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业雄
旧上海,洋娱乐在时尚的样式下“白相上海滩”。
上海开埠后,也产生了许多新的娱乐项目,细一检点,可以发现它们带有浓烈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色彩,如在19世纪70年代有文人墨客把上海租界的各种娱乐消遣项目编为“沪北十景”:一是“桂园观剧”(桂园是丹桂园,上海最大的戏院);二是“新楼选馔”(在“新新楼”菜馆友朋相聚);三是“云阁尝烟”(在“眠云阁”吸食鸦片);四是“醉乐饮酒”(在“醉乐居”酒楼衔杯畅饮);五是“松风品茶”(在“松风阁”茶馆品茶);六是“桂馨访美”(到“桂馨里”嫖妓);七是“层台听书”(在三层高楼的“丽水台”书场听书);八是“飞车拥丽”(携妓乘马车并肩游览街市);九是“夜市燃灯”(煤气灯遍布街头);十是“浦滨步月”(月夜里观看黄浦江景色)。就是这不伦不类的十景,竟然在文士们之间传扬一时。当然,其中也有些真正的好景色(如九、十),但也有相当肉麻甚至腐朽的东西。到了纯粹的洋娱乐一来,马上被冲得稀里哗拉。
交响乐
交响乐,十足的西方文化,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归纳到西方娱乐中,与中国音乐完全格格不入。当洋人乘着大大小小的轮船前来上海闯世界的时候,也随身带来了他们自己喜好的娱乐,比如交响乐。他们是不习惯与不满足中国人的吹拉弹唱、江南丝竹、上海土生土长的“小堂名”的,当然,上海人起初也是看不惯这种怪头怪脑的“洋琴鬼”的。
1864年11月22日,在洋泾浜边“圣若瑟”天主教堂南面的一处空地上,曾举行过一次天主教徐家汇总铎区乐队的宗教乐曲演奏会,这是上海最早出现的西洋管弦乐队的公开演出。1879年初,上海工部局乐队正式成立,在此之前,还有一些音乐活动,但都零零碎碎,不成气候。乐队规模起初比较小,只有铜管乐,成员大都来自菲律宾马尼拉。1907年,德国籍音乐家鲁道夫·布克(R·Buck)担任指挥,带来了6名欧洲乐师,乐队中加入了弦乐器后,扩充为约30人的管弦乐队。这时候的乐队没有多少活动,只是为工部局和一些外国驻沪机构的节庆活动添一点色彩、助一点兴,类似一支仪仗队。顺便一说,这时的外国侨民有15000名。直到1918年来了个意大利人梅·帕器——严格地说,应该是“因病滞留上海”——重组乐队,四出聘请高水平的乐手,并为乐队制定了一套演出制度。于是,演出曲目逐渐增多,演奏质量也日益提高。1919年2月,首场音乐会在奥令配克大戏院(即后来的南京西路石门一路口的新华电影院)举行。1922年正式改名为“上海工部局交响乐队”,地点就在四马路浙江路口的一个小菜场楼上(现在为一家规模颇大的现代化书局《思考乐》),与鸡鸣鸭叫为伍。但所幸的是,一支后来被公认为“远东第一”的高水平的交响乐团毕竟在短短几年里改组成功。
这支乐队每年夏天的演出季在6月1日至8月30日,地点一般在兆丰公园、法国公园、外滩公园,这可以说是上海最早的广场音乐会了。9月1日后的每星期六在兰心大戏院举行星期音乐会,楼上成人一元六角,儿童五角五分;楼下成人一元一角,儿童三角三分——为什么有如此“零头”,始终令人解不开,只好归结为外国人花头透。演出的曲目倒十分丰富,有柏辽兹的,有德彪西的,有贝多芬的,有施特劳斯的,甚至还曾演出过海顿的清唱剧《创世纪》、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
上海人打心底里完全接受了这种新奇的音乐了。
交谊舞
与交响乐同步登陆且特别惹人注目的是交谊舞。
交谊舞也称“舞厅舞”(ballroomdance),早期被上海人汉译为“跳戏”,后来才改为“跳舞”。开始仅流行于侨民中,上海人一直把它视为西洋镜的一部分,看看白相相的,自己很少下海。
但是,最初上海的西洋人很少举行规模大一点的交谊舞会,原因就是外国人男女比例严重失调。1878年法租界外国侨民中15岁以上的男子221人,女性仅42人,5比1,英租界男女比例为4比1到3比1之间,也好不到哪里去。道理有时候就这么简单。1850年,上海总算举行了第一次西洋舞会,地点在英租界内,舞厅的简陋是可以想象的,连外国侨民自己平时居住的地方也没有比较像样的所在呢!直到1864年“英国总会”建成,才有了一个可供婆娑起舞的理想场所。但舞厅里一个明显的现象还是严重的阳盛阴衰。1873年11月17日,是上海开埠30年纪念日,当时的《申报》就侨民的庆祝活动作了报道:“……西妇复娇音顿足,以妙歌舞之,节前喁后,联袂拊掌,以欢乐之乐,使忘羁旅之愁。”
交谊舞的输入,毕竟使上海人大大开了眼界,领略了一个完全奇异多彩的世界,这种舞会形式,至少在19世纪中后期已经渐渐融入华人社会。戊戌维新后,上海社会风气更为开通,官场商界人士参加舞会已经不在少数。但广大的中国妇女,当时还不会跳西式舞——那三寸金莲如何适应这种激烈运动?更主要的是不愿意、不敢跳这种“男女同舞,脸儿相偎,手儿相持,腿儿相挟,脚踵儿随着乐声而旋转”的“有伤风化”的交谊舞。比例失调仍是严重制约各种舞会发展的重要因素。
在1897年11月4日,即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初十,慈禧太后60大寿之际,上海道蔡钧在当时的静安寺路的洋泾局行辕内举行了一场“圣宴”(即带“饭局”的招待会),同时安排了一场规模盛大的舞会。由马路大门至行辕内均悬挂明角琉璃灯数万盏,灯角悬挂五色彩丝,随风飘荡,走廊内遍悬各国国旗,数万盏新式电灯照耀下,如同白昼。室内设有衣帽架、手杖架等,大餐厅内有“工”字型餐桌,中西式餐具一应俱全,自然中西餐俱有。另外还有休息室、吸烟室、更衣室、梳妆间等。最吸引人的是组织了大型舞会,还有专门从香港请来的40人的乐队。共发请柬600余份,被邀请的外宾包括各国领事、水手提督及旅沪绅商侍女。一般的中国官吏与众人不可能入内。这场官方举办的大型舞会,也是一次舞蹈盛会,据说,洋人留有“很好的印象”。
交谊舞最终还是在上海迅速流行了:
后来传至沪上,一般专学时髦的男女青年都趋之若骛。五六年前的各游戏场、各大旅馆,都另辟跳舞场,供给摩登青年的需要,更雇了中、西舞女以应市,欧式音乐以娱耳。跳舞的名目很多,有却尔斯登舞、华尔士舞、勃罗丝舞、探戈舞、狐步舞……等。彼时此风最盛,每天晚上,各舞场中莫不舞侣济济,宣告客满。
到了最近二三年间,跳舞潮流又风起云涌,盛极一时,跳舞场的开设虽不及电影院之多,然也有三十多家。到舞场去的朋友,不但是摩登妇女、惨绿少年,而白发盈头、长袍马褂的老头儿也很多很多。
郁慕侠《上海鳞爪》
进入20世纪后,舞厅更是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跳舞不再是洋人的专利,上海市民富裕阶层和青年学生非常热衷于“蓬嚓嚓”了:
乘车兜风
自从西人辟建了一条静安寺路,并在这里策马驰骋,马车就成了一种日常的交通工具在上海流行了起来。当然,这马车已经不是中国传统的式样,而是充满了西洋情调。
在当时,马车是上海滩上的稀罕之物,敞蓬坐车上,招摇过市,路人注目,坐者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有身价百倍之豪情,乘马车兜风就成了沪上的一大时尚了。“沪北十景”里就有一个是乘马车观街景。让公家的马路来挣自己私家的脸面,到底是很划算的,上海人的经济头脑就体现在这里,至今,许多外地人还极少有对兜风感到浓厚兴趣的,至少没有上海人那么兴高采烈。
而夏季时分的兜风夜游乘凉,尤令人神往。车夫响鞭一甩,双马奔腾,疾驶如飞,阵阵快风扑面而来,一天暑气顿时全消——即使到了今天,人们也可以完全想象到那些“马路天使”们的那种彻心彻骨、彻里彻外的舒坦、适意。那时乐此者,甚至可以通宵达旦。这样,静安寺路就没有丝毫“静”可言了,也没有一点“安”可享了。那些“原创”静安寺路并居住于此的却“自食其果”的老外们被整夜的车辚辚、马萧萧所惊扰,纷纷向当局愤怒投诉,“外向型”的租界当局的胳膊当然是朝“外”拐的,于是,一到午夜12点 ,捕房就派人驻守其间,立一告示牌,不许马车向静安寺路西行。静安寺路成了单行道。但办法总比困难多,无非绕一个圈子而已,不过,兜风的喧闹声北移到了苏州河南岸了,那里只有“默默无闻”肃立的仓库、码头。
1901年,第一辆汽车驶进了上海,不久,马车兜风乘凉就成了汽车兜风乘凉了。如果约上女朋友乘汽车兜风,她绝对开心,因为这是很“吸引眼球”的,自己也很“扎台型”,因为那是一种很奢侈的享乐。汽车也可容纳一家人,其乐融融,一路欢笑一路歌。至于乘自备的敞蓬车,这无疑属于“高级白相”了。汽车兜风往往要到晚上八九点钟,而且特意避开人多的闹市区,专向僻静所在驶去,静安寺、徐家汇、曹家渡、北新泾、杨树浦、引翔港,甚至吴凇口,都是一踩油门就可以去的地方。这里夜深人稀,路两侧还有大片农田荒地,林木簇簇,灯火点点,风自天地来,凉气腋下生,兜风之乐真是妙不可言。
游泳
消暑的办法多多,还有一个是游泳。
在晚清的时候,游泳在上海绝对算得上是一种“顶级时髦”了。
1892年,侨居上海的西方商人就在跑马厅里建造了一个游泳池,这个游泳池属于当时的游泳总会所有,只有它的会员才有资格在这游泳池的一汪碧波内消暑兼健身。而要成为它的会员则必须购买它的游泳池的股份,所以并不是所有高鼻子蓝眼珠的都可以入内畅游,只有一部分西人可以大摇大摆进去。人群的层次到哪里都是必须讲究的。
过了15年,1907年,有人(洋人)向租界当局建议建造一个可以向所有在上海的西方人开放的公共游泳池。他们自己也尝到了被“分隔”的滋味了。于是,1907年5月,上海的公共租界工部局建成了第一个公共游泳池,地点在现在的东江湾路,就是现在的虹口游泳池的前身。该池长100尺,宽33尺,深度从3尺6到6尺,造价为一万八千多两。游泳池的北面还有一个与池宽相同的看台。虽名字里有“公共”两字,但中国人是不属于“公共”范畴的,仍然是西方人的欢乐天地,只是非那个“会员”也可以堂而皇之了。直到20世纪20年代后才解除了这一禁令,上海人也终于被“公共”了。
郑逸梅先生曾到过这游泳池,他写道:“但闻水声汩汩,仿佛到了九溪十八涧一般。”
游泳池里的亮点很显然永远是男女游泳衣。
最早时,男式游泳衣远不是现在的模样,上着汗背心,下着平脚裤——我曾在老故事片《水上春秋》里舒适扮演的角色身上见识过类似的游泳“衣”;女的则全身穿泳衣,泳裤仅在膝盖之上——倒颇像今天澳大利亚的泳坛名将索普的打扮——外面还要加一条短裙,只有极少数“思想解放者”才不穿短裙,算是惊世骇俗的打扮了。郑逸梅先生也曾有一段细致入微的描写:
我们买票入内,在更衣室里换了身游泳衣,立到自来水莲蓬式喷射器的下面,冲洗了一会,遍体淋漓地,走到池边。这时夕阳西坠,水面生凉,中的西的,男的女的,俊的俏的……都在那里弄波戏水。
有个红箍约发的女郎,穿了身浅黄色的游泳衣,在碧水中盈盈起立。因为她这衣儿没有短裙的,又加着紧窄了一些,直把曲线之美,很显豁的表露出来,那玄牝之门,蛙然可睹,顿时几十道眼光直射过来,女郎急忙蹲到水里,不觉红云上颊了。
这“解放”与今日的比基尼当然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但在那个时候,在那个被鲁迅先生归纳为容易从某某想到某某,再想到某某,再再想到某某的时代,则殊为不易了。
到了后来,游泳衣才渐渐地有所发展(其实更明白的是“缩短”)。林微音曾描绘过当时的情景:
在游泳池,摩登姑娘的第一个特点,就是游泳衣的新奇,色彩既鲜艳而调和,图案又由平面而转入了立体,她是不放松时代的,她永远站在时代的顶点,即使在游泳池当然也不会不如此。因为她站在顶点,游泳池的其余的人势必至于只能在她的周围,在她的下面。她游到东,人就群集在东;游到西,人就群集在西。她仿佛是一个蜂王。力不能追随她的,也会用视线去追随她。要是各人的视线能集中在一点的时候,那一点一定是她,那是百不一失的。
《上海的点和线》
逛公园
供普通百姓大众游玩休憩的公园(西方模式的公共花园)在我国古代是没有的。那些皇家花园、私家花园都有明确的归属,寺庙园林有专门的开放对象,而且也是某寺庙所专有的“庙产”,而城郊风景园林则没有严格的地域范围,而且具体的景点也常常有不同的归属,都算不上真正的供大众所用的公共花园。直到开埠后,上海才率先建起了公共园林。
我国园林史上第一座西方古典式的近代公共园林诞生于1868年8月8日的上海。那就是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所施工并管理的“外滩公共花园”(Public Park)。当然,这“公共”是对列强而言的,那一块遗臭万年的“某某禁入”的“告示牌”就把华人剔除出了“公共”这一概念。上海近代租界内的公园建园之初,基本上都拒绝了中国人。但它们毕竟展示了与传统花园完全不同的面貌,作为园林艺术的文化交流,而成为了近代文化的一个不可忽视的组成部分。
1908年开工建造的顾家宅公园(今复兴公园)是法租界最精美的公园,以欧洲古典风格作对称规划式布置,因为富有法国风貌而一直以“法国公园”的名称享誉沪上。而起源于英国的自然风致园也在这一时期传到中国,在上海公共租界结出丰硕的成果,那就是1901年起花了10年时间建造的虹口娱乐场(今鲁迅公园)和沪西1914年建成开放的极司菲尔公园(今中山公园,因园中一部分原属于英商兆丰洋行大班霍克的私人花园,故市民多称其为兆丰公园)。
这些公园后来都对上海市民普遍开放了,而逛公园则成了一部分人讲究时尚的事情。文豪茅盾对此写道:
中国人的游园长客便是摩登男女,公园是他们的恋爱课堂之一(或者可以说是他们的户外恋爱课堂,他们还有许多户内恋爱课堂,例如电影院),正像大世界之类的游戏场是上海另一班男女的恋爱课堂。
《秋的公园》
按照这种“题内之意”,大世界是“另一班”男女所去的地方,但在清末民初,那游戏场可是公认高尚的娱乐场所,也属于时尚之列,不至于被打入“另册”。那时候,上海人要散心解闷,尤其是夏夜,只有到那些游戏场所开设的所谓“屋顶花园”去,泡一壶茶,邀一二知己,谈天乘凉,才能充分享受到“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乐。游戏场的第一家是开设在浙江路新新舞台上面的“楼外楼”,那直上直下的电梯,那进门可见的“哈哈镜”,都是最时新的东西,上海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加上上海人所喜闻乐见的弹词、滑稽、双簧等曲艺形式,生意好得不得了。辛亥革命时,革命军攻打清廷所属的制造局,在楼外楼上南望,可以看到枪炮迸发的火花,游客特别拥挤。对这种看“太平架”,上海人是乐此不疲的。此后,在静安寺路泥城桥堍建造了新世界,后来又在南面不远处建造了规模更大的大世界,“各村有各村的高招”,生意都如火如荼,令人称羡。于是,紧接着,天外天、绣云天、小世界、神仙世界、大千世界……,游乐场一个接一个出现,真是“一天世界”。
游张园
晚清的上海,各界人士最津津乐道的娱乐所在就是1885年开放的“张园”。
张园是最早的惟一向市民免费开放的现代公园。
张园的前身是一片农田,1872年至1878年,为英国商人格龙租得,20亩地,辟为花园住宅,这个英国人本以经营园囿为业,所以这片住宅倒也造得颇具丘壑。“园中一望平芜,尤称旷适”。以后几易其手,1882年8月,为寓沪富商张叔和购得,计面积21.82亩,价格为白银一万数千两,初为赡养老母之处,命名为“张氏味莼园”,简称“张园”。
张叔和生于1850年,卒于1919年,无锡人。那“味莼园”之“莼”本是太湖特产。晋代人张季鹰,一见秋风起,就想念江南的菰菜羹、鲈鱼脍,甚至可以不做大官名爵,张叔和是不是也时时想念面临太湖的家乡的莼菜呢,我们不得而知,但想来应该并非毫无瓜葛。
张叔和是一位儒商,且颇懂经营。张园远不是我们所常见的江南园林格局,而是一改那种小巧而不开阔、重悦目而不重卫生的特点。他仿照西洋园林的风格,以洋楼、草坪、鲜花、绿树、池水为建筑要素,造了“海天胜处”等几幢洋房,二层主楼前是宽阔的大草坪,草地周围植有高树,置亭台,设花圃,栽名树,广植花木,还浚通外水,让活水萦绕回环,置亭台于水中,如同海上三山,数桥跨之,都请上海名人题名。全园面积最大时达61.52亩,为原先的2.8倍,为当时上海最大的私家园林。
1892年,张叔和在园内新建一高大欧式洋楼,英国工程师以英文ArcadiaHall名之,意思为世外桃源,与园名“味莼园”意思相连接。中文就取自谐音“安垲第”。安垲第楼分上下两层,可容千人,集会议事、宴请跳舞是足够的。内有茶点,以饷游人,泡茶每碗两角,果品每碟一角。凡一桌一椅,无不按照西式。清末许多革命党人也多在此聚集,公开宣传。1903年声势浩大的上海“拒俄运动”就是在这里引发的;孙中山归国就任临时大总统的前一天,也在这里发表演说。上海光复后,这里还曾召开过规模不小的“剪辫子动员大会”,张叔和当场剪去长辫子,给与会者极大的鼓舞。故曹聚仁认为:“安垲第虽是姣童轶女的谈情之所,却也是革命的摇篮。”
张园的鼎盛时期是在1893年至1909年间。这期间的张园始终是上海滩最大的公共活动场所。
首先,这里是观光的好去处,在安垲第登高远望是免费的,鸟瞰上海全景,是每一位到上海来旅游的客人都想一尝的心愿,正如今朝去浦东东方明珠、金茂大厦登高一般。
这里还是娱乐中心,设有弹子房、抛球场、网球场、脚踏车、照相馆、舞厅,这些都是绝对新奇的好玩意儿,还有书场、滩簧髦儿戏场——髦儿戏是全部由青年女演员演出的京、昆戏剧,百戏杂陈;还有茶楼、饭馆,可吃,可喝,可看,可玩,可锻炼,正是应有尽有。1903年张叔和的“花园公司”成立后,这里更是时常举行各种各样的体育竞赛,比如1903年秋天的脚踏车大赛,赛程一英里,交费5角就可上场比试,不讲资格,不设“预赛”,人人可能领取重金奖赏;如果是入场练习,则分文不取。这里还进行过最早的降落伞表演。1909年12月、1910年4月,著名大力士霍元甲曾在这里设擂,并拟与美国拳师奥皮音一决高下,但因奥失约(这位挑衅者十有八九是被吓退了)而取消。
这里还是赏花看景的绝好去处。张园绿化之好,草坪之美,风景之幽,为沪上之冠。园内栽培了许多名花佳草,春兰夏荷秋菊冬梅,都有相当名种。张叔和是个有心人,盛情邀请沪上各届人士在这里举办花展,每每士女云集,“来相招,香车宝马”,“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可谓盛况空前。除了花展,还有画展、图片展。都是吸引人的好去处。
更是因为张园是个展示洋物的“T型舞台”。许多洋玩意尚未在外面问世,这里往往已经公然登场,1886年10月6日,张园试燃电灯,是晚,遍布于园内林木间、轩上下数十盏电灯,一起亮堂,高高下下,错落有致,园内各处纤毫毕现,游人莫不叹为观之。还设有一间“电气屋”,集电灯、电扇、电铃等电气设备于一屋。有些最时髦的舶来品,只有张园有售,这还不足吸引上海人吗?家在上海,人在外地的严复,就常常写信嘱家人到张园买这买那。看来,这位《天演论》的译者深深懂得并实践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简单而严酷的真理。
这里还是上海最早的商品展销场所。《续海上繁华梦》二集第三回写道:“同到张园,见园门口扎着一个冬青柏枝的大牌坊,把电气灯装成‘上海出品协会六个大字。牌坊左右的甬道上,挂着无数五色纸灯,甚是好看……二人至卖票处,拿出八角钱,买了两张入场券入内,但见园中草地上,盖了许多草房,开着亨达利、兴昌祥等洋货钟表店,柏德洋行留声机器,戚麟电灯公司及大庆楼酒馆、万家春番菜、小花园茶馆等各店,并有一班消防队预防火烛……入门便见楼上楼下,陈列着无数出品,均有松江府属各县送来,凡土产、农业、工艺美术、教育等品,不下数百余种……”
尤其是因为这里成了上海妓女争奇斗胜、大出风头的所在。每当斜日将西,游人就如过江之鲫,青楼中人也呼朋唤友地唧唧喳喳而来。19世纪80年代一代名妓陆兰芬、林黛玉、金小宝、张书玉等“花界四金刚”更是日必一至,像上班一样出没其间。1897年以后的几年里,被评为“花国提调”的李伯元主办了一份《游戏报》,以介绍、点评妓女为主要内容,每逢星期日,每期都多印四五百份,到张园赠送,有时还附有妓女小照。这位《官场现形记》的作者倒与鸨母、拉皮条者的身份有几分相似,不过,有“活人”在这里对照,自然更助添了游人的兴致,也招来许多狎客。男人看女人,女人看妓女(男人也看妓女),看妓女也顺便看这些时装模特的服饰,这本是上海滩的“新民俗”。
我们现在已经想象不出,在当时的物质世界里,张园还缺少什么。
像这样集花园、茶馆、饭店、书场、剧院、会堂、照相馆、展览馆、体育场、游乐场、时装发布会、公开看妓女于一体的公共场所,以前的上海哪里去寻?现在的上海哪里有第二家?游玩不到张园,明显成了“乡下人”。张园不仅是上海人最爱去的地方,也是所有到上海来的外地人最想去的地方。
据学者熊月之研究发现,到张园去的人,商界、文化界居多,“那么多的人有事无事地总爱往张园跑,正说明张园作为一个公共活动场所,在上海社会生活中的特别重要性。”(《张园与晚清上海社会》)
过去说,没有到过城隍庙等于没有来过上海,那时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到过张园,等于没有白相过大上海。当时,张园之名,日日见诸报端,张园之事,人人喜闻乐见。那些“娱记”们天天在那里等候、寻找、捏造张园的花絮。还有一位叫梅隐生的曾仿照金圣叹批《西厢记》写了“游张园十快”,极尽渲染之能事。
张园成了上海人时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当年上海人去张园最喜欢乘坐亨司美(HANSOM)轻便四轮马车,连驭者在内,雇用一天银圆三元,半日减半——真是时尚加时尚。
张园成为时尚的中心,可以举出许许多多的理由,比如“大”,比如“开放早”,比如“位置适中”——东离跑马厅不远,南是富商的住宅区,西是当时上海绿化最好的静安寺地区,北面紧贴静安寺路;比如“免费”。但是,这些并不能构成张园如此兴旺发达的根本原因,还有一条是相当重要的,如果说不是最主要的,那就是它的“洋”。上海人对洋娱乐的那种近乎疯狂性的癖好,那种已经不讲究理性的追时尚之潮的劲头,使上海人对这所几乎是仿照西洋人的“上海总会”模式建立起来的西式游乐场趋之若骛,视为娱乐的最高享受,以至有人说是“游人如织,通宵达旦”。
但梦总有惊醒时。
这一切延续到宣统元年(1909年)。那一年,哈同花园(亦称爱俪园)落成。它虽然不完全对外开放,但因其更大的规模(170亩,一说360亩)、更奇巧的建筑、景致(郑逸梅老先生回忆有83处景域)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上海人,文人雅士、达官贵人纷纷前去游赏,只要有人介绍,就可以踏进这所私家园林。说来也怪,张园是中国人搞的西洋游艺场;而哈同花园却是西方人搞的中式园林,而且在上海的中式园林中独占魁首,后人号称“海上大观园”。事情往往就这样颠来倒去的,像今日中国人爱穿西装、西方人却每每套件“唐装”一般。哈同花园的出现,直接导致张园冷落了不少,民国后更是每况愈下,1913年10月24日,郑孝胥重游张园,已发现门前零落车马稀,为此感慨不已。此后,随着新世界、大世界这些更加新潮的游乐场所的相继兴起,由于它们的地段、设施、经营手段均高出张园一筹,张园更显颓势,1918年终于关上大门。
跑马厅
留在“老上海”记忆里、上海人嘴巴里的还有一个地域名称——“跑马厅”。
上海最早的“跑马厅”建于1850年,由英国侨民组成跑马会,购买了上海老百姓的土地,位置在今南京路、河南路转角处,占地81亩。每当夕阳西下,外国男女联镳并驾而出,溜达驰骋于此。上海第一次赛马就在这里举行。以后每年春秋两季都在这里举行赛马活动,成为租界的例行“节目”,每次往往连续举行三天,一天的比赛总共有七个项目,最多时有七匹马比赛,届时所有的洋行都关门歇业,西方人倾巢出动。曹聚仁说:“有英国绅士处,就有跑马场,这也是一种标记。”(《上海春秋·跑马厅今昔》)在英国各地赛马中往往都是德比产的马在对抗,不知道当初上海的赛马是不是也引进了德比马。德比(Derby),是英国中部的一个郡,盛产良驹,所以德比两字逐渐与“同城大战”画为等号,如今,德比也成为非常时尚的一个词了——这是现在的事,不说也罢。因为“跑马厅”场内还有一座花园,遍种树木花卉,这“第一跑马厅”也就被洋人叫做“公园”(Park),南京路最早就被叫做“公园弄”(ParkLane),也叫做“派克弄”。绕花园铺筑了一圈跑马道,路面因黄沙与石子垫实而成。这里是“跑马厅”的始作俑者,但其有后:1854年,小刀会起义使租界的地价大幅度上涨,就被置换到今天的浙江路与南京路之间的一块170亩的农田,当时这里属于西郊,“永租”的代价是每亩地56两。当时的农民曾奋起反抗,拔掉木桩,拆毁桥梁,驱赶测量、平整土地的人员,洋人也曾动用武力镇压农民——洋人的马蹄真叫“铁蹄”啊!1854年正式建成使用。如果看一看任何时代的上海地图,就都会发现这里的湖北路、北海路、西藏中路、芝罘路一带被围成一个相当滑润的圆,就是这个“第二跑马厅”的跑道和外围留下的“马迹”了。派克弄也延伸到了浙江路,铺上煤渣石,加宽到6至7米半,故当时也被叫做“大马路”——上海人喜欢形象、好记的名称。王韬的《蘅华馆日记》里所记载的“西人赛马”就在这个地方。到了1862年,李鸿章与李秀成正在生死搏杀,这里的地价又一次上涨——而且属于“爆涨”,精于计算的西方人又一次不嫌麻烦地把“跑马厅”西迁,在“征得”上海道台的“同意”后,策马兜了个大圈子——名副其实的“圈地运动”,强行收买,场地共430亩,比当初“第一跑马厅”又扩大了数倍,但旧场地售出了十万两,新场地只花了一万二千五百两,洋人发了一笔大洋财。派克路也同时继续西扩,到了现在的西藏路,路面也更宽了。看看地图,两个跑马厅简直就是沿着西藏路翻了个相似的轴对称图形——又是一个圆,西藏路、南京路、黄陂路、武胜路手牵手围成了圈。这同样是跑道、外围的痕迹。这才是今天习惯说的“跑马厅”了。而“第二跑马厅”就消失在拥挤的建筑群里了,只剩下跑道(马路)的痕迹,上海人在那里只好兜来兜去地跑圈走路。上海人也不管英国人怎么起名,自说自话地把派克路以南的马路依次叫为“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连短短的北海路也论资排辈地叫做“六马路”。
上海道台宫慕久在签订《上海土地章程》的时候,哪里料得到新老交替就这样过于迅速,甚至带有血腥味,在他的“四条河”的如意算盘里是决计没有这么多马路出现的。
“马”就这么跑来跑去的,由东向西。
答答的马蹄声里总是搀杂着啪啪的算盘声、乓乓的子弹呼啸声。
正因为有了这花园弄和跑马场后,这里也成了洋人的游乐中心,于是,一些出售高级日用品的洋行、餐厅、美容美发厅也在这里纷纷开业。至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此地已经有了14家洋行、3家药房、9家洋布店了。1865年9月,这条路正式命名为“南京路”。一群马跑出了一条后来的“东方华尔街”。上海之有南京路,好比中国之有上海。有一位苏梅女士写了一篇《南京路进行曲》,里面有这么几句:“飞楼百丈凌霄汉,车水马如龙,南京路繁盛谁同!天街十丈平如纸,岂有软飞红。美人如花不可数,衣香鬓影春风微……”当然,这是好多年以后的盛景了。
当初的赛马并没有对上海人开放,尽管上海人如潮水般涌来,但只是隔岸观火——这并非形容词,而是真正的隔着界河翘首观望,上海人顶喜欢轧闹猛。有竹枝词唱道:“听说明朝大跑马,倾城士女兴飞腾。”“三天跑马亦雄观,妇女倾城挈伴看。”有人记录道:“是日观者上自士夫,下及负贩,肩摩踵接,后至者几无置足处。”(葛元熙《沪游杂记》卷一)西方人自己在那里角逐赌输赢,“西人赛马先至旗下者为胜,例得重赏。”(王韬《蘅华馆日记》)“西人衣五色衣,稳坐马上,红旗一挥,奋辔争驱,……以后先定输赢。”(王锡麒《北行日记》)
赛马完全对上海人开放,当在宣统元年(1909年),票价五六角钱一张。为此还专门设立一座华人看台。在《点石斋画报》上,可以看到绘有赛马的情景。但见在装有护栏的圆型跑道上,西人赛马者驾马飞驰,护栏外,则是聚集围观的男男女女,有华人,有洋人,而以华人居多。外围还有来来往往的人流和马车、人力车、独轮车,以及小商贩摆列的各种吃食小摊等等,煞是闹猛。
跑马场发行彩票的时间也当在这左右了。
一旦对华人开放,洋人就想出了针对华人的赌博,马也就跑出了歪门邪道。从此,再也没有谁把赛马当成过纯粹的体育运动,甚至当成体育运动。它与彩票、赌博成为同义语。
有时我突发奇想,为什么这“第三跑马厅”再也没有搬迁呢?这“跑道”周围可都是越来越昂贵的楼宇,那房地产高额的利润为什么就再也没有打动过租界当局的心呢?答案可能林林总总,但其中有一条肯定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跑马”这项“赚钱运动”带来的利润绝对不会低于房地产。“圈地”等于“圈钱”。
跑狗场
比跑马更来钱的洋手段莫过于跑狗了。
滑稽大家姚慕双、周柏春有一段著名的独脚戏《各地堂倌》,里面有一节表演一个大老板叫一名堂倌伺候喂食,那堂倌就阴笃笃地自我介绍,说在到饭店前他原是在跑狗场里喂狗的……
跑狗在许多上海人的心目中远不是什么好东西。
上海曾先后有三个跑狗场——与跑马厅一模一样,有一个叫麦边的英国商人,早年间曾经在百老汇路(今大名路)建了汇山码头,经营长江航运业务,因经营无方而宣告破产。与是,卖掉轮船后筹集了60万元股金,就在华德路(今长阳路)筹建了上海第一个跑狗场——占地53亩的“明园跑狗场”,这是在1928年1月。麦边从伦敦买了200头“韦匹脱赛狗”,每周三、六及星期天晚上为赛狗日。这一年5月26日,正式开始营业。届时,红色信号灯一闪,狗栏一开,6条“韦匹脱”如闪电般冲出,尾随一只电兔紧追不舍,不到30秒便到达终点。押中得胜之狗的观众就可赢得不菲的奖金,自然,没有押中的就空空而归了。而场方则稳收15—20%的佣金。“明园”每晚的利润总在七八千元以上,这暴利比起航运好了不知多少倍。有人在前做榜样,就有人起而仿效。这一年,隔了2个月,又是一个英国人伊文斯在胶州路87号建造了上海第二个跑狗场“申园跑狗场”,地段比“明园”近便,不同的是每周一三五晚上为跑狗日,但获利之多与易则是一致的。“申园”从“明园”的钵盘里分去了一杯羹。第三次轮到了法国人,也是在这一年,法国商人邵陆伟纠集了海上闻人黄金荣和杜月笙等,紧锣密鼓地在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置地200亩,建造了“逸园跑狗场”,规模大大超过了“明园”与“申园”。“逸园”的建筑完全采用钢筋水泥,法国式样,除了“狗道”,还有足球场、跳舞场、酒吧、餐厅,装饰富丽堂皇,由于地段好、设备新而齐全,规模大,再加上有黄、杜撑腰,不到几年就后来居上,生意也远远超过了“明园”与“申园”,成为上海滩一处热闹的娱乐中心。三家狗场召开了“巴黎和会”一样的分赃会议,规定“明园”在一、四晚上,“申园”在三、六、星期天晚上,而“逸园”在二、五晚上营业。但“逸园”另出花头,在星期天下午加了一场,后来,“明园”与“申园”就先后被实力更强的“逸园”生生挤垮了。张爱玲在《我看苏青》一文里说道:“我对于声色犬马最初的一个印象,是小时候有一次在姑姑家里借宿,她晚上有宴会,剩下我一个人在公寓里,对门的逸园跑狗场,灯红酒绿,数不尽的一点一点的五颜六色,黑夜里,狗的吠声似沸,听得人心里乱乱的。”
每晚,不知多少人为赶这时髦而被狗牵了鼻子走。
但不管买什么赌票——独赢、双独赢、双连位,也不管下注多少,最后赢钱的总是狗场的老板。兴奋剂、麻醉剂、假宣传等等,种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上海人只有当“冲头”挨“宰”的份了。
老板是洋人,发财的也是洋人。但作“奉献”的却是上海百姓。倾家荡产者有之,妻离子散者有之,家破人亡者有之,沦为盗贼者有之,跳黄浦自杀者有之……
如今,赌跑狗是彻底销声匿迹了,但另一种在狗身上的赌则又出现了。报载,在河北邯郸血腥斗狗成为了时尚。狗,从“田径运动员”摇身一变为古罗马的“角斗士”,拼一死活,“以求一逞”。在邯郸市复兴区的一家商城里,有一个“复兴斗狗场”,名声不胫而走,连外省的斗狗爱好者也纷至沓来,门票也随之逐渐攀升到30元一张。据目睹者介绍,每只参加打斗和厮咬的狗身上都有重重叠叠的新伤旧痕,每次比赛下来,狗的前半身都鲜血淋漓,十分可怜。一些孩子看到如此残酷的厮咬,都闭眼不忍观看。但主人、观众的目的自然并不在此种“狗打架”的本身,而是赌徒的押注,也是他们的生财之道。这不也是上海当年跑狗场的翻版——而且愈加残忍吗?这不就是名副其实的“邯郸学步”吗?这不也是“麦边”的“复兴”吗?
赌球
赌马,赌狗,还要赌人。
英国,法国,还有美国——这次是美国人登场了。
一个名叫浦干的美国瘪三与一个同样是美国瘪三的海格,在一家俄国咖啡馆里挖空心思想出了一个别开生面的生财之道:开回力球场。他们说动了法租界领事,经法国外交部批准,取得了营业执照,在亚尔培路(又是这条路,与赌狗的跑狗场毗邻)、霞飞路口圈了一块地皮,投资建造了一座“回力球场”,称“中央运动场”。1929年建成。比他俩设想的还要好,上海人又多了一个赶时髦的娱乐地方,一时间门庭若市,起了个很大的“蓬头”。文化老人章克标先生也曾回忆道,他当年就经常去回力球场。曹聚仁先生也曾是一个回力球迷。回力球本如赛马一样,是一项健康的体育竞赛活动,源起于古代西班牙斯贝克人玩的一种球类游戏,一方把球击向前方墙上,另一方用藤篮把弹回的球接住,而后再向墙击去,周而复始,谁失手就算输。由于速度快,变化多,运动量大,故是相当刺激的。传入上海后,成为一种相当洋化的室内运动,在当时的四川路的青年会(YMCA)和静安寺路上的西侨青年会(FYMCA)都有这样的运动。
但在这浦干和海格的独特“创意”下,竟然也成了赌博的一招,想出了在运动员身上“押注”的方法。于是,回力球就像魔棍一样,攫取了许多上海人的心,中央运动场也成了“中央赌博场”了。“回力球的确可以说是上海的最刺激的事件中的一件。它能使你狂喜,使你颓丧,使你心跳,使你出汗,使你忘了你的爱人的约,使你不顾你的太太在等着的明天的开销,它甚至还能使你提前结束你的生命的行进。”(林微音《上海百景·回力球的回力性》)由此一来,回力球场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由于球员的输赢全部由老板背地里说了算,自然属于“假球”之列,赢家永远是老板,赌徒永远是送钱的,天天来赌就天天来送。
这两个屠杀了无数“羔羊”的外国瘪三也就很快成了百万富翁。贝克特笔下的《等待戈多》里的两个瘪三似的家伙终于在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里等来了朝思暮想的“戈多”。
说来也真怪,有时甚至无法解释。赌马,赌狗,赌球,是三赌;经营者是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属三国;跑马厅曾三迁,跑狗场有三家……
上海人学会“洋白相”
对于洋娱乐,上海人从排斥到认同继而追求甚至入迷,都有一个过程,但一般是比较短促的。
最初,上海人对于洋娱乐是难以理解和接受的,甚至他们对洋人的一切包括洋人本身都是如此,只是由于好奇和新鲜,他们才偶尔目睹那些有时候是“不堪入目”的娱乐如跳舞或游泳等等。根据20世纪上半叶美国人霍塞所著的《出卖上海滩》的记载,上海人对这些洋鬼子们的吃、喝、剃须、美容等等进行了仔细的观察,而郊区的“乡下人”第一次见到英国人时,他们“既是害怕,又是好奇,往往聚集着一大堆呆呆的观看,小孩子则一见就要哭,因为他们向来听人说,这些都是极凶恶的洋鬼子”。但是,上海人很快就逐渐了解西方人的生活和市政建设,有一些知识分子还率先对其表示佩服和称道。这里,租界的作用是很巨大的。特别是洋人的物质文明和先进技术,文明礼仪和先进管理。
比如,每年一次的法租界的国庆活动,很使当时的上海人开了眼界。早在7月14日前,在法租界的前沿地带,外滩的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口、天文台的旁边就建造起一座跨越马路的大型“凯旋门”牌坊,法国领事馆、公董局、法国公园也在门前各扎起一座大牌坊,均插上三色国旗,义品银行所装的电灯甚至达千盏之多。13日晚上则举行大型“提灯会”,从黄浦江出发,一路吸引许许多多上海人观看。游行队伍中有各种彩车,车上或施放烟花,或演奏音乐,或木偶表演,或小丑说笑,一路声光化电,成为上海滩一大盛典。14日上午还在公园里检阅部队,晚上放露天电影,举行盛大舞会,通宵达旦。
西方文明在这里摆了一个展台,布置了一个橱窗。
电影来了,马戏来了,溜冰来了;
西洋魔术来了,西洋景来了,洋玩具来了……
到了20世纪初期以后,中国人方才逐渐成为一些娱乐项目的主要消费者,而到了二三十年代,多数娱乐项目则主要由华人们来消费了,如电影院、舞厅、戏院、公园以及多数体育项目,“上座率”是靠中国人支撑的。
从沉闷闭塞到灯红酒绿,上海人学会了“洋白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