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居寺访花蕊夫人

朱辅国

从李冰陵折回，到什邡湔底镇龙居山麓，已现暮色。

沿山谷深涧而上，淙淙流水声里一带碧瓦红墙，青苍苍两株古柏掩映之下现出一道门楼：石狮雄踞两侧，“龙居古刹”四个镏金大字，气势磅礴，引人注目。

进得门来，左右却无金刚护卫，一道上有“龙”字草书的照壁屏蔽内外，折过照壁，现出一方庭院来。花木扶疏，左右各一喷水方池，庭前正中，一彩塑女子侧身而立：螓首蛾眉，清丽可人；体态修长窈窕端庄，头略左扬，后背的双手执一卷诗文，作行吟状。同行文人围立而视，方知其为本寺主人——花蕊夫人。

门内又是一院，横着一长方形，遍植木本花树。中秋才过，白的银桂、黄的金桂、赤的丹桂正占足天时，簇簇地在绿叶间开得抢眼，馥郁郁满庭花香。左侧上石级，建一殿，名遗爱堂。石木穿斗结构，宽敞高大。花蕊夫人凤冠霞帔坐于榻前，左右有仕女打长扇，书童铺纸呈笔，正等花蕊夫人填写新词。

匆匆走过全寺，才清晰了心中从一进门起就产生了的一个疑问：名本为寺，却不见和尚，更没有一般寺院那必不可少的香火味，钟磬声?偏偏是一个妙龄佳人，作了它的主人。

龙居寺原本为寺，名等慈院，始建于隋大业年间(公元605年)。《方舆胜览》云：龙居山有等慈院，飞瀑千尺，虚亭屹然，桥横路转，高柏拥翠。现在所见的“遗爱堂”、“松风阁”完全是庭院化的，大殿也本是寺院常设的“观音殿”和“大佛殿”，是什么时候、什么人改造成今天的情形已无可稽考。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后蜀王孟昶尝于夏日偕爱妃花蕊夫人至寺避暑，龙居寺因之而有“蜀王消夏行宫”之名。

孟昶其父孟知祥因是后唐开国之君李存勖的堂妹夫而领西川节度副使入镇西蜀，历时9年，兼并两川后建立帝号，未一年而死。年仅16岁的孟昶即位，捡了个现成。虽然如此，年轻的孟昶却能励精图治，除权臣，用贤士；效唐太宗“忠言纳谏”在民间广设铜铸的“匦”箱(举报箱)；重视开荒种植，发展农商，轻徭薄赋；刻印经籍，广兴文教；勤政爱民，整饬官箴；现在流传于台湾被外国称之为“唐音”的“南管音乐”据称也始出于他。巴蜀经济曾取得空前的繁荣，被史家称颂为“五代十国混乱中的一片绿洲”；开疆辟土，将领域逐渐恢复到前蜀范围的版图，也算得一个有为之主。

花蕊夫人是孟昶生活中另一亮色。花蕊，青城费氏，五代时蜀中著名才女。在孟昶登位的第六年，17岁左右的花蕊以才华姿容而入选内宫，才思闻于国内，艳色惊压蜀宫。得昶厚爱，同行同止，形影不离。

我们的晚宴设在寺中的客堂，桌上不免山珍野菜。我匆匆地吃过饭，又到两重大殿转了一回，总想多与花蕊呆一会儿，有些事要向她问问明白。

暮色里的寺院没了游人，连风都静了，桂花香也凝住不动。没有神佛和尚的古刹静寂成一座幽幽庭院，惟花蕊的芳魂行吟在她的家苑。龙居寺虽经两度毁建，殿宇建筑和石木雕刻依然保持着唐时风貌，“遗爱堂”左侧园林里，相传为花蕊手植的千年银杏根须盘结，树冠如盖，荫蔽半座庭院。

“遗爱堂”处于寺之中央位置，本是“观音殿”。蜀王既将寺院作了消夏行宫，以此殿作寝宫最是可能的。孟昶青春正盛，按花蕊宫词第34首：“水车踏水上宫城，寝殿檐头滴滴鸣。助得圣人高枕兴，夜凉长作远滩声。”记述所见，一个能想出以水车把池水车上宫墙，再用笕槽引水流过屋顶瓦沟，产生“夜凉长作远滩声”的实用而诗意效果(将水车用作人工降温，在当时科技条件下无疑是一个创举)的君王，一个爱诗文、通音律的君王，一个有“蕾吐琼葩春水软，红飞嫩蕊玉颜香”长伴身边的君王，能缺了名士风流?孟昶是不会有意亵渎神灵的，但也不会如俗人般缩手缩脚，既敢将古刹作了行宫，游玩之后息于菩萨殿内，月光引清风渡窗而入，天籁中与爱妃软软地说些体己话……何况早有地方官吏用黄绫隔了观音视线，佛殿早营造成寝宫的暖色，即便观音视听无碍，当此时，也早已微笑着息视止听。毕竟男欢女爱之事不能置于众目之下，更不宜让人礼拜的，后来作“遗爱堂”塑像的人便塑了一副花蕊正待填写新词的样子来，只遗憾塑工不识诗人!

什么时候，什么人敢扳倒佛像，专为花蕊腾出这个院落来，仍是个谜。国人在跪拜佛祖、真人之外，虽也不乏把自己崇敬的人让进佛堂享烟火供奉，甚至专门建造个人纪念馆、立庙祭祀的例子，但如此请佛出殿，直接把整座古刹腾给一个红颜女子，而上为达人、学士，下为拜惯了菩萨的百姓所接受，怕还仅此一例。

肯定不是君权。孟昶虽对夫人情笃，也还不至于要为她去占一座古寺佛堂。孟昶终在新兴的赵宋势力下成了亡国之君，和花蕊一起被俘北去。一个亡国之君的权力，岂能余及一千多年后的今天。

当时之人并不会如今人一般想到旅游开发上去，但为一个能以153首宫词在《全唐诗》里站住脚的女诗人腾一座古刹作为息游之所并不为过。何况蜀亡后花蕊被宋军押解至汴京，赵匡胤觊觎花蕊，欲立为后。花蕊却忠于爱情，终不从。面对赵匡胤相问亡国之事，她随口吟出：“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慷慨赴死。就凭这，就该让须眉拜倒，享千年香火。

责任编辑阿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