脸上一下子明晃晃地花了,他也撅起小嘴,头高高仰着说,谁要你了,都不会站着尿尿呢!
跟前的女人们就前仰后合地大笑。
那年他们两岁。
山里不兴幼儿园。五岁那年,他和她才背起书包到两里外的小学开始上学前班。母亲们送他们到村口时,总叮咛几句:你俩路上要互相照应,一块去一块回啊!
村里大点的孩子们平常听了些大人的玩笑话,总拿他俩寻开心,没事就“小俩口小俩口”地喊 。
背了母亲,他总对她喊,别跟我这么紧,我不会让你当我媳妇的!
她说,谁跟你了!路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上学放学的路上,总能看见两个小身影一前一后的相距一段地走着。
三年级时,有天下午放学的路上,她在前面走着,他远远地跟在后面。突然,邻村高年级的几个小男生抢了她的花书包,并推搡着漂亮的她让叫他们几声“哥”,她不依,他们就不给她书包,急得她哭了,几个小男生却哈哈大笑。正哭着的她突然听到一声大喝:“把书包还她!”她看见小小的他正瞪了眼站在高高的男生面前。男生们看见他插腰瞪眼的架势,笑得更厉害了,一个说,你小子胎毛还没脱净,敢管闲事了!说说你跟她有什么关系,如果扯不上关系,小心打烂你的狗头!他想了想,破口而出,她是我媳妇!
男生们又大笑,骂了一句“放屁!”然后就拳脚齐上,在她的尖叫声中,他在地上蜷成了一团。
看着几个小男生扬长而去后,她过去扶他,问,疼吗?他拍拍身上的土,说,疼个屁,就他们那小胳膊小腿的!她就笑,说,还逞能!他说,以后你还是把我跟紧点,免得人欺负!
她说,跟紧可以,但你不许给人说我是你媳妇!
那年他们八岁。他已不流鼻涕了。
从那天起,他和她就并排走着上学放学。走着走着,就走进了初中。没人的时候,他们就偷偷手牵手地走开了。
上初二的一天,他约她到村外的那棵小海棠树下,他说,我爱你!她红着脸笑着说,我才不当你媳妇呢!可她的眼却慢慢闭上了,脸上红霞一片。他笨拙地吻了她。
她说,你要永远爱我。他说,你也要永远爱我。说着,他拿出钥匙扣上的小刀,在身后的小海棠树上竖着刻下三个字:我爱你!然后他在三个字下面靠右的地方再刻了一个“棠”字。他把小刀递给她,她又在三个字下面靠左的地方刻了一个“海”字。
他说,男左女右。她念了一遍:我爱你,海!他念了一遍:我爱你,棠!
海棠花开的正艳。
那年他们十三岁。他鼻子下已隐约有了毛茸茸的胡须。
海棠树年年长着,树上那五个字也跟树一块长着,长大了,长深了。
海棠花开花落。
高考那年,她没有悬念地落榜了。他考上了大学。在海棠树下,她替他高兴,他却对她说,我不想去!家里没钱,家里只有体弱的母亲种那两亩旱田。父亲是他上高一那年得胃癌去世的。她说,去吧,窝在山沟里能有什么出息,钱,我帮你!
他去北方那座古城上大学时,她去了南方那座丽都打工。
她在一个台资鞋厂干活,她的工作就是周而复始地用胶水把鞋面和鞋底粘在一起。她把每月挣的钱多一半邮给了他。她说,省着花。
他也知道省着花,但钱还是不够。她寄的钱只能勉强维持每月的开支,前三年的学费都是借亲戚朋友和街坊四邻的,又到了交第四年学费的时间,该借的地方都借遍了。他说,又要交五千多!她说,我想办法,你不用操心!
钱果然如期到了。他问,你哪儿弄的钱?
她说,老板给我加薪了,我现在熬成主管了。
每月,他的生活费都按时寄来,而且数目也多了很多,她说,别屈着自己,吃好点,穿好点!没钱就支声,反正我工资高了!
他说,你也一定很辛苦,以后给我少寄点,多留些给你,买些漂亮衣服穿穿,你肯定比城里那些女孩更漂亮。
他看不见,她的泪打在了话筒上,又滚落了一地。
她说,你们学校漂亮女孩肯定很多了。
他说,漂亮也跟我没有关系,在我心里,你是最漂亮的。等我毕业了,好好工作,一定让你过幸福生活。
她在电话里突然哭出声。
他说,你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只是有点想你!她转了话题,说你还记得那棵海棠吗,这两天又该开花了!
他说,再过几月我就毕业了,到时你就不用再打工了,我养你,咱们一块回去看海棠!
他很快就毕业了。他说我去看你吧!
她轻轻地说,怎么这么快就到毕业了!
他说,你不是早都想我了吗?
她“哦”了一声。
他说,我就直接到厂里找你吗?
她沉默了一会,说,我这段时间不住厂里,我给你说个地址吧!
他认真记了地址。
下了火车,照着地址他发现地址上的地方竟是一个漂亮的大别墅。他正纳闷,她挽着一个帅气的男人从别墅里出来了。她一身华丽,却一脸憔悴。她也看见了他。她眼睛有些迷离。
他走上去,说,回家吧!
她指了指身旁的男人,平淡地说,他是我老公!
他不知男人正是那个鞋厂的台湾老板。
他仍固执而略显愤怒地说,回家吧!
她指指身后的别墅,这里就是我的家!愤怒的他没有注意到她泪下来了。他只是听到她说,回去替我给海棠浇些水。
他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身旁的男人说,你不该欺骗他!她突然泪如雨下。其实她并没有背叛他,台湾老板爱她是真的,但她拒绝了自己的老板,她说她这一生只爱一个叫海的男孩;老板给她加薪也是真的,但这与老板对她的感情没有任何关系,她爱他也是真的,至今她还深深爱着他。只有这次的别墅“家”和老板“老公” 是假的,老板是被她的一片真情感动而答应和她演了这出戏。因为她告诉老板,她患上白血病已快一年了,她这样坚持着只是想帮他完成最后的学业。
等他回到老家时,海棠花已败了好几月了,但树上那五个字却开的正圆。
他掏出刀子,流着泪,狠狠地一刀一刀刮着嵌在树皮里那些遥远的誓言!
树皮在刀下纷飞,已与树合而为一的“我爱你海棠”的刻痕却越刮越清晰。
也许,有些东西这一生他都刮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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