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冯延巳词的“堂庑特大”

2006-01-18 03:31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9期
关键词:花间词人人生

安 敏

冯延巳作为五代时期的词人,他的词有着绮丽香艳的格调,清丽流转的语言,纤柔细腻的情绪。但是,冯延巳词在词史上的地位,在五代词中的出类拔萃并不在此,而是在其“堂庑特大”。 本文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评“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为切入点来探讨一下冯延巳的词“堂庑特大”的深层内涵。

“堂庑特大”是指冯延巳的词的规模、内容特别大,超出《花间》词的范围之外,写出了比一般的艳情内容更为深刻的思想感触,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开拓了新的词境。

透过冯词华美的印象,我们发现冯延巳填词之旨意不在渲染绚丽的名物和高雅的闺中女子,其华美之中实际蕴含着一片宏深的情感境界。他所着力创作的,也是最显个性的,是那些借助男女相别相思的形式自抒身世之感的作品,而其词中存有的“鲛绡”、“珠泪”、“画堂”等点滴迹象已成为词人吟咏性情的意象而存在。因而,冯延巳词的题材虽偏窄,却狭深,率先把抒写文人士大夫在衰世逆境中所产生的危苦隐忧上升为曲词的基本主题,并触及到文人士大夫的内心世界。

在冯延巳的《阳春集》卷首,陈世修有序云:“金陵盛时,内外无事,亲朋宴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以清商自娱为之歌诗,以吟咏性情,何其清也。”这里所谓的“娱宾遣兴”和《花间集》相比已经不同了,它不仅仅是追求感官上的享乐,而且已经包含有用歌诗来抒情的自觉意识,其理性内涵已有明显的增加。

翻开《花间集》,我们看到大量词作充斥着一种“宴嬉逸乐”的景象,在冯延巳的相类的作品中却显然有所不同,透过这“宴嬉逸乐”还有一深层意境,触动我们视觉的即是一个“愁”字,是以愁结成的氛围。近百首冯词中,愁、恨、泪、伤、悲凉、寂寞、惆怅、断肠等感伤字眼频繁地出现,其中直接出现“愁”、“恨”字的就有三十多首。

笙歌放散人归去,独宿江楼。月上云收,一半珠帘挂玉钩。 起来点检经由地,处处新愁。凭仗东流,将取离心过桔洲。(《采桑子》)

词中主人公在宴罢人散之后,形单影只,孤寂地徘徊在月色惨淡的清冷之夜,怀悲凉之情回首过往,将一番惆怅愁情写得淋漓尽致,在宴嬉逸乐之后,大有“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感慨,比一般的艳情内容多出了更为深刻的思想感触。从整体上感知,能使我们感触的就是一片宏深的情感境界,是在词人描摹的愁怨满腔的感伤艺术形象之后的人生的空虚、痛苦、烦恼与挣扎,是“笙歌放散人归去”之后的“处处新愁”的悲凉情绪。

对冯词中这种“愁”的理解,我们认为不能仅从政治比附出发,而更应多层次地加以分析,因为,这样的愁的层次是绵邈的。

第一,是家、国、时代之愁。

清代学者冯煦的《阳春集·序》中有云:“翁俯仰身世,所怀万端,缪悠其辞,若隐若现,揆之六义,比兴为多……翁倾其才略,不能有所匡救危苦烦乱之中,欲不自达者,一于词发之。”冯延巳处在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他所在的南唐小国时刻受到邻近大国的要挟,灭亡的命运随时可能降临,国势岌岌可危,而南唐君臣们却国事不理,苟且受辱,向大国称臣供奉。冯延巳是身居宰相高位,又为两朝元老,与南唐命运休戚相关,面对如此局势,他自然是忧心忡忡。况且,南唐君臣们在朝廷内部又有党争,冯延巳还要承担同党其他成员,尤其是其弟冯延鲁等人的责任事故,被敌党攻击。在公元947年,即保大五年,冯党成员伐福州失败,冯延巳被弹劾,罢为太子少傅。据夏承焘先生考证,自冯延巳四十四岁开始任宰相的十二年间竟经历了四次罢免,他一直在宦海中浮浮沉沉,直至死去。

所以,我们说冯延巳词中的似海愁情,不尽感伤,并非是故作呻吟,为文造情,而是寄寓着词人仕途坎坷的悲哀,家国前途黯淡的忧患,以及理想幻灭的痛苦。其《鹊踏枝》中“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可谓是宋兵压境、国势日蹙的局势折射在词人心上的投影,是家国忧患在词人心间的悲哀折射。作更深一层次的理解,这样一种忧郁的心情应放在更深刻的社会背景中来理解是“衰世”面目的表现,与盛唐诗歌中乐观昂扬、慷慨奋发的激情相比,“五代衰世”的意味尤为清楚,冯延巳词所蕴藉的感伤情绪恰恰是五代衰世的反映。由此我们能够理解冯延巳的矛盾和心境,理解其词所遣之意及其感伤情绪的产生。

第二,冯词中还描写了大量的闲愁。

其《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中的“闲情”即是词人长久以来力图摆脱而结果却难以摆脱的“闲愁”,是一种无端涌起的、莫名其妙的愁思。这种愁思是最苦的,也是最难排遣的,它如丝如缕,如李商隐所写“几时心绪浑无事,得似游丝百尺长”(《春光》);这种愁思又是割不断、理还乱的“三更风作切梦刀,万转愁成系肠线”(施肩吾《古别离》);同时,这种愁思还是极易勾起的,恰如“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贺铸《青玉案》)般丝丝入词人之心化为闲愁。愁(或闲愁)是与人生永伴长存的,然而这种愁绪在人们的心灵中却始终是若明若暗不能得到终极解决,而且是如“每到春来还依旧”、“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的不可抗拒的随着时光流转历久弥新的。再加之以冯延巳所处时代及个人的地位,加之以其“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敏感,这样的闲愁更显婉转缠绵、意味深长,在真情实感之外有着更高层次的对人生哲理性的思考,有耐人寻味的雅趣,余味含蓄。

第三,是共性的士人人生之愁。

作深层次的理解,冯词中深沉而且抑郁忧伤的情怀是在对人生哲理性的思考上产生的,是中国士大夫阶层和文人的共性心理特征,是一种传统的社会心理——忧患意识。

“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是对人生梦幻泡影的感慨;“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是对人生目标茫茫不可捉摸的疑问;“独立荒池斜阳岸,墙外青山隐隐连天汉”是对人生失望的痛苦。冯词在这里已增添了比花间词更为自觉的对人生的感悟,将士大夫隐忧危苦纳入曲词的基本主题。

可以说,从冯延巳开始,词已由早期娱宾遣兴性的文学逐渐被创造为表现人生的抒情艺术,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词逐步以乐工之词向士大夫词转化。

第四,执著抗争的精神。

透过冯延巳词对人生自觉的思考,我们还能见到其较为明显的心灵矛盾与冲突和面对不可避免的人生悲剧所表露的无可奈何的情怀与竭力挣扎的斗志。顺着词人悲伤的情感走向,探入词的深层意蕴,我们发现冯延巳词所反映的深层意识,即冯词的灵魂就是对人生的执著与热爱。

面对尘世的烦恼与悲伤,反省痛苦与孤独的人生,是执著进取还是脱离逃避呢?在冯延巳词中,其细腻浓郁的情绪比花间词人多了感受痛苦的自觉意识,并且,他能够敢于担当,以个人的理性掩盖痛苦并忍辱负重,对人生热爱、执著不弃,面对哀乐无常、宦海浮沉、孤独寂寞的人生更是有着执著到底虽死不辞的进取精神。看这首词: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阑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鹊踏枝》)

其用情的执著在“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中俱现无疑。此句不同于李后主的“林花谢了春红”的简洁,有着词人自己独特的曲折与盘旋。仅此一句,就以幽微的字句不自觉地表现了深隐于词人心灵深处的感情本质。

繁茂的树枝,千万片、万万片的梅花都落了,是多么的沉痛与悲哀!但还是不够,落了的梅花还“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每一片梅花都未放弃它的一份感情,虽已零落千万片,但仍“犹自多情”。这正是冯延巳用情的执著,在苦难悲哀走向灭亡之中仍会挣扎的态度,可以称之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一种操守,一种品格。“犹自多情”不同于“林花谢了春红”和“砌下落梅如雪乱”的无可挽回的哀悼,是奋斗,是抗争,是在败亡的途中仍要挣扎的体现。还有其“一晌凭阑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选择了不放弃,一直都不放弃,尽管“人不见”,仍是“思量遍”。

再比如《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一首,其中“日日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是挣扎和追求并殉身无悔的表白;年年河畔青草,岁岁堤上翠柳,而愁绪也年年新增,这其实是主人公挣扎不断、欲求不尽的结果;而且,这种挣扎是孤独的,“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正是其形象写照。

由上我们可以说,冯延巳词在意象上虽未脱闺阁园庭之景,但他已能将闺阁感受过渡到人生意义上去理解,并能秉持着一种殉情式的执着去思考人生,故称之为“堂庑特大”。

(安敏,安徽省淮北煤炭师范学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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