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人生，拥抱生活

文学中的现实主义原本是客观存在的人类生活的恒久赐予，并非率意创制的时令性饰物。现实主义在我国至少有两千年以上的历史，它在历史运行中发展变化，在时代交迭中移易更新，作为一种文学潮流它自然有高扬或低回的曲折流变过程，但因它所固有的与社会现实的密切联系，却使它足以保持不易枯竭的生命力。作为一种文学精神，它深刻地扎根于中国的社会和文学现实之中，并且产生出许多触动灵魂发人深省的篇章。活跃异常、变动不居的社会现实激发了作家与时代共命运，与现实共沉浮的敏感和豪情，使得作家无法摆脱现实生活的纠缠，由此而赋予现实主义文学以旺盛的活力，常常在自我更新的同时开辟出文学发展的新路来。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当代文坛种种新潮文本实验已不能唤起读者的阅读兴趣，而我国经济建设和改革深化过程中社会问题又层出不穷，这时出现的以原始现实语言手法描摹当下现实境遇的“新现实主义小说”赢得了普遍认同。“新现实主义小说”在大众化的生活经验之中揭露丑恶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开掘出美的可能。在窘迫、局促的生存困境中提取生的希望。“新现实主义小说”作家不再如九十年代初活跃于当代文坛的先锋作家们那样，追求新奇的艺术技巧，也不崇尚“边缘性”和“私人化”的话语方式，而是以古朴、原始的现实主义手法叙述摹写着当下的现实境遇和大众的生活经验。在现今这个追新逐异的文学时代，他们这种本分而朴素的写作不仅与“新潮”无缘，甚至还难免有“落后”、“保守”之嫌。可是正是在这种“落后”与“保守”背后，在对于“当下”写作的坚守与偏执之中，他们让人们感受到了充盈的艺术自信和非凡的艺术勇气，看到了“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文学功底和艺术“绝活”。他们成功的艺术经验不仅再现了现实主义文学的特殊魅力，而且也为整个世纪末文学的健康发展提供了有益的启示。这也许正是这些名不见经传的作家能迅速占领文坛并赢得普遍认同和广泛赞誉的一个基本原因。

“新现实主义小说”作家以其无比敏锐的眼光，迅速捕捉当下生活的矛盾核心并予以大胆表现，因此，“新现实主义小说”首要特征便是其浓郁的时代感和强烈的当下生活气息。《大雪无乡》、《九月还乡》、《年前年后》展示了乡村经济在转型期的艰难挣扎；《大厂》、《抉择》描绘了国营大中型企业在改革阵痛中步履维艰的尴尬处境；《车间主任》、《黄坡秋景》揭示了基层干部在金钱、权利、责任、良心之间的冲突和矛盾；陆天明的《苍天在上》、王跃文的《国画》等一大批作品揭露了社会腐败的根源，弘扬正气和良知；李佩甫的《学习微笑》、陆涛的《屈体翻腾三周半》等众多小说则向当前社会中众多的下岗职工投去真挚的关切。何申的《年前年后》截取了社会景观最密集的时间段来叙述，写七家乡乡长李德林带着两个心愿回县城过年，他去县委组织部，看到县机关正忙着领年货，去小流域治理办公室，看到各乡已活动起来，正从车上往下搬东西。他好不容易敲开人大主任家的院门，主任和县委书记等人正准备打麻将，主任夫人在门口接过了李德林送来的一坨牛肉。在未来的连襟刘大肚子的帮助下，李德林终于请来了县委书记，人大主任和一应领导在饭馆吃上一桌，为七家乡争取小流域治理的国家扶贫项目。这里的一切都是平常的现实，是一种现实化了的腐败，已经无需再注释。《年前年后》还由刘大肚子的形象反映了在经济占着主导地位的当下社会中，钱在现实生活中的作用。刘大肚子是企业家兼商业家。两百元起家的他如今办起了纺织厂和商场。一年上缴税款几乎占全县的一半份额，县领导看待他如同看待财神爷。乡长李德林东求西告也请不到县领导，刘大肚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全部请来了。饭桌之上，刘大肚子与县委书记说说笑笑，俨然多年故交，在关系学面前本来就反应迟钝的李德林只能甘败下风。李佩甫的《学习微笑》以某国营食品厂濒临破产为背景，描写了女工刘小水的生存境遇。刘小水和她的家庭及亲属都在因穷困而大受煎熬。贫穷、疾病和不正当的社会风气侵袭着她的家庭。她与厂里的八名女工一起，为接待港商而参加训练班“学习微笑”。小说描写了失去了生存依据的“小人物”的悲哀与创伤。同时，小说对于普遍存在的腐败行为也进行了揭露。刘小水的厂领导，上级主管部门的官老爷们，直至副市长，都是干部中的腐败分子，他们挥霍着民脂民膏，先于港商役使女工，是他们造成了工人的贫困状况，又是他们诱导着女工们走向堕落。张平的《抉择》描写了一个大型国有企业-----中阳纺织集团公司领导的“集体腐败”以及反腐引发的尖锐斗争。作品深入到腐败分子腐烂生活的内幕和他们颓废的精神世界，描绘出这些腐败分子的罪恶行径，揭示了大中型国有企业被搞垮的内情。《抉择》带有理想主义色彩，描写了广大群众和各级干部与腐败势力的深刻斗争，显示反腐力量的强大与最终胜利的必然，塑造了热血铸就的人物李高成的形象，体现了作家强烈的责任感和忧患意识。

“新现实主义小说”作家对于当下生活景观的捕捉是及时而敏锐的，同时在表现这些当下景观时，作家都是怀着强烈的使命感和社会参与的热情进行大胆的袒露与提示，并在进行着有益的社会探索。如刘醒龙的《分享艰难》、周梅森的《中国制造》、王火的《霹雳三年》中发出的反腐倡廉、改革行政机构的警示都不无意义。“新现实主义小说”作家在塑造人物时不再采用固定的道德化视角，他们对笔下的主人公几乎不作情感和道德的评判，而以一种“中性状态”的形式去呈现。这种不作道德说教的“中性状态”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在声色不动间触及读者的灵魂，引起读者的共鸣。“新现实主义小说”艺术上在做着清除技术痕迹的努力，试图使小说的本色对应生活的本色。小说总是呈现为生动的生活画面和周到的生活细节，使其对时代表象的捕捉不露痕迹，对时代心理和人物心态的刻画也都源自生活的本来面目。同时，大量运用口语和地方方言也使小说增强了生活气息和当下感受，遮掩了作家的叙述话语，开掘了小说写作新的可能性。

“新现实主义小说”中以“中性状态”呈现人物与事件，不加过多评判，但与“新写实小说”的“零度情感”有所不同的是，这里的是非曲直、正反界限是内含在小说故事之中的，其中有对丑恶现实的揭露，也有对美好人性的挖掘、弘扬的是社会正气，作家本身也往往怀有强烈的责任感与忧患意识，体现的是一种现实主义精神。某些类似“新写实”小说的现实主义特征之所以不够充分，或许在于欠缺此种精神。它们对生存现实清醒的批判意识和对生活真理的追寻往往淹没于琐屑的生活真实的泡沫式铺陈之中。真正的现实主义应是真诚关注现实，正视而不回避，拥抱而不排拒，热烈而不冷漠，不论这现实呈显出怎样错综复杂的存在样态。现实主义的作品应孕含着对人类众多成员生存处境和生活命运的热烈关切与同情，这就注定了现实主义作家们必然奉守积极入世的、有批判锋芒的、有理想、追求和生活寄托的艺术精神。新现实主义正是秉承了这种直面人生，拥抱生活的现实主义精神才使其作品焕发出光彩照人的艺术魅力。

（杨慧茹，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