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是中国传统中最重要的美德之一。《孝经·开宗明义》讲:“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①孝最原始的内容就是亲亲,即孝敬父母。到后来,孝在政治方面进行了演延,古人将君臣关系比作父子关系,“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② “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③孝渐渐有了另一个方面的内容,即对君主、国家的孝,也可以理解为忠。
从古至今,孝文化对人们产生了至深的影响,对武侠小说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父母、师父被人所害,自己不能替他们报仇,在古代被视为不孝,往往就因为报仇而展开了一段快意恩仇的故事。本文所关注的是金庸武侠小说与孝文化的关系,金庸小说中的孝文化主要体现在子女对父母,徒弟对师父,子民对君主、国家的关系上。
金庸通过小说表达了他对传统孝文化的思考。首先,金庸对中国的孝文化是不否定的。《射雕英雄传》中写到欧阳锋有一次经过书院,听到一个书生劝人要做忠臣孝子,欧阳锋听得厌烦,就把书生杀了。他认为黄药师和自己并称东邪西毒,看法也应该差不多,就把书生的头颅送给了黄药师。不料黄药师大发脾气,说自己平生最敬重的就是忠臣孝子,还说:忠孝是大节所在。话虽然出自黄药师之口,但也是金庸观念的流露。这一点在作品中的许多人物身上都有体现。性格敦厚的郭靖自不必说,他在桃花岛上发现朱聪等五位师父的遗体,以为是黄药师所为,毅然离开了他所至爱的黄蓉,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杀父仇人的女儿相亲相爱;生性潇洒、笑傲江湖的令狐冲对师父也十分的敬爱,什么时候都是毕恭毕敬的;就连杀人不眨眼的梅超风对黄药师的那份孝也是让人十分震撼的,虽然她背叛了师门,但心中始终记着师父的恩情。在太湖归云庄上听到裘千仞编造的恩师被杀的消息后,毫不犹豫地要替师父报仇,最后还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欧阳锋的一击,救了师父,牺牲了自己。临终的时候,还按照师父以前的要求,自折手腕,表示悔罪。当黄药师答应让她重归师门,她更是由衷地高兴,勉强爬起来重行拜师之礼。《天龙八部》中的乔峰是契丹人,但又在中原长大,他爱自己的民族、国家,也希望做到忠实于自己的民族与国家。他不愿意背叛自己的国家,但又不愿看到宋辽两国的人民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当段誉、虚竹抓住了耶律洪基时,他逼皇帝发誓终生不再发兵侵犯宋朝才能放了皇帝。虽然乔峰是出于一片仁爱之心,但他总是背叛了辽主,最后也只能牺牲了自己。但在金庸的小说中又出现了一种情况,就是孝与义,孝与人性自由、个性解放的冲突,这是因为金庸以现代人的眼光对孝文化予以了新的理解。下面就从这两个方面来分析:
一、孝与义
孝是中国传统中最重要的美德之一,义是武侠世界里最重要的品质之一。在传统的武侠小说中,孝与义几乎就没有发生过冲突,而且到了清代的武侠小说中,清官和侠还很好地结合了起来。到了金庸的小说中,孝与义有时会发生尖锐甚至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一方面可能是小说创作的需要,人物处在一种矛盾之中,有利于人物性格的塑造,也可以使小说情节复杂化;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金庸从现代人文的视角来审视传统的孝文化。
先从冲突最小的说起。《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聪明伶俐、幽默机智、自由不羁。当师父让他杀掉采花大盗田伯光时,他很为难。因为先前两人已结交为友,而且田伯光现在已经改过为善了。但是,他从来也不敢违背师命。他该怎样处理这个问题呢?“他从岳灵珊手中接过剑来,转身摇摇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了十几步,假装重伤之余突然两腿无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扑出去,扑的一声,长剑插入了自己左边的小腿。”④令狐冲企图通过自己的小把戏将这一矛盾化解开去,这样既可以不违背师父的命令,又不会对朋友不义,可谓用心良苦。
金庸小说中有一种趋势,当所谓的孝与义发生矛盾时,作家偏向于将义列于孝之上。《神雕侠侣》中的杨过误以为郭靖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他制定了谋杀郭靖的计划,但最终还是没有对郭靖下手。一部分原因是杨过没有找到最合适的机会,但更主要的原因却还是出于他内心的矛盾。当真正见识郭靖的英雄气度和为国为民的大侠胸怀时,杨过不仅不再想杀郭靖,反而甘愿为了保卫郭靖而牺牲自己的性命。而这个时候,杨过依然没有明白父亲死亡的真相,也就是说郭靖仍然可能是他的杀父仇人。类似的情况还出现在《雪山飞狐》中。胡家和苗家世代有仇,到了胡一刀和苗人凤这一代,恩怨还没有个了结。两人在比武时,双方的武器上都被涂上了毒药,结果胡一刀死在了苗人凤手下,胡夫人也随丈夫而去。虽然苗人凤不是有意要杀胡一刀,但胡毕竟死于苗之手。若干年后,胡之子胡斐替父报仇,胡斐知道苗人凤的一个弱点,当他想一招就这样劈下去的时候,胡斐也碰上了与杨过同样两难的境地:考虑到苗人凤是个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这一刀不应该劈下去;“但若不劈,自己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当壮年,岂肯便死?”⑤ 是出于对生命的珍惜,才使得胡斐陷入了矛盾之中,而在孝和义之间,胡斐跟杨过一样还是将义的位置放得更高一些。
旧式的武侠小说有一个普遍的观点就是要“快意恩仇”,为了报仇,杀人没有什么要紧的,而且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对于自己的父母、师父,这也是行孝的一种表现。但金庸却批评和否定这种行孝的方式。在《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有这么一段话:“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妈妈……就算那些人真是凶手,我将他们一一杀了,又有什么用?我爹爹妈妈总是活转不来了……倘若大家不杀人,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都做朋友,岂不是好!我不想报仇杀人,也盼别人也不要杀人害人。”⑥在张无忌身上有一种生命意识、人道观念与人文情怀,这也是金庸对过去视替父母、师父报仇为行孝观念的一种批判。既然不认可这种行孝的方式,在所谓的孝与义之间,自然要偏向于义。另一方面的原因也是出于对武侠精神的一种回归。清代的武侠小说忠孝和侠义相结合,形成了清官侠客型的小说,这类小说“大旨在揄扬勇侠,赞美粗豪,然又必不背于忠义。”⑦但在此过程中侠的独立性却在渐渐消退。在金庸小说中,作家努力将独立精神回归到侠的身上,因为义才是侠的最重要品质之一。
二、孝与个性解放
(一)孝与爱情
孝与爱情这一个话题很早就进入了文学作品之中,如早期的《孔雀东南飞》就涉及到这个话题,不过进入到武侠小说的时间相对较晚。谈到这一话题首先会让人想到李莫愁以及《摸鱼儿》这首词。李莫愁曾经生活在古墓里,这是一个封闭、压抑的世界。一开始是因为不得已才与世隔绝,到后来,这种隔绝就变成了一种传统。墓中的生活是十分压抑的,要强调“十二少”:“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李莫愁生活在古墓里就要压抑所有的人生欲望和人性本能。古墓派也有能够变通的规矩:如果有哪一个男子能够发誓为古墓中的某个女性甘愿牺牲自己,而且这个男子事先并不知道这条规矩,这个女子就可以自由地走出古墓。李莫愁就是没有遵守规矩而走出了古墓,成了古墓派的叛徒。但是读完小说,读者就会感觉到她实际上也是一个可怜可悲之人。她只是不愿意受那种人性的压抑,想寻找属于自己的一份爱情和幸福才勇敢地走出古墓的。这正是金庸对“五四精神”的一种继承,肯定人的个性解放,反对这种压抑人性的所谓的行孝方式。
《射雕英雄传》中的陈玄风和梅超风,在桃花岛上产生了热烈的恋情,偷偷做了夫妻,因为害怕师父责罚便产生了私奔逃离桃花岛的念头,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把师父半部《九阴真经》也偷走了,成为背叛师门、恶名昭著的“黑风双煞”。他们不是不孝敬师父(梅超风对师父的尊敬在前面已经有所叙述),而是在爱情面前,他们情不自禁又身不由己,这也是基于人的一种本能。周芷若在接任掌门职位的时候发下毒誓:一定要利用自己的美色和张无忌对她的好感,设法找到屠龙刀和倚天剑,但又决不能对张无忌产生感情,更不能结为夫妇。但她对师命也不是完全执行的。后来,她还是想方设法,甚至搞出寻死上吊的把戏,促使张无忌与她立即拜堂成亲。金庸在小说里是想表达对传统孝道观的一种想法,对这种压抑人情感本能的所谓的行孝方式,作者是不赞同的。
(二)孝与个性自由
孝与个性自由的冲突,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是《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令狐冲一开始出场就是一个“问题青年”,酗酒、平白无故地惹是生非、与采花大盗田伯光在一起喝酒等等。令狐冲渐渐不被师父认可,最终被逐出了师门。但这个人物却受到了人们的喜爱,因为他无拘无束,追求自由。在思过崖的时候,风清扬传授给令狐冲的“独孤九剑”就代表着一种自由精神和坚信自我的个性精神,一切都应该顺其自然,不应该有一点的勉强。但在令狐冲生活的世界里,一向是门派利益大于个人利益,立场和阵线是丝毫不能马虎的。刘正风什么坏事也没干过,仅仅是与魔教长老曲洋一起吹箫弹琴,就被搞得家破人亡。像令狐冲这样的行为更加不能为所谓的“正派”人士所接受,他的师父毫不犹豫地将他逐出了师门。面对着对自己有收养之恩的师父,生性无拘无束的令狐冲一度陷入矛盾之中,但这种矛盾又是难以调和的,因为这是传统的价值观和一种崭新的讲求个人自由的价值观之间的冲突。
面对传统的孝文化,金庸既接受其中的一些优良传统,如孝敬父母、尊师等等,但同时又批判和否定那种把杀人报仇视为行孝的作为,更反对那种对师父言听计从的愚孝,他提倡应该摆脱这种传统的孝观念,肯定个人的价值,鼓励个体追求自身的个性解放。
注释:
①《孝经译注》,汪受宽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7月第1版,第2页。
②《孝经译注》,汪受宽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7月第1版,第2页。
③《礼记译注》,杨天宇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4月第1版,第816页。
④《笑傲江湖》,三联书店,1994年5月第1版,第464页。
⑤《雪山飞狐》,三联书店,1994年5月第1版,第226页。
⑥《倚天屠龙记》,三联书店,1994年5月第1版,第1035、1036页。
⑦《中国小说史略》,鲁迅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版,2004年11月第9次印刷,第195页。
(杨海凤,扬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