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异彩

田晓娟　魏梓秋

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苍茫戈壁，到处是沙砾和碎石，还有一些不起眼的微微隆起的小土包，一个接着一个。谁能想到，就是这片荒凉而又单调的土地却掩埋着一个巨大的、关于死亡的秘密：这些小土包就是1 000多年前的人们死后的灵魂安居之地——闻名遐迩的河西魏晋壁画墓就在这里。

在甘肃省河西走廊的武威、嘉峪关、酒泉地区分布着一连串庞大的魏晋墓葬群，其中规模较大、分布较广、保存较完整、代表性较强的当属酒泉丁家闸魏晋墓群和嘉峪关新城魏晋墓葬群。这两地广阔的戈壁上散落着上千座古墓葬，目前已发掘的只有极少数。这些墓葬时代较早的大约在曹魏、西晋时期，时代较晚的已迟至十六国时期，也就是公元3~5世纪，距今1 800~1 600年。

河西魏晋墓特点鲜明。依据这里特殊的地理面貌，墓葬的建筑方法一般是先在戈壁砾石岩层上向下开凿。先开墓道，然后在墓道下端向前开凿墓室。河西魏晋墓一般都开有长而深的斜坡形墓道，达30~40米，墓道两壁间距上窄下宽呈“八”字形。墓室凿好后，墓穴有的用砾石砌成，有的用砖砌成，有二室墓，也有三室墓。用砖砌成的墓壁上端呈斗拱形，却不用任何黏合剂，仅凭砖与砖之间巧妙的挤压和叠加砌成，只是在拱顶、门洞券砖等有角度的地方，加塞陶片、石块等，使砖与砖咬合得更紧，达到坚固的目的。

如果想去看河西魏晋墓，还是夏季去的好，这个季节可以让人更深切地体会那种强烈的时空变幻之感。夏季的河西走廊，天空纤尘不染，灿烂的阳光照射着空旷无垠的戈壁，生机勃勃的绿洲就像大戈壁的祖母绿项链。不过，只要一跨进厚重的墓门，炙热的阳光立刻就被完全隔绝在外面，一切尘世的纷扰和温度都迅速离你远去。漫长的墓道，一阶一阶将你引入另一个未知的时空，当你最终站在墓室里的时候，那彻骨寒冷的空气立即把你包围，你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白色气息，你不敢大声说话，好像那样就会惊扰古人安息的灵魂。墓门仿佛是两个迥异世界的界限，而墓道是两个世界之间漫长的过渡。

人们总是对墓葬怀有无法抑制的好奇心，一般人总是喜欢将墓葬与财富和神秘联系起来。但是，如果你想在河西魏晋墓里寻宝探奇，那你一定会失望的。河西魏晋墓里当然也发现了大量随葬品，但是没有一样能像气势磅礴的兵马俑，穷奢极欲的金缕玉衣或者美轮美奂的铜奔马那样吸引人们的眼球。即使有，也早已被盗墓者换了钞票，不知流失到哪里去了（许多河西魏晋墓葬早就被盗掘过，墓室中发现了位置极为准确而适当的盗洞，因此有学者认为盗墓者很可能就是当时参与修建墓室的工匠）。盗墓者会想方设法盗走所有金银珠宝，所有一切可以满足人们感官刺激、贪婪欲望的随葬品。但是河西魏晋墓中有一种东西很难拿走，当然也没有哪一个盗墓者会稀罕它，但是恰恰是它让学者们激动和震撼，让河西魏晋墓声名远扬，让无数人慕名而来，它就是墓室里的彩绘砖画。

河西魏晋墓葬中的绘画一共有四种：砖画、砖雕、木画和文字砖，其中砖画最具特色，名声最大。酒泉一带发掘的彩绘砖画墓主要有6座，共出土293幅彩绘砖壁画。嘉峪关市新城镇南已发掘的8座墓葬中有6座是壁画墓，共出土760幅彩绘砖壁画，内容之丰富超出人们的想象，是一座珍贵的“地下画廊”。“砖画”其实就是在修建墓室的砖上做画。魏晋墓砖画有大小之分。大幅砖画是在几块砖面上做画，数量不多。小幅砖画是在一块（少量在半块）砖面上做画，大多一块砖表现一个内容，也有少量在一排砖面上连续作画，组成一个完整的内容。画工采用中国传统的线描法，先用含胶性物质的白垩土（或黄土）作底，再用土红色起稿，也有的不起稿，采用一次完成的“勾填法”，用墨线勾勒出人物、动物的轮廓，再填入石黄、白、朱、赭石、粉黄、灰、浅赭等色。这些砖画构图简洁，色彩明快，形象自然写实，乍一看类似小儿涂鸦，却自有一番清新活泼的气象。

河西魏晋墓砖画中除去少量的继承前代的祥瑞图案和反映神话传说的图案外，描绘的几乎全部是现实生活。

河西魏晋墓的墓主人有的是军事首领，有的是当地官吏，有的是庄园主。砖画中有反映主人生前生活场面的内容，比如说主人出行、狩猎、宴饮等，但画幅所占比例不多。绝大多数砖画表现的是戍守边疆的战士，是在戈壁绿洲辛勤劳作的普通农民和牧人，乐师、屠夫、厨师、车马夫、婢女这些从来不登大雅之堂的人都成了魏晋壁画墓的主角。

魏晋时期战争频繁，纲纪荡然，人们体会了太多生离死别的痛苦，感到人生的无常。当时的文人的人生观渐渐地走向消极避世，隐逸、逍遥的风气弥漫于整个社会。圣贤偶像被人们从神坛上拉了下来，人们反对违反本性的人生伦理化，要求解放生活的人生自然化，呼唤人性的复苏和觉醒。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厌倦了伪善的道德说教和频繁的血腥战争，他们重视现实的生活，渴望过上男耕女织的太平日子。魏晋时期正是人们精神上自由而浪漫的时代，因此魏晋墓壁画也充满了人性化和自然主义的色彩。当时的河西是乱世里一处可以安身立命的乐土。史书载，当时“凉州之畜为天下饶”，“家家丰足，仓库盈溢”，到此避难的中原人“日月相继”，这里成为乱世里最好的“遗种处”，民谣中唱道：“秦川中，血没腕，惟有凉州倚柱观。”大量的人口涌入河西地区，给这里注入了生机和活力，而特殊的地理位置又使这里接受着多元文化的熏陶。河西的经济在当时相当发达，因此魏晋墓壁画中才有一片经济繁荣，人民安居乐业的美景。画工们大多来自民间，他们熟悉和热爱的民间生活就是他们创作的最好来源……普通的画工在无意中为后来的人留下了一部最生动、最耐读、没有文字的历史书。

魏晋墓壁画为研究中国古代政治军事史、经济史、美术史、民族史、交通史及建筑史等都提供了十分珍贵的资料，学术界对其评价很高。而大多数的普通人之所以偏爱魏晋墓壁画，也许只是因为它让我们真实地感到，历史不仅仅是史书上枯燥的文字，不仅仅是帝王将相轮番登场的舞台，不仅仅是圣贤劝诫的教科书，更不是影视剧里英雄美女的演义传奇，历史，其实是所有有血有肉的平凡人生活过的时空。那些砖画上恬淡安逸、平凡质朴的世界，可以让在纷乱尘世中过往的灵魂得到净化，让压抑的心灵得到舒展，让所有向往淳朴、宁静、浪漫生活的普通人获得内心永恒的安宁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