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俊山
离开县城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而且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车灯下雪花如同飞絮,姿态相当优美,若不是看到蜿蜓不断的披银挂雪的山峦,真以为是“烟花三月下扬州”了。临别,县里的朋友告诉我,你们走的这条路刚刚剪彩通车,属于山区一级公路,所有的路段都尽量取直,尽量降低高度,灯光下可以看出很远。如果是过去的路,今天晚上你们绝对走不了。这条路的过去我很熟悉,车行其上,不是爬山,就是下岭,崎岖而险要,每逢雨雪天,交通基本断绝。我在山区生活了十七年,还从未冒着大雪坐车远行,按当时的说法叫做大雪封山。现在看来,大雪封山皆因道路不好,否则为何没有大雪封平原之说?
那天晚上没有风,雪下的很安静,雪花一片片落在宽阔的路面上,均匀而平整。尽管如此,我仍然提醒司机尽量放慢车速,行驶在路当中。我不时落下车窗,嗅一嗅外边凉爽湿润的清新空气,听一听车轮碾压积雪发出的声响,有感于万籁俱寂的山野,有感于渐渐熟悉的山形,心中突然涌起阵阵的激动。我忽然意识到,这条公路连着我插队落户的山村!我在那个山村生活了六年,村里有属于我的两间房。站在后院的菜畦前,可以看到村北的桑园和土路,还有那时宽时窄、奔流不息的起河水。尽管六年后我离开了山村,但我的青春与它已经密不可分。我一直把它视为第二故乡,视为精神的家园。能在寂静的雪夜走近它,不打扰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所打扰,悄悄地感受它的存在和发展,这也是难得的情缘。
性能良好的小轿车在白雪覆盖的公路上平稳地行驶着,我的心却难以平静。凭感觉我知道已经来到我曾经洒下汗水、留下足迹的土地上,我看到公路南侧山的阴影里有一点微弱的灯光,那里应该是一座正在熟睡的村庄。我请司机将车停在路边,迫不及待推门下车。车灯在雪地的反射下,映照着幽静漆黑的山野,目光所及,白茫茫一片。三十年前,这里没有公路,只有一条供马车通行的凹凸不平的土路。我们来的那天,这里也下了一场大雪,道路被冰雪覆盖,军用卡车把我们送到公社,余下的八里地只能改乘马车。
第一次坐马车感觉很新鲜。马蹄声声,鞭声清脆,白雪覆盖的道路那么的洁净,路旁的冰河如诗如画,使我们忘却了寒冷,忘却了离开城市的恐慌。我们这些来自大城市的半生不熟的孩子被眼前的美景深深吸引,禁不住放声歌唱。先是唱“冰河上跑着三套车”,一起可怜“那匹老马”;继而被空旷的山谷所感染,唱起了“在那白茫茫的原野上,没有爱人多凄凉”——马车拐下公路,跑上乡间小路,路面的白雪还是那么的平展,而积雪下面的路已是坑坑洼洼,剧烈的颠簸使我们难以在行李上稳坐歌唱,第一次意识到下乡的路并不平坦。
车过冰河的时候,冰河上没有桥,冰面危机四伏,有突出的石块,也有塌陷的地方。车老板和拉车的两匹马都很紧张,人呼喊,马踉跄,甚是艰难。我们几个知青跟在车后,小心翼翼地踩着冰面,缓缓前行。有一位高中生心好身体也好,抢上几步帮马拉车,匆忙中滑倒在车辕下,若不是他反应敏捷滚向一边,沉重的车轮将给我们带来巨大的悲痛。过河后,就看到了我们落户的村庄。当时的路不在河边,而在村庄和南山之间。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和社员们在南山的梯田干活,俯视山下的土路,从未见过有汽车通过,即便是马车也很少,常见的只是那点点动静,就会给我们带来极大的喜悦,我们在庄稼地里拄着锄头或者铁镐认真观察他们,议论他们,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土路的尽头才开始干活。
南山根儿的那条土路在我离开村之前就变成了庄稼地。我和沿途的广大社员一起,在河边开出了一条比原来那条路宽出两倍的沙石路,据说准备开通县城到市区的长途班车,我们出门远行再也不必到八里地以外的公社去坐班车了。为了修这条路,我还经历了一次险情。那天,我们带着干粮到十五里以外去修路。那里比我们村还偏僻,很多路段都是岩石裸露的山体,必须用炸药崩开才能将路面拓宽。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一群年轻社员已经饥肠辘辘,盼回家盼得眼蓝。然而,路途遥远,必须把分配给我们生产队的活计干完才能走,不可能再来一次。直到天光暗下来,路边松林里吹出阴凉的风,队长才宣布收工。回家的路长达十五里,贪黑已在所难免。为了少走夜路,我和七八个青年社员打起锹镐,大步流星往回赶。快到一个山嘴的时候,同行的一位复员军人突然说有小米儿烧焦的糊味儿,我一惊,立即建议大家往后退,因为我怀疑那是炮捻儿燃烧的味道。当我们退回二十米远,前方四十米处的山嘴轰隆隆一阵巨响,山嘴崩塌,碎石飞溅——假如我们不后退,那里便是我们的坟墓!我们不知为何放炮现场没人警戒,骂骂咧咧转过山嘴儿,才发现拿着小红旗儿的安全员在山嘴的另一边,他说以为我们这边已经没有施工人员。
雪花还在飞舞,扑簌簌落在我的身上,有的还钻进领口,凉森森的,好清爽哦。我站在路边,望着不远处光线蒙胧的山村,回想我在村里的街道上、井台前、每一个院落、每一间房里的所见所闻,以及我与乡亲们朝夕相处的欢乐。这个远离公路和集镇的偏僻村庄,曾经使我感到出行和生活的困难,同时也让我享受到了金钱难以买到的安谧与温暖。也许这个村庄已经不是过去的模样,也许村里已经没有几个人能够认得我,但它仍然是我的村庄,是我一生中惟一的村庄。在我精力最为充沛的年龄里,我在这儿桃水上山栽果树,挑粪上山种庄稼。我背着火炝顶着浅筐在山上放过几季儿山蚕,以丛林为家,与虫鸟为伴,比一般的山里人还像山里人。就连脚下这条一级公路的基础里,都深埋着我青春时期的汗水,还有那个有些惊险的故事。
司机见我在雪中伫立太久,走来打断我的沉思。他说,当初这里连公路都没有,条件那么差,你为啥到这儿来插队落户?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其实这里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我至今无法判断它是属于悲剧,还是喜剧?可以说,没有这个故事我就不会踏上通往山村的那条土路,我的现在也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
上山下乡的时候,我被分配去天津的北大港插队落户,听说那里离海近,盐碱地比较多。临行前,从燕山深处来了两个县里的干部。他们说,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欢迎同学们到我们县去插队落户,我们那儿苹果多得喂猪,粟子七个一斤——那时候城里人生活水平也不高,直到上中学我还没吃过多少苹果,可人家贫下中农已经用苹果喂猪了;那时候,栗子是个稀罕物,一般城里人怎么会知道栗子太大了不好吃?更不会知道燕山产的“京东板栗”究竟应有多大!反正是果树很多,在果园里干活儿总比在盐碱地富有诗情画意。于是我自愿更换了插队地点。当我踏着白雪覆盖的土路,跟着拉行李的马车走进山村后,向村民打听的第一件事就是村里有什么果树。村民很惊讶,想了半天告诉我,只有山杏子树。尽管有些失望,总算有一种果树。后来我才知道,山杏并不能吃,只有山杏仁儿可以卖钱,可以泡杏板儿,可以做杏仁粥——这叫什么果树啊!再后来,生产队买来了许多树苗,我和社员人一起挑水上山,把果树苗栽到了村庄前后的山坡。在我选调进城后,山上的果树开始结果。
雪越下越大,在车灯光柱里飞舞的雪花变的大而厚重,有点像果树林里飘落的花瓣儿。司机被雪景所感染,赞叹说山里太美了,现在交通又方便,如果有钱在这买块地,盖几间房,隔三差五到这儿来住一住,多好啊!试想,如果政府不把崎岖狭窄的山路修成现在的一级公路,他还会说山里美吗?我们也根本不可能在大雪纷飞的夜晚从这里经过!
毕竟是大雪天,再好的山路也不宜久留。我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恋恋不舍地回到轿车里。轿车缓缓启动,沿公路中心线平稳行驶。回首望去,熟悉的山形和山村渐渐远去,被夜色和漫天飞舞的雪花所遮挡。我的回忆也随之落下帷幕——
责任编辑姚逸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