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哲
密密的林子哟——
见不到那个天!
亮开的垭口哟——
幽幽的那个蓝!
二毛记得,这是他已经死去了的爷爷曾经站在亮垭口唱过的歌。二毛喜欢学爷爷唱歌,每一回唱着唱着那些公鸭子叫唤一般扯破了嗓子的歌,他的脚就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亮垭口。不过他越来越明显地觉得现在不适合在亮垭口唱这样的歌,现在的亮垭口几乎连树都看不到,哪里来那些见不到天的林子!
二毛记得,爷爷还说以前在这里还看得到老虎和野猪,他的阿爸也说在这里看到过黄鼠狼。二毛长了这么大,过年的时候还从来没有遇到来他家里给鸡拜年的黄鼠狼,更别说看见老虎和野猪。现在,二毛在亮垭口下面那一大片没有边儿似的乱石头坡上是连几只野兔子也很难看到。有一天,他在亮垭口上面看见有人的鸟枪上挑着几只山耗子“嘿哟嘿哟”地从下面上来,而且脸上看起来还乐呵呵的。二毛看得比他们还要乐,这些人居然辛辛苦苦地到亮垭口下面来打耗子回去吃,他们屋里应该是穷得吃不起饭了还是有其它的啥子原因。其实,二毛晓得他们是把山耗子当成了野兔子,或者说现在的野兔子简直瘦得就跟山耗子一样……
二毛家那几间破破的青砖黑瓦房子就在亮垭口旁边。二毛听爷爷说过,他们家以前没有住在亮垭口这地方,他们的祖房在一个大大的山坳坳里,那里一年到头的一天到晚都不见阳光。有看阴阳的人说这样的地方阴气太盛了些,不利于“发人”。村里人晓得所谓的“发人”也就是说能生儿子,二毛的爷爷就只生了他阿爸这一个儿子。到了二毛的阿爸要结婚的年纪,娶亲的时候他们专门请人算了命,娶了一个命硬的婆娘,说是这样就可以克制住所谓的不“发人”。二毛的阿妈果然命硬,头一胎下来就是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可惜没养到满月就夭折了。第二个儿子,二毛的阿妈把他生在半路上冻死了。那天,二毛的阿妈大着个肚子到亲戚家里去吃饭。本来儿子应该不在那一天出生,可能是那天的饭菜太合口味了,她忍不住拼命地吃。结果在她酒足饭饱回家的半路上,硬是把儿子从肚子里撑了出来,二毛的二哥就这样在寒冬腊月里夭折了。第三个下来的是个丫头,红扑扑的很喜人。他们不紧不慢地把丫头养了一年之后,二毛的阿妈肚子又大了起来。这时候,一家人就又继续着他们一次比一次强烈的担心,他们怕再在那个地方住下去可能真的是这辈子怕连儿子也抱不上……
终于,他们决定从那里搬出来了,在那样的地方住着人很容易地就犯迷糊,也可能是整天在黑乎乎的地方转悠把脑壳给转得晕了。而且,二毛的老爷爷的老寒腿只要遇到天阴一些就痛,痛得好像是有许多条“蚂蝗”钻进了肉里去咬骨头。虽然老人天天念叨着从祖房里搬出去是对先人的不孝,但是经过一次次“蚂蝗”咬过骨头之后,他也决定要搬了!于是,他们就在亮垭口边上盖起了一座长三间的黄土墙、青瓦顶的房子,而且还在正房旁边盖了两边对称的茅草房。二毛家的房子在亮垭口坐北朝南,房子的间数按照八卦阴阳之说取单数,这样才够阳气。
其实,二毛并不是他们家里第三个儿子,在他之前还生下来了两个儿子以及两个姐姐。但是,现在二毛是家里惟一的儿子。也就是说,他的两个哥哥都没有能够养大,但是这两个哥哥都是养到了八、九岁才死的。一个是洗澡的时候被水淹了,另一个是生下来就是一个瘫子,在床上坐了几年可能也坐得不想再坐了,就闭上眼睛躺下了。所以,二毛出生之后,就成了家里的“金宝贝”,家里的每个人都很疼他,一家子人围着他转,常常转得他头晕。爷爷只有遇到关节疼得抱不起他的时候才肯把他放下来。这时候,他的姐姐们就抢着抱他,常常抢得到最后他到了这个姐姐手里,而鞋子在一个姐姐手里,而裤子在另一个姐姐手里,他的光屁股和小鸡儿就这样常常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二毛现在最怀念的人是他死去的爷爷,从小爷爷就特别的喜欢他,他也特别喜欢爷爷。爷爷会唱好多的山歌,唱着唱着,二毛就会忍不住问爷爷为啥子要这样唱,爷爷就把他编山歌的缘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二毛听得就出了神。二毛觉得,他听得最出神的是这支山歌:
亮垭口哟,你为啥子亮,
是不是晓得大豆我想讨婆娘,
妹子哟,你是天上的仙娘,
哥哥我天天把你想!
二毛晓得,山歌里的大豆就是他的阿爸。这支山歌是他的爷爷教给他阿爸唱的,他的阿爸年轻的时候就是唱着这个山歌把他的阿妈乌梅给“哄”到了家。后来,他们家真的就搬到了亮垭口来。至于这里头有啥子缘故,二毛没兴趣去想,他只是对那个山歌感兴趣。他常常想,啥子时候他也可以唱着这个山歌“哄”回来一个婆娘。于是,二毛就常常在亮垭口唱这支山歌,只不过他把“大豆”改成了“二毛”。
亮垭口外面那一片空荡荡的山已经没有啥子林子,满山的光秃秃的乱石头比绿油油的树还要多。二毛的山歌经常才传出去就又被远处的岩壁子硬硬地折了回来,二毛以为那是他唱得还不够大声的缘故,以至于声音传不出去,所以他就更加卖力的唱——
亮垭口哟,你为啥子亮,
是不是晓得二毛我想讨婆娘,
妹子哟,你是天上的仙娘,
哥哥我天天把你想!
有人过来,“二毛,唱得这么好听,你在唱给哪个听哟?”
“唱给我婆娘听!”
“你婆娘在哪儿?”
“在别人家里养着的呢!”
年长一些的闲着没事干的老头过来,“二毛呀,你应该换一个山歌唱哟。”
“为啥子?”
“这个山歌,你阿爸大豆几十年前就唱过了。”
“他唱过了为啥子我就不能唱了呢?”
“这个山歌只对乌梅有用。”
二毛一听就急了,“那咋个办嘛?我爷爷都已经死了,我到哪里去找他帮我编山歌嘛。”
“那你喊我一声‘爷爷,我帮你编一个新的歌。”
二毛想了想,还是轻轻地喊了那个老头一声。那个老头果然讲信用地给他编了一个歌,编得二毛听了之后脸都红到了耳朵根上去,“要不得,要不得,这么唱我要挨打。”
“那你再喊我一声‘爷爷,我再帮你编一个不挨打的歌。”
二毛吃了一回亏变精灵了,“你哄人!我不要你帮我编,我要自己去编,哼!”
他一溜烟就从亮垭口跑到了自己的屋里,他静下心来好好地编山歌,可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他急得想把自己的脑壳切下来往里头灌点儿水进去,不然的话他怎么摇也摇不出个“叮咚响”来。二毛整天啥子事都不怕,最怕的就是读书写字,他觉得把一个大活人憋在那么小的一张桌子前面守着那么方寸大的纸张,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他觉得他把爷爷曾经唱给他听的那么多的山歌都可以很容易地记下来,而且还可以唱得像顺口溜一样滚瓜烂熟,可是书上的那些古诗呀、课文呀他就是啥子也背不下去。他都想把那些书本上要背的东西都编成歌来唱,可是他一看到那么多的字他的脑壳就大了,他实在是没有办法把那么多的字编成山歌来唱,那样的话他怕把脑壳里的那些山歌都挤得没有地方了,他觉得这样做不划算!
于是,二毛还是成天唱着那些老山歌。
老山歌在二毛的嘴巴里一天天地唱着,把二毛都唱大了。二毛的几个姐姐都已经出了嫁,而且他都已经当上了舅舅,可是他不喜欢当这个破舅舅!他的小外甥才刚刚学会说话,一看到他就显得特别的亲热,特别的喜欢他,一口一个地叫他:“豆豆、豆豆……”
二毛被叫得冒了火,他恨不得抓起一把胡豆塞进小外甥的嘴巴里。
二毛被小外甥叫得烦了,就唱山歌。二毛一遇到不爽快的时候就唱山歌,山歌一唱完了他的啥子不爽快的事就全给忘记得一干二净。二毛的山歌刚唱完,小外甥就有了反应,以表示二毛唱的山歌不是在“对牛弹琴”——
“豆豆,好听!”
二毛觉得他简直是遇到了“克星”!他就想,以后自己的儿子会不会是自己的克星。他想着就觉得他还是想得有些远,他现在连婆娘都没有,哪里来的儿子?可是他算算自己的年龄也已经老大不小了,已经到了要娶老婆的年纪。他觉得可能真的是那些山歌都老了的缘故,他唱了这么多年的山歌真的没有一个女人对他表示出他唱歌所想要的结果。
阿妈对他说:“二毛,你不读书都这么多年了,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婆娘嘛。”
“不要!”
“那你为啥子天天像猫叫春一样在亮垭口唱歌?”
二毛脱口而出:“你才叫春呢!”
阿妈扬起巴掌,“你怎么跟我说话?”
二毛就赶紧跑开了,还传出话来:“阿妈,我要自己找婆娘!”
家里人觉得二毛的年纪还不算大,就没有怎么把找老婆的事儿放在心上。但是,他们在为二毛的将来发愁,像二毛这样天天呆在家里,不读书也就算了,也不学点手艺,将来怎么养活自己?可是二毛从小的脾气就有点儿像黄牛一样倔,他不喜欢做的事就是不肯做!就像他不肯做作业,老师逼着他做,逼急了他干脆就在作业本的最显眼的位置写上“X老师,我的儿”!老师气得没有办法,只好把大豆请了去。结果,二毛干脆就扔了书包再也不肯去上学!二毛不去上学倒是帮了家里的大忙,他长得结实得就跟家里的黄牛一样的壮,他家的粮食因为二毛的壮实迅猛地上了一个台阶。虽然说二毛有的是力气,可是他也不能一辈子就像只老母鸡一样窝在家里做农活,二毛家里已经成了村子里最穷的人家!其实,这也不能怪二毛家不长进,关键是村里的那些人家太厉害了,每家每户几乎都有人在外面打工。打工挣回来的都是花花绿绿的票子,不像二毛家就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满仓的谷子、包谷、小麦和高粱发愁。
虽然家里人都舍不得二毛,但是看着村里人都已经起来了一座座小洋楼,他们的眼睛看着人家新房子上那倒着贴的大红的“福”字,他们的眼睛整天这样的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二毛,你要不要出去打工?”
“我为啥子要出去打工?”二毛硬着脖子说。
“那你为啥子不想出去打工?”
“我舍不得亮垭口。”
大豆和乌梅听得心里酸溜溜的,儿子不想出去打工不是舍不得他们两个老东西,而是舍不得亮垭口!他们的心里真的是巴凉巴凉的了。
“阿爸、阿妈,其实我舍不得你们!”二毛在他们的心还没有巴凉到底的时候给他们的心里烧了一把烫热的柴火,于是他们的心里就暖和了过来。乌梅心软了,“二毛,不想出去就莫出去,我们又不是吃不起饭。”
“要得,不出去也好。”大豆也松了口。
于是,他们就整天把脑壳垂得低低的,不去看人家里的大红“福”字就不会眼红了。二毛兴奋地又到亮垭口去唱起了歌……
村子里那些和二毛一般年纪,家里条件好的男人都已经娶了老婆。其实,村里人所谓的条件好就是家里起码要盖着有两层高的小洋楼,至于男人的人品、长相怎么样倒是在其次。如果村子里要论男人的长相的话,二毛绝对是村里长得最好的男人!
村子里隔三差五的就“咚——咚——咚咚——哧!”地敲锣打鼓把一个个水灵灵的女人娶回家。二毛和大豆也就隔三差五地被请去喝喜酒,二毛喝着喜酒越喝就越没有味道,他也想有那么一天他也能风风光光地摆上酒席请人家来喝他的喜酒。于是,喝完喜酒回去的路上,二毛一直闷闷不乐。
“二毛,喝多了啊?”
二毛摇了摇脑袋。
“那你是咋了?像个闷冬瓜。”
二毛看了看肥滚滚的大豆,“你才像冬瓜!”
“你说啥子话哟?”
“那你要我说啥子话嘛?”二毛把脖子伸得直直的!
一回到家里,大豆就把乌梅拉进了屋里,“乌梅,我们的二毛越来越怪了。”
“有啥子怪的嘛?”
“我看他是想婆娘快想疯了!”
“你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不是也想得疯了啊,我们才第二回见面,在亮垭口下面的林子里,你抱起我就往林子里头走——”
大豆红着脸打断了她的话,“扯远了,我们现在是说二毛的事。”
“那你也不能说我儿子疯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那你说我们眼下该怎么办嘛?”
“找个媒婆给儿子说媒!”
“我怕二毛不肯,他说他要自己找婆娘。”
“那他找得到不?”
“就他那公鸭嗓子,吼了几年的歌把村子里的人都吼烦了,你说哪里吼得来婆娘哦。”
“我看,现在要结婚女方家里很看重条件,要有好房子。我说现在的人怎么就这样了呢!”
“你莫说别人,我们嫁女儿的时候还不是看重这些,还不是希望女儿能嫁个好人家。”
“二毛又不肯出去打工挣钱,你说我们哪里来的钱修楼房嘛?”
大豆和乌梅急得都快哭出来了!突然,二毛进来了,“阿爸、阿妈,我出去打工!”
二毛一走,大豆和乌梅就开始张罗给儿子说媒的事。
“我说大豆啊,你家里条件怎么样?”
“我儿子长得好呢,而且他还会唱山歌!”
“我是问你家里的条件怎么样?”
“有房子住,有饭吃,饿不死人!”大豆最不喜欢人家谈到这个太敏感的话题了,因为一谈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好像比别人矮半截一样。乌梅碰了碰他的胳膊,堆笑地说:“家里条件慢慢就好起来了,儿子出去打工挣钱,应该很快就可以修楼房。”
“那等把房子立起来了我们再说。”
家里条件太差,大姑娘自然是没有办法说到。倒是有一些寡妇之类的对二毛看上了眼,可是大豆和乌梅又不可能把他们家里的“金宝贝”一样的儿子找一个寡妇婆娘,那样他们觉得他们简直不敢见他们的列祖列宗,而且他们本身也不乐意,好像他们的儿子真的比别人的儿子矮了半截一般。于是,老两口决定还是修楼房。
老两口为了能把房子早日在亮垭口站立起来,他们把粮仓里的粮食都低价卖了出去,而且他们还发动他的几个女儿都多少拿点钱出来帮兄弟修楼房娶老婆。几个女儿对于这种要求表示完全的支持,尽管几个女婿不是很乐意,因为当初他们为了能娶老婆,几乎都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来修了楼房,现在就只剩下空空的房子摆在远村近乡的青山绿水之间,而房子里面真的不可能有啥子钱。但是,老婆开了口要钱给娘家的弟弟修楼房,他们也不好意思不出钱,而且他们也很同情他们的这个小舅子……
年末,二毛从外面打工回来过年。二毛带回来了很多钱,比老两口卖粮食和到女儿那里去“化缘”得来的钱还多。但是,二毛明显地瘦了一圈。
“二毛,外面的钱好挣不?”
“不好挣!”二毛摇起了脑壳。
“那你哪里来这么多钱?”
“打工挣来的。”
老两口就晓得了二毛在外面一定受了不少的苦,不过他们觉得儿子这样也值得,他们把几股钱和在一起算了一下,照这样下去再继续奋斗一年房子应该可以修起来了,那么儿子就可以顺利地娶老婆,娶了老婆之后就有孙子抱……老两口想得心里乐呵呵的甜。
“乌梅,去抓只鸡来杀了给二毛补补身子。”
“大豆,你晓得我不杀生的嘛。”
“那你去找二毛来杀鸡。”
“那你干啥子呢?二毛今天刚回来。”乌梅心疼起了她的儿子来。大豆笑呵呵地把票子放在手里掂掂,“我呀,我要把钱好生数数。”
“到手的鸭子你还怕飞了哇!”乌梅絮絮叨叨地去找二毛去了,她找了一圈屋里没有人,她就径直朝亮垭口去了,她晓得儿子回来了肯定要到那里去报到。二毛已经在亮垭口拉开了嗓子:
密密的林子哟——
他的头一句才出来,就被乌梅的一声“二毛,回去杀鸡!”给打断了。他不得不停下来不爽快地跟着乌梅回去。他看着路边那在冒着水泡的冬水田,从路边捡了一块石头砸了进去,烂泥巴就飞了起来。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鸡被二毛一刀就抹了脖子,一个时辰过去之后就在泛着油水的水里漂浮着。
吃饭的时候,二毛一把扯下一个大鸡腿啃了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个鸡腿解决了,比他当年学算盘的时候利索多了。
“二毛,在外面有鸡吃不?”乌梅心疼地问。二毛喝了一口滚烫的鸡汤在嘴里,他吞不下去,吐又舍不得吐,只得一脸难受地像拨浪鼓一样摆起了脑壳。大豆看到二毛这样难受,就责怪起了乌梅,“你就不能等会儿再说话呀!”
“我这不是心疼儿子吗?总不像有些人,叫杀鸡都不杀,还要儿子亲自动手,自己跑去数钱。”
“我这不也是心疼儿子吗?我也想儿子能早点儿娶老婆。”
乌梅把鸡脑壳塞进了大豆的嘴巴里,“你以为我不想数钱啊。”
二毛终于把那口鸡汤喝了进去,“你们说,我到底是娶老婆还是买老婆?”
二毛把自己关在屋里,几天也不肯说一句话!
乌梅说:“大豆,我看儿子是不是烫得不能说话了?”
大豆就有些担心了,他们又想到了他以前的那几个儿子,他的脸一下子就惨白了,“乌梅,你看二毛会不会也像……”
乌梅打断了大豆的话,“你龟儿子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吗?”
大豆眼巴巴地看着乌梅,他眨巴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对乌梅说:“乌梅,不许哭哦!不许哭!”说着说着他自己的眼泪倒是先出来了,乌梅也不输他,水珠珠一下子就滚了下来。他们互相搀扶着进了他们自己的屋,他们怕二毛听到他们哭。这辈子他们是哭够了,看着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就这样从眼皮子底下说没了就没了,他们在床头抱头痛哭起来……
突然,他们被歌声给吵醒了,他们听出来了,那是二毛又在亮垭口唱歌——
亮垭口哟,你为啥子亮,
是不是晓得二毛我想讨婆娘,
妹子哟,你是天上的仙娘,
哥哥我天天把你想!
他们的心就慢慢地放了下来。大豆“嘿嘿”地笑着说:“二毛想婆娘都快想疯了。”
乌梅“呵呵”笑着说:“当年你还不是一样!过完年,二毛走了我们就开始修房子嘛。”
“我数了钱,不够啊。”
“先开始修嘛,至少这样才好说媒。”
“说得也是,拖不得了!”
“我们先问问儿子的意见。”
“要得!”
在二毛就要出去打工的那一天,老两口又杀了一只鸡给儿子送行,这回是大豆亲自动手。二毛回来才还不到一个月,乌梅明显地感到比刚回来的时候身上有了肉,她是真的很舍不得让儿子一个人在外面吃不好又睡不好,可是又没有其他的啥子办法。她现在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往二毛的碗里夹肉。
“我够了,你们也吃嘛。”二毛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家里养着鸡,我们啥子时候想吃就可以杀来吃。”
“阿妈,你对我好,我晓得。”二毛笑了起来。大豆接过话,开玩笑地说:“将来娶了老婆,你就不会说你阿妈对你好了。”
二毛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没有了。
“二毛,怎么了?”
“我不想娶老婆了。”
老俩口听了都惊得站了起来,“为啥子不娶老婆!”
“没有女人喜欢听我的山歌。”
大豆说:“那是你还没有遇到。”
二毛还是无可奈何地摇头,摇得老俩口的心里像“癞蛤蟆吃豇豆——悬吊吊”的。大家就这样楞楞地互相看着,粗瓷碗里的鸡汤上浮着的黄色的油越来越干……
大豆说,“先吃饭,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二毛带了一个简单的包袱,在亮垭口唱了一个有些心酸的山歌就出了远门。老俩口听着那个有些心酸的山歌就跟着难过起来,他们不晓得到底要怎样才能让儿子满意,可是如果真的像儿子所说的那样要靠唱歌唱回来一个婆娘那不可能!他们真的觉得伤透了脑筋,而最伤脑筋的是他们看二毛的样子是真的非要靠唱山歌娶老婆!
他们没有办法,就把他们的女儿女婿全都召集到家里来想办法。
办法可以慢慢想,但是房子是一定得先立起来,要不然纵然有一万个办法也是白搭!而且办法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想得出来的,他们要多给女儿女婿一点儿时间,因为如果一下子就可以想出来的办法绝对不是好办法,按照他们的理解,就像田里面的谷子不可能一下子就能长很高,除非用手去拔谷子,但是拔了之后的后果又不堪设想。
大豆和乌梅一面忙着修楼房,一面忙着央求媒人说媒。现在去说媒比以前好说多了,因为新房子越来越高了。终于,经过大家看书、看报纸、看电视,再加上大家自己的脑壳里头的想法,终于想出来了一个绝妙的办法!至于说是谁一个人想出来的,那是不可能。
又一年的春节在一片风花雪月之中到来。二毛回到家的时候,一座崭新的房子已经高高地立在了亮垭口,二毛觉得怎么看也没有以前那么习惯,他的心里其实还是比较喜欢以前低矮的青瓦房。就是这一座房子,几乎耗了他两年的血汗钱,在出去的这一年里面,家里已经叫他寄了好几次的钱。于是,房子就在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的情况下漂漂亮亮地立了起来。
“二毛,你怎么瘦成了这样?”乌梅接过二毛手里的包。
“阿妈,你和阿爸怎么也老了一圈?”
“我们老了没关系,房子是新的就安逸了。”大豆抽了一口没嘴儿的纸烟,可能是有些太激动了,他被烟呛得咳嗽起来。二毛觉得鼻子酸酸的不是滋味。
“二毛,你啥子时候到亮垭口去唱歌?”乌梅看了大豆一眼,大豆没有开腔,只是朝乌梅点了点头就继续抽他的烟。二毛甩了甩脑壳,“我不想到亮垭口去唱歌。”
乌梅紧张起来了,“为啥子不唱了呢?”
“我现在不想去唱歌,我累得都快倒了。”
乌梅的紧张就消退了些,“那你明天去唱嘛,反正亮垭口在那里又不会跑。”
二毛嘴边勉强地笑着说了声撘得斁透辖艚屋去了。乌梅跟过去,“二毛,二楼那间最大的屋是你的,你要睡就睡会儿嘛。”
大豆吸了一大口烟含在嘴巴里,然后不紧不慢地吐了个烟圈。
第二天,二毛一大清早起来涮洗完毕,在新房子外面的晒谷坝子里做了几十个“俯卧撑”之后就径直朝亮垭口走。二毛的前脚刚一走出坝子,大豆的后脚也跟着出了门。大豆走的是和二毛完全不同的路。山村里面啥子东西都不多,就是路多,反正到处空旷得很想怎么走就可以怎么走,甚至自己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开一条自己喜欢的路来,只要别在人家的庄稼地里开路就没有人来干涉你,有时候人家还会很赏识地在你开出的路上走路……
早晨的亮垭口,二毛一眼望过去,天边的太阳还没有出来,看出去啥子东西都是淡淡的没有颜色。看来,啥子东西都离不开太阳,没有了太阳,一切东西看起来都死气沉沉,就像他觉得现在自己就是死气沉沉,尽管他浑身有的是力气,他还做了几十个“俯卧撑”,但是他觉得他的心里怎么也提不起劲儿来。他猛然记得以前在学校里学过的惟一还记得的一个叫《太阳出来喜洋洋》的歌。唱着唱着,二毛还是觉得没劲儿。他又把以前从爷爷那里学来的歌拿来唱,把亮垭口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唱了个遍,就差那一个歌他没有唱出口。他很想唱这个山歌,但是他已经唱了这么多年了,已经唱得不敢再唱了,他的心里有一股莫名的痛苦!
太阳已经被他慢慢地从亮垭口的那边给唱了出了,可是他还是照旧没有精神,他很想唱那个山歌,可是还是唱不出口来。他把亮垭口的远远近近都打量了一遍,太阳已经把亮垭口照了个透亮,亮得好像同时开了成百上千个一千瓦的电灯泡,可能还不止。看着看着,他终于忍不住还是把那个憋了很久的山歌唱了出来——
亮垭口哟,你为啥子亮,
是不是晓得二毛我想讨婆娘,
妹子哟,你是天上的仙娘,
哥哥我天天把你想!
唱完了歌之后,二毛觉得心里舒坦多了。虽然二毛晓得他每一回唱了也是白唱,但是他还是每回都忍不住要唱。唱完了歌,他就把脑壳抬起来望着天上,他记得有一个歌里头唱过“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啥子时候天上也给他掉下一个婆娘来该多好呢!
突然,二毛听到了亮垭口下面也有人在唱歌——
听你唱歌问亮垭口为啥子亮,
亮垭口它本来就这么亮,
哥哥你是把我想,
为啥还要借口问亮垭口亮!
二毛听出来了,那声音应该是个女人的声音,而且还是个年轻的女人。他掐了一把大腿,明显地能感到大腿被掐得钻心的痛,也就是说他这不是做梦!他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太阳还是刺得他眼睛生痛,大白天的不可能会见鬼嘛。可是,他从那个女人的歌里明显地听出来了有些啥子东西,好像和他唱的歌接得上口,难道她在有意这样唱?
二毛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哪个?”
“我是三妹。”
“三妹又是哪个?”
“三妹就是我!”女人已经从亮垭口下面上来了。二毛一眼看过去,他又忍不住要掐大腿了,他还没有在村里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他眼睛直直地看,简直都看傻了眼。
女人问:“好看吗?”
“好看!好看!” 他不停地点头。突然,二毛可能意识到了啥子,又赶紧摇头,但是又可能是觉得摇头不对,又赶紧点头,他那一张脸被他憋得跟太阳差不多红。女人看了就“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二毛脸红红地问:“你笑啥子嘛?”
“我就笑你!”三妹把手指头伸得直直的指向了二毛。二毛的脸更红了,“我有啥子好笑的嘛?”
“就是好笑嘛!”
二毛觉得女人笑起来简直就像他家坝子边上栽的那棵石榴花。
“三妹,你怎么在亮垭口下面?”
“听你唱歌呀。”
“我唱得不好听!”二毛那张稍微淡了下去的脸又红了起来。
“不好听的话,我就不会来听你唱歌了哟。”
“你是专门来听我唱歌的呀?”
“嗯!”三妹韵味悠长地点了头。
二毛和三妹因为那互相对唱的一首歌很快就到了谈论婚嫁的地步。村里有学问的人说他们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二毛和三妹结婚的日子就定在这个年过完之后的正月里,因为两个人结婚了之后要一起出去打工,三妹本来也是在外面打工,过年的时候才刚刚回来。
结婚那天,大豆和乌梅把所有的亲戚和全村的人都请到了家里来,他们家里还从来没有这样热闹欢喜过。二毛大老远地去把三妹从她的娘家接过来之后,他们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小俩口在亮垭口又对唱了那一首歌。他们的歌声把所有到来的亲戚和村里人都引到了亮垭口。于是,亮垭口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还真的有一点儿当年那种密密的林子的感觉。
夜深人静,二毛扶着脸红红的三妹进了洞房。现在年代,那些闹洞房的人比以前要宽容得多,他们晓得啥子叫“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们只是代表性地闹了一闹就各自回了自己的家。也可能是因为他在村子里没有特别铁的兄弟,二毛觉得。虽然在酒桌子上推心置腹地称呼“兄弟”,但是下了桌子之后呢?在这样的时候,二毛不想把这样的事儿想下去,他现在的心里全是欢喜!
夜越来越深了,可是二毛还不想睡,他的心情还沉浸在新婚的欢喜之中,他晓得他终于找到了他心里面最想要的老婆。
他推了推三妹,“三妹,别睡着了。”
“人家很困嘛。”三妹拿开了他的手。二毛的手不甘心地又放在了她的身上,他把她摇成了拨浪鼓,“你睡了我咋办呢?”
“二毛,你也睡了嘛。”
“我们把歌唱一遍再睡,好不?”
“唱啥子歌嘛?”
“就唱我们在亮垭口对唱的歌。”
三妹揉了揉眼睛,一脸茫然,“二毛,我现在全忘了,记不起来了。”
二毛觉得纳闷了,“三妹,你自己唱的歌怎么会忘了呢?”
“我哪会唱这种歌嘛,这是你阿妈一句一句地教会了我唱,她要我在亮垭口唱给你听——”
三妹再也撑不住了,歪在床上“呼呼”地睡去……
责任编辑:成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