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火花

2006-01-30 06:51于晓燕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11期
关键词:古船张炜

张炜,成长于美丽富饶的胶东平原。在当今文化状态处于“无名”的时代下,各种浮躁之气充塞于文坛,而张炜像一位善于思考的智者,清醒地注视着“现在”以及“现在”中人们的惰性。他坚持了一位知识分子的精英批判立场,以民间世界为根据地,矛头直指现实浮夸的世界。民间世界经过张炜主体性观念的过滤和改造,已上升为张炜想象中的文学审美的理想世界,因为与现实世界有隔膜,所以它保留了许多现实世界中所不能容纳的审美因素,例如一些怪诞和狰狞的意象,使文本变得含蓄晦涩,而这却恰恰显示了民间世界的另一种生存方式。我们在此以意象为突破口,借以窥探张炜神秘而又饱含生命力的民间世界之一斑。

《古船》是张炜的代表作,这部写中华民族厚重心灵史的长篇巨著用了大量的现代主义手法,突出表现为它的象征和意象的扑朔迷离。就题目“古船”这一耐人寻味的意象,就为小说增添了思想厚度。

出土古船的洼狸镇,位于芦青河入海口,在地域上应该是一个相当开放的城镇,但实际上,那些矗立在村子周围的古老的城墙暗示这是一个十分封闭的世界。在这个绝对闭塞的空间里,人们身上的能量很少能转化为创造型的力量,反而成为培育宗法制社会因权力之争而引起的内讧以及自相残杀的温床。在社会以及思想空前开放的今天,古船被发现,一段冰封的历史由此血淋淋的展现在我们的面前。从作者对古船形态的描写,例如,古船上扎着“枪矛”,并散发出一种令人欲呕不能的“血腥味”可看出,古船实际上是关于中国农村社会内讧丛生的邪恶之船。在人心可畏的动乱年代,文明变得卑贱并最终被人们所遗弃,取而代之的是内隐的兽性发挥到了极致,人变得凶狠、残忍,人与人之间一有机会就传染苦难。而且,船上至今还充满血腥之气,这正是历史的象征,洼狸镇的镇史不就是一部自相残杀的历史吗?洼狸镇只是历史的一个缩影,作者借“古船”来表达他对历史的深刻反思和内省,提出了民族苦难救赎方式的现实之一种。

古船之所以成为内斗之船,在于舵主和航向的选择。赵炳是一个舵主,在这里特别引人瞩目。他身上的超现实的色彩充分体现了张炜寄予在民间世界的审美理想,比如他是“人蛇同体”,他的神秘以及他的与之发生性关系的女人非死即枯的可怕“毒性”。关于“人蛇同体”在这里我认为是“人首蛇身”的衍化形式,或者说是它的变体。李泽厚认为“中国远古传说中的‘神‘神人或‘英雄,大抵都是‘人首蛇身。女娲、伏羲是这样,《山海经》和其他典籍中的好些神人(如‘共工、‘共工之臣等等)也这样。”“这里所谓‘其身皆人面蛇身,实际指这些众多的远古氏族的图腾、符号、标志。”⑴作者在这里把赵炳描写成“人蛇同体”正是象征了洼狸镇这个封闭社会的现实一种的。

在封闭、保守封建残余势力相当强固的这个中国农村社会里,四爷爷赵炳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人们是把他当作神人、英雄来供奉的。文章开始见素一句话:“四爷爷成神了,管天管地!”就是对这最好的注脚。毋庸置疑,赵炳是那个时代洼狸镇人们观念体系的代表标志,它是历史和时代的共同选择,他无法拒绝历史赋予他的角色。作者在此借表现一个人为契机,从而推衍、升华为民族的主题,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尝试。

著名评论家雷达说过:“《古船》的思想魄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在刺取我们民族的痼疾时有不少深刻发现。”而四爷爷赵炳就是关于民族痼疾的最典型的创造。洼狸镇是一个封闭的、保守的、似乎被人遗忘的村落,赵炳是洼狸镇至高无上的代表;他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功利、最阴暗的一面培养起来的(他曾对长脖吴玩过儒道佛)一个政治老人,是宗法制社会赋予了他超常的权力,因此,脆弱的民族资产阶级(老隋家)和科学理性(老李家)都不是他的对手。在土改时期,老隋家被扣上了“反动资本家”的帽子,赵炳却官运亨通、青云直上,赵多多作为他内心世界恶魔性的向外投射,俩人合伙密谋抄了隋家。赵多多在茴子临死前的令人发指的罪恶行径,是对人性的最残酷的虐杀。这样,赵多多在前台,赵炳在幕后,上演了一幕惨绝人寰的屠杀。

对待李家,因为“大跃进”中李其生在上级领导视察时当众揭露了“玉米棒”的真相,他暗地里指挥他的护卫队——民兵,将李其生抓起来吊着打,意图削弱一直与之抗衡的李家家族势力,而在不知真相的众人面前,却大义灭亲,眼看自己的妻子欢儿要死了,他决绝地舍弃了欢儿去救李其生,多么动人的一幕!但这一切都瞒不过张王氏,这个“积世虔婆”似的女人,她知道在那个时刻赵炳是希望自己的妻子欢儿死去!李其生的“祸从天降”也是他一手操办的。

赵炳如愿以偿。他,“在家族,‘辈分最高;在政治上,是‘最老的党员,把家族与政治集于一身。视其所为,家族利益是圭臬,革命利益是幌子。”⑵洼狸镇人民从土改到“文革”直到经济改革初期遭受了巨大的苦难。赵炳把昔日曾经创造出辉煌的老隋家和老李家玩于股掌之上,蒙昧的大众成为他为家族夺权而进行争斗的牺牲品。他投机革命,却受到“左”倾政治路线的保护,在以暴抗暴的动乱年代里,他就是一个特定的具有深刻内涵的政治符号。他的权力是历史和人民赋予的,他却用来阻挠历史的进步,给人民带来无尽的苦难;然而人民处于苦难之中而不自知,这是更大的悲哀。

作家张炜这样描写四爷爷赵炳:“这个四爷爷不仅是个恶魔,还是一个男人。他的强健粗壮的四肢,有力的颈部,阔大的手掌,甚至是巨大的臀部,都显示着无法征服的一种雄性之美。他精力无限,举止从容,把含章玩于股掌之上。”作家笔下的赵炳几乎是一个欲望的象征,其人爱权力、爱女人,他的可怕“毒性”让他的两个媳妇都相继死去,然而,他并没有悬崖勒马,老隋家最小的含章不幸成为他的猎物,这造成了含章永无止尽的苦难。

除了权欲、性欲,他还有极强烈的物欲。在饮食口服上,他使唤着洼狸镇的第一厨师张王氏,尝尽了人间美味。四季吃的水果皆有正气、湿热、寒凉之分;秋凉吃蛤蚧泡酒、桂圆煮汤;冬天吃沙锅煨参鸡。在那个物质资源极为贫乏的年代,四爷爷赵炳作为洼狸镇的最高统治者,理所当然的享用着他的权力所带来的巨大物质利益。

陈思和先生曾用“恶魔性因素”来分析小说《蘑菇七种》中的人物老丁,我觉得“恶魔性因素”也同样可以用在赵炳身上。陈思和对张炜小说的批评术语命名为“恶魔性”。他认为恶魔性因素是一种“‘以一种宣泄人类原始生命蛮力的现象,以创造性的因素与毁灭性的因素同时俱在的狂暴形态出现,为正常理性所不能控制,那么它必然是以某种非理性的形态展现其本来面目,为我们日常生活中得到的因素和社会规范所不能容忍,同时它又是深扎于人类原始生命的本能之中,总是以与人性相沟通的形态发出它的存在信息,唤起人们对快乐和欲望的记忆。”⑶通过前面的分析,我们综观赵炳的欲望原型:权欲、性欲和物欲,正好应对了古希腊文献中有关恶魔性的三种诠释,包含了原欲的基本雏形。上面提到的古船实际上是起内讧的自相残杀的邪恶之船,种种欲望在这船上神魔共生。为了实现这种种欲望赵炳不惜调动一切手段,其中欲中之欲不是性欲、物欲、而是权欲,性欲和物欲只是权欲的附属品。这与中国传统的政治体制——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有关。在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以官为本位,“学而优则仕”,历代文人读书都以此为宗旨和目的。古训说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一旦以读书求得仕进,金钱和美女都会随之而来。而且,中国古代一直以来奉行一夫多妻制的封建传统和纲常,很显然在一夫多妻制的社会里权力越大,性的欲望就越容易得到满足。由此可见,权力所带来的巨大的超额利润以及权力欲望的难以实现刺激着历代的文人为求得权力熙熙攘攘如过江之鲫,前仆后继。赵炳作为一个儒家传统文化浸淫出来的权力欲望化的符号,他把自己的肌体深深扎根于几千年封建政治伦理和宗法文化的土壤,从而使他的权欲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在这里,张炜对“毒人”赵炳权欲的描写实际上已经向着民族苦难的内核逼近着。

“古船”已经沉没,而当“新船”启航驶入大海时,显然不能再有赵炳这样的舵主,这就是隋抱朴之所以久久沉思的原因。

毫无疑问,在古船上的众多人物中,处于举足轻重地位的,最能体现作家社会改革的理想和人的理想的是隋抱朴了。作为隋家长子,他挣脱了所属阶级对他的束缚,成为新时期农村社会改革的领军人物。他经历了痛苦的裂变过程,他在阶级斗争和人为斗争的狂风暴雨中经受了残酷的洗礼。作为“黑五类分子”,他生活在卑微的社会底层,遇到了太多的厮杀和血渍,淤积的血使他喘不过气来,他痛心疾首的呼号:“苦难啊,快离开洼狸镇吧,越快越好!”他已经开始有意识地要彻底结束洼狸镇的贫穷、愚昧、落后和苦难。“隋抱朴实际上是在为民族而忏悔,为历史而赎罪的,在他身上甚至于可以看到点耶稣的影子。”⑷

“应该说,抱朴确有与民族共忏悔的精神,他的诅咒‘苦难并不简单是从反对阶级斗争这个角度出发,而是企图站到人的争取自由境界、人的自我完善地更高、更浩渺的生命意识的高度上。”⑸他憎恨所有的苦难,包括人的和民族的,但他的忏悔和就赎之道,确实带有着抽象的人道主义精神和乌托邦式虚幻色彩的。他整天像一块石雕般蹲在老磨屋里久久沉思,他是一个“坐着的巨人”,坐着“是因为沉甸甸的思想把他压的。他头脑特别发达,使他下肢变弱,不能站起来。”⑹作者试图通过隋抱朴研读《共产党宣言》来刻画一个初步具有共产主义理想的农村改革者形象,铸造一个经历了痛彻心扉的灵魂忏悔、从大恐惧、大苦难中挣扎出来的、怀抱着拯救人类的伟大宏愿的普罗米修斯形象。然而,理想毕竟不等同于现实,他从血与火的岁月中一路走来,深刻了解中国的改革尤其是农村改革之艰难,所以,他迟迟不敢行动。但随着社会化工业大生产时代的到来以及良好的发展态势,经济改革进入了稳定发展时期,人性解放的欲望开始成为新的时代精神。显然,“毒人”赵炳和他所依赖的家族意识、家长制意识最终要退出历史的舞台。隋抱朴也终于从老磨屋里走了出来,成为“新船”的无可争议的舵主。由他充当舵主和选择航向,我们有理由相信,类似古船意象的民族苦难的悲剧将不再重演。正如作品最后暗示的:“可是见素此刻仿佛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河水的声音;看到了那条波光粼粼的宽阔河道上,阳光正照亮了一片桅林。”

注释:

⑴李泽厚.《美学三书》[M].安徽: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1月.第13页

⑵⑸雷达.《文学活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8月.第163、158页

⑶林建法主编.《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2年文学批评》[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4月第243页

⑷蔡世连.《祛蔽与返魅》[M].济南:黄河出版社,2004年8月.第190页

⑹张炜.《张炜文集》[M].卷二.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10月.第212、671页

(于晓燕,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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