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彦文
追溯历史,我们发现中国散文发展的道路,依次经历了以下八个时代:
1. 从夏商至西周的为治化时代。
2. 春秋战国的为学术时代。
3. 秦始皇的反文化时代。
4. 汉魏六朝的文学自觉时代。
5. 唐宋古文时代。
6. 明清八股文时代。
7. 五四白话文时代。
8. 极左时期的反文化和为政治时代。
所谓上古的“为治化时代”,即那时的散文都是酋长或国王晓谕人们的文告。严格说,还算不上散文,好比是蝴蝶蜕变之前的毛毛虫,青蛙长成前的蝌蚪罢了,但也可以称之为实用性散文。
为学术时代的散文不仅有了文采,更主要是有了思想。所以,为学术时代,也可以称作“为思想时代”。那真的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学派林立,异彩夺目,华夏大地的思想理论界犹如夏夜的星空般灿烂辉煌。这个时期创造的华夏文化可以和古希腊文化媲美。雅斯贝尔斯将世界不同地域这时形成的文化称为人类轴心期文化。人类在以后每一次大的精神和物质飞跃之前,都要从这个轴心期文化中汲取精神营养和思想资源。
五四白话文时代,其实也是一个“为思想时代”,因为,伴随着欧风美雨和俄国十月革命的炮声,潮水般涌入中国的那些新思想、新观念,用老旧的文言文已经无法承载,只能用白话文。这时的北大教授李大钊说过一句极有意思的话:“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五四时期许多新的思想和观念多是通过散文这种载体传播给民众的。“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这是《共产党宣言》的首句。中国的不少读者和俄国的读者一样,起初,也把它当优美的散文传诵。因为《共产党宣言》首次在俄国发表,就是在赫尔岑主办的文学刊物《钟声》上。五四散文不仅奠定了中国白话散文的基础,而且,在民众中部分实现了中国现代化的思想启蒙。
20世纪极左路线时期的散文,实在是一种历史的倒退。一者,它倒退回秦始皇反文化的时代,在“文化大革命”的名义下,大肆摧残和毁灭优秀的文化遗产。二者,在“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下,散文成为政治的传声筒和政策的图解。这实际是夏商至西周时期为治化散文的变种。我称之为“政治实用散文”。极左路线时期的散文也不是没有思想,而是只有一种思想,那就是极左思想。别的思想稍一露头,就会被视为异端邪说,视为洪水猛兽而加以堵截和扑灭。
汉魏六朝是文学的自觉时代。司马迁、陶渊明、曹氏父子和建安七子的散文,可以说各有千秋,其中尤以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和《史记》中诸多篇章因人性的巨大苦难和深广忧患,而让人荡气回肠,心灵颤栗。陶渊明则以灵秀清丽的文字和个体人格的自由和超越,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不灭的光辉。
文学自觉意识的增强,往往容易导致形式主义文风的滋长,骈文应运而生,所谓“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惟是风云之状”。其流风遗韵直至晚唐五代。其间,韩愈站出来反对,既有一套理论,也有大量身体力行的散文作品。他主张“文以载道”,苏轼说他是文起八代之衰。因为骈文起始汉代,盛行六朝,到韩愈的唐,大致是八个朝代,韩愈发起的古文运动到宋代又经欧阳修、苏轼等人的推动,可说是蔚为大观,从而形成了唐宋八大家这些散文泰斗。唐宋两代知识分子积极干政、直言极谏,构成古文运动的具体内容。至于“文以载道”的“道”是什么,苏轼认为韩愈也没说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道也是一种思想。
总之,溯本追源,是先有了思想要表达,才后有散文。思想的逻辑性、思辨性、丰富性,诗歌不宜于表达,所以,智慧的祖先才创造了散文这种形式。后来的人们把散文写成骈文或八股文,以为这样才好,其实是走了弯路。因为自由是散文的灵魂,骈文和八股文束缚了人们思想的自由,所以,人们又把它抛弃了。
思想把散文作为自己一种存在的形式,因为它在散文中获得了自由。散文因思想的存在而存在,因思想的活跃而兴盛。思想不存在了,那么,散文也就自然消亡。正如罗曼·罗兰说的:“假如艺术不能和真理并存,那就让艺术去毁灭吧。”当然,西方也有一种说法,认为思想是文学的敌人,文学本身应该是无思想的。可是,这“无思想”的说法,本身不也是一种思想吗?
考察20世纪世界文学思潮及其作品,莫不是对时代和人类生存境况思考的结果。在这些作品中蕴藏着丰富的哲学或心理学思想。可以说,没有思想,20世纪的世界文学便是一片空白。
我们思想,因我们是人。迄今为止,还没有在植物界、禽兽界和细菌界发现有散文的存在,那是因为它们没有思想。禽兽只有喜怒哀乐,只有情感,但人类的情感与禽兽的不同,即它能产生思想,也往往来自于思想。思想和情感对人类来说,就像一枚货币的正反面一样无法分离。倘若我们不思想,就不配做人。西方一句格言说,人类一思想上帝就会发笑。可见,上帝也在鼓励和怂恿人类思想,否则上帝就不是发笑,而是发怒了。
明乎此,我们就知道了散文和思想之间不可分割的血肉关系。一个时代,统治者蛮横粗暴地统治了民众,实行思想禁锢和舆论一律,那么这个时代的散文肯定是萧条的。一个时代统治者的思想已经无力控制民众,所谓王纲解体,或统治者实行开放自由的思想政策,那么,这个时代的散文才会繁荣。
思想作为散文的灵魂,成为衡量散文品质的尺度。有价值的散文,必有思想含量。当然,这种思想往往不是直说——思想女神一旦张开嘴,人们便不会认为她是个好女人。思想隐藏于形象之中、文字背后或渗透在字里行间,让人读了感到不仅有意义,而且有意趣和意蕴,其内涵愈深广,则价值愈高,这样的散文我们称之为佳构或美文。
中国在极左路线崩溃以后,文学从政治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实现着文学的自觉和独立。它和东晋南北朝时代文学的境遇颇为相似。面对着尖锐、复杂的社会矛盾,作家反而异常平静恬淡,既不像曹氏父子那样苍郁刚健,也不像阮籍、嵇康那样犀利动情。为什么会这样?还是鲁迅先生说的:“到东晋,气度变了。社会思想平静得多,各处都夹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因此,在当下的语境中,人们一不小心就炮制出大量言之无物、内容空洞、形式华丽的散文,即没有思想含量的散文,实在也不算日光下的新奇之事。
中国自鲁迅以后,文学作品的思想含量像水银柱骤然回落,仿佛有巨大的寒冷降临人间。不少人不愿思想,回避甚至害怕思想。我称之为“怕思”综合征。外国人来到中国,最早看到的是一些瘦小丑陋的广东人,就说中国人是东亚病夫。难道我们看惯了僵化、教条的伪思想,就认为凡思想一定是僵化、教条和丑陋的吗?思想本是美丽、丰赡、明亮而温热的,它代表着巨大的精神创造力,构成一个民族奋进的脊梁。中国有思想的作家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在中国思想难,不是你一思想上帝就会发笑,而是会发怒,像张志新一样被割断喉管,像顾准一样被投入监狱。这样就使活着的人患了“怕思”综合征。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只有癌症患者才不敢对自己的病情进行思想,难道中国的病患犹如癌症?非此,我们就无须害怕和回避思想!
不管人类经历了多么深重的苦难,并且还有不可知的灾难在前面等待着,即使如此,散文也必须坚守自己的思想品质。思想着的散文也许是上帝发笑时闪现的光芒,饱含着神谕,也就成为人类跋涉行进中的寄托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