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是保持着旺盛创作活力的老作家之一。从七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先后出版了《晚华集》、《秀露集》、《耕堂杂录》、《尺泽集》、《远道集》、《陋巷集》、《书林秋草》等散文集。他还有大量的文艺杂谈、读书笔记、作品序跋,都可以作为很优美的散文来读。在新时期的文艺园地里,孙犁以他充满个性的散文作品,向人们展示了丰富的艺术世界。
经历了十年浩劫之后,孙犁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道路,重新梳理自己的人生经验,在他散文中,出现了很多回忆性文字。《童年漫忆》、《乡里旧闻》是他回忆故乡生活的一组散文。作者怀着温馨的感情,将尘封的记忆中的人和事复活出来,构成了一幅幅生动、鲜明的画面。《童年漫忆·听说书》,描写了作者幼年时期听民间艺人说书的动人情景。作品在充满情趣的描写里,展示了北方农村淳厚独特的民情风俗,使读者看到了中国农民在艰辛的生活之余,对精神文化生活的喜爱与追求。文学家的孙犁,是否正是从这种质朴、清新的民间艺术中,吸取了他最初的文学营养呢?《乡里旧闻》是作家对故乡人物的一组简洁生动的素描,它概括了旧中国北方农村人物的形形色色。文章如实地记述了生活在社会底层中的不幸一群,透过对各色人物不同生活命运的描写,曲折地反映了支配决定人物命运的社会环境,并在展示中国农村衰残破败的生活图景的同时,辐射出浓重的文化内涵。
《在阜平》、《服装的故事》、《平原的觉醒》、《同口旧事》、《第一次当记者》等,是作者对革命战争年代生活的回忆。这些散文重温了作者在艰苦的斗争年月里难忘的往事,写了革命先驱们为了民族和人民的解放事业英勇献身,写了人民群众对革命战争的全力支持和作出的重大牺牲,写了革命战士之间深厚的同志情谊,也写了自己在革命道路上成长进步的过程。孙犁笔下革命年代里的生活,以它真实的本来面目出现在读者面前。在他的散文中,我们不仅看到了革命者美好动人的品格、英勇壮烈的形象,也能窥视到他们的思想行为和心理情绪。
对于十年动乱生活的回视,是孙犁散文中有特色的部分。孙犁真实地刻画了在大浩劫的年代里,不同人物的面目和自己的真切感受。尽管作家在十年动乱期间遭到了严重迫害,但他并没有常见的那种难以自拔的伤感情绪,却能以超乎寻常的冷静来思考这一切,对文化大革命作了深刻的剖析与批判。《画的梦》回忆了文革期间几幅画的遭遇,揭露了“四人帮”一伙文化专制的罪行。《戏的梦》除了写“四人帮”,一伙对文学艺术的摧残之外,也写了作者的觉醒与抗争,表现了一个正直知识分子的可贵品格。《删去的文字》记下了作者对两位来外调的女同志的感激。在人与人关系极不正常的年月里,这些能以宽厚、善良、同情之心待人的人,便如同沙漠中的清泉,成了作者感情中的美好回忆。作者固执地要保存这些被编辑“删去的文字”,正表现了作者对美好感情的珍视与追求。正是这些,使得他的散文超越了一般地批判文化大革命的层次,获得了更高的美学意义。
在孙犁的忆旧散文中,有不少怀人之作,写得真挚感人。《伙伴的回忆》写了作者与侯金镜、郭小川的亲密情谊,表达了对“四人帮”迫害文艺工作者的无比愤慨。《回忆何其芳同志》追忆了作者与何其芳交往的一些片断,表现了对何其芳的钦敬以及对他的死的痛惜之情。《远的怀念》是这类散文中较有影响的一篇,是孙犁新时期的第一篇作品。它写了作者与远几十年交往的一些片段,展示了他们由相识、相交到相知的过程。文章通过一些真实的细节,将远的坚定的革命信念,忘我的工作精神,乐观的生活态度和谦虚谨慎的为人品格表现得异常生动。作者有意识地避开了一切可能给人物蒙上神圣色彩的事件,而力求以朴实的描写,勾勒出真实的普通人的形象。文中没有激昂的表白和热烈的颂扬,真挚的感情,消融在舒缓的叙述之中;深沉的思想,潜藏在朴实的形式之内。出语平淡而含意深远。文字明畅而情思曲致,显示出一种朴拙、厚重、凝练的特色。追怀故友,却并不一味地溢美,而能准确地评价一个人的长处短处。
孙犁的回忆性文字,并不只是单纯地忆旧、恋旧,它立足于现实,着眼于未来,作家对流逝的岁月的追忆,熔铸着现实的情怀。
除了回忆性散文之外,孙犁也写了不少现实的作品。这些作品已脱去了孙犁早期散文的清丽、淡雅的特点,具有了更多的犀利、尖锐的杂文风骨。《官浮于文》是针对文艺界的官僚作风与官场气息而发的;《新年杂忆》虽仍不离“忆”,其中心却是对文艺评论的不正常现状的批评;《谈鼓吹》与《新年杂忆》适成姊妹篇,出语虽有些冷厉,但对那些只听得颂扬的鼓噪,耐不得不恭的批评的青年作家,却也是很深刻的逆耳良言。
孙犁散文里,还有一些颇有特色的作品,包括《书衣文录》、《耕堂函稿》、《耕堂读书记》以及一些序、跋等等。《书衣文录》写于十年动乱的特殊年代,是作者在包书的书皮上留下的很有特色的文字。这些文字或记书之来历,或证书之遭遇,或论书之优劣,或谈读书感受,每节多则数百字,少则十几字不等。作者“当时身处非时,凋残未已,一息尚存,而内心有不得不抒发者”,(《书衣文录·序》)故借此片言只语,抒写心中积郁。如一九七六年一月十一日,正是“四人帮”肆虐时期,作者在《范文正公尺牍》的书衣上写下了这样的话:“范、司马为宋名相,读其书札,可略窥其相业,然与周比,均沙砾耳。”寥寥数语,表达了对周总理的无限崇敬与悼念。在《鲁迅全集》的书衣上,写下了作家所藏的书籍在文革时期所遭受的厄运,揭露了“四人帮”灭绝文化的罪行,其中或悲或叹,或谐或谑,皆涉笔成趣,启人深思。《耕堂读书记》并非一般的读书评论,它大多以某书为线索,夹叙夹议,杂以一些少年时期读书生活的回忆,发表一些对文学、人生的独特见解,既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又有丰富的生活情趣。其中读《韩非子》和读《三国志》诸篇尤好。大量的序、跋、信函,是孙犁散文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这些作品中,孙犁不仅谈为文之道,也谈为人之道,不惟推崇文品,尤看重人品。在这方面,他不但自己身体力行,而且推己及人,作为他知人论世的标准。
孙犁散文在艺术风格上较之过去有了较大的发展变化。昔日那种轻灵、淡雅、充满诗情画意的田园牧歌式的作品很少见到了,他笔下出现的形象,也不再是清风明月,映日荷花。当读者惋惜他的“荷花淀风格”失去的时候,他在《戏的梦》中感慨地说道:“读者同志,我向你们抱歉,我实在写不出那样的小说来了。”“我没有了当年写作些小说的感情,我不愿意用虚假的感情去欺骗读者。《乡里旧闻》自不必说,它虽然还散发着山野湖泽的浓郁气息,饱含着作家对故土的深厚情思,但却已透出了一股冷寂与沉重的气氛。写于一九八四年的《病期经历》,只是记述了作者五十年代养病期间的一些生活片断,其中各色人等,也失去了他早期散文如《识字班》、《投宿》中人物形象的单纯明朗的特色。至于《删去的文字》、《戏的梦》、《伙伴的回忆》等作品,更是显露出一种过去很少见到的沉郁、冷峻的风
格。在《伙伴的回忆·忆侯金镜》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我没有到过湖北,没有见过那里的湖光山色,只读过范仲淹描写洞庭湖的文章。我不知道金镜在的地方,是否和洞庭湖一水相通。我现在想到:范仲淹所描写的,合乎那里的天人实际吗?他所倡导的先忧后乐的思想,能对在湖滨放牧家禽的人,起到安慰鼓舞的作用吗?金镜曾信服地接受过他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劝戒吗?”
在这段富于哲理的议论中,掩藏着一种“尘海苍茫沉百感”的浩叹,流露出了一种孤愤、悲怆的情绪,显示了作品本时期的深沉、凝重、富于理性的新特点。
理性成份的加强,并不排斥感情的因素,孙犁散文依然浸润着浓重的感情色彩,只是比过去变得更加含蓄、深沉。《新年悬旧照》从一张自己的旧照片上,引出对亡妻的许多忆念,“就象在冬季见到了春草春花一样”,“心里有很多感触”,似乎见到了“她在深夜的小油灯下,为我缝制冬装的辛勤情景”。深沉的感情,以平实之语出之,别有一种动人的力量。《亡妻逸事》也是写妻子的,每节均写妻子不同时期的一件小事。作者努力节制自己的感情,似以不经意的文字信笔写出,但却能从中揣摩出对亡妻深厚悠远的情思。《远的怀念》在冷静的追述里,更是燃烧着对战友的火热的感情。文章写道:“现在,不知他魂飞何处,或在丛莽,或在云天,或徘徊冥途,或审视谛听,不会很快随风流散。无处招唤吧。历史和事实都会证明,这是一个美好的、真诚的、善良的灵魂。”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短短几句,寄托了作者对亡友多少深沉的赞美与眷恋。
孙犁散文的语言,在自然、清新、明快的基础上,融入了犀利、典雅的特色。试看《贾平凹散文集序》中的一段:文艺之途正如人生之途,过早的金榜、骏马、高官、高楼,过多的花红热闹、鼓噪喧腾,并不一定是好事。人之一生,或是作家一生,要能经受得清苦、寂寞,忍受得污蔑和凌辱。要之,在这条路上,冷也能安得,热也能处得,风里也来得,雨里也去得。这段话,文字精警,论辨犀利,富于哲理,充分显示了孙犁晚年散文的艺术风格。
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孙犁的笔依然显得那样年轻、活泼,那样富于魅力。孙犁在《克明<荷灯记>序》中说过这样一段话:“青春燃起的革命火焰,是不会熄灭的。……现在正是春天,依然是桃红陌上,燕筑堂东,孕育着新生。”这段话是他自己心境的一种表达,可用来概括孙犁新时期的创作。
(赵学英,黑龙江七台河职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