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锦扬
老朱替人洗衣烫衣将近六十年,二十年前退休,住在洛杉矶华埠过着清闲的日子,很少到老外地区走动,认为中国城以外的地方都是“外国”,他仍叫美国人为“外国人”。他今年八十五岁,在美国住了六十五年了。他的英文只限于洗衣的价钱、一些应酬话和几句骂人话。他从不当面用英文骂人,但等对方一转身他就轻轻骂一句,人家听不到,自己也痛快。
他一辈子打单身。他一生节省,消遣不外乎在合胜堂或朱氏公所同退休老人聊天和看中文报纸。天气晴和时,他常到华埠小广场去晒太阳,有时到街上去喂鸽子。他的国语能听能说,但带着浓厚广东音。因此,他交游的范围不大。但他不寂寞,坐在广场里的公园椅上,天天有孙中山先生的铜像作陪,有时向“发愿池”中扔一个铜板,许个愿,说声阿弥陀佛。许的是什么愿?他从不告人。如有人同他攀谈,他会高谈阔论,批评世风日下,尤其是夫唱妇不随,儿子骂老子,奇装异服,男盗女娼,吃喝嫖赌。对于孔夫子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却只字不提。他一生有个嗜好,就是收藏百元全新钞票。每到积蓄了一百元零钱,他要到华埠的中国银行去换一张从来没有用过的新钞票,如果没有新钞,他坚持“订货”,或到别家银行去换。
最近他在中文报纸上读到一则新闻:三藩市有一位九十七岁的王姓老太太在一间破旧不堪的公寓里无疾而终,警察发现她在床底下暗藏了三万五千元的现款,三个褪了色的鞋盒子装得满满的。幸亏老鼠不吃钱,钞票上只有些蛛丝和虫屎。
王老太太一生孤独,很少与外人来往,死后忽然变得交游极广。亲友无数,哭哭啼啼的,都来送丧。老朱读了这条新闻,长叹世风低落,发誓要把他的钱捐给慈善机构,以免不认识的“孝侄女”、“孝曾孙”来争他的遗产。
不过,这仅是他要捐款原因之一,主要原因是他的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最近他在合胜堂洗脸漱口,把假牙忘在洗手间了。又有一次他在孙中山先生铜像下晒太阳,把大衣忘在公园椅上了。他慌得逢人便问,幸好有好心人士指点他说:“到左角的垃圾箱中去看看。”他马上去翻,果然在破纸和废物中找到了。他在“许愿池”中扔了一大把铜钱,表示感激。
八十五岁大寿的那天,他带了花生和面包先喂鸽子,然后到广场上去晒太阳,坐定后他开始想,该把钱捐给什么慈善机关。华埠的“堂”、“侨社”和“公所”极多,还有“青年会”,都是捐钱的对象。他又想到一生工作的辛苦,省吃省穿的习惯,许多人说他是吝啬鬼,他不计较。大家都有嗜好,有人收集邮票、酒瓶、石头、汽车,甚至于姘妇,为什么他不能收集新钞票?
他又把他捐款的对象想了一遍,取消了青年会,那里的青年人多不敬老。教堂呢?他信佛也信耶稣,但基督教的传教士从来不谈中国的三从四德;佛教很合他的信仰,但佛教堂和天主教堂一样,钱很多,最近有老外举行了一个赌博游戏晚会,一下子就给天主教堂筹到了五千元。他不愿让人把他辛苦赚的钱和用赌博筹来的钱混在一起。
他希望中国城有个孔庙,但仔细想一想,孔夫子可能不欢迎他的钱,他犯了不孝有三的大过。他左想右想,还是决定把钱捐给华埠的医院。但是那位院长好像神气得很,架子又大,要捐钱还要再加考虑。
正午了,他有些饿,就到一家小餐馆去吃一顿经济餐。他在食堂后面坐定,面对入口,把大衣放在旁边一张椅子上,看了看菜单,发现经济餐又涨价了,两年内从二元五涨到了三元五。十年前他只花两元半就可以饱吃一顿。
不过,今天是他的八十五岁大寿,他决心不计较价钱,多叫一个菜。除了咸鱼蒸肉饼外,他还加了一道鱿鱼炒白菜。
侍者提醒他那是点菜,不是经济餐了。他说:“点就点,白饭也要两碗!”
他对于现在年轻侍者的不礼貌感到可悲,决定付小费时少付两毛。
菜饭来得很快,味道分量都还满意,他把自己的银筷子从口袋中掏出。筷子和烟嘴一样,要用自己的才卫生。他吃得津津有味,但绝不把菜饭吃得精光,碗碟中都应当有些余剩,以示丰衣足食。他原想少付小费,但因为是他的生日,便在桌上放了一元,临行时又加了五角,把钱重重地在桌上一放,好像在说:“你看我穷不穷?”
他走到街上,犹豫了一下,他原计划去一个地方,现在又忘记了。想了一刻,记起来了,他要到医院去看看。
医院没有什么改变,里面的药味也一样。办公室里的小姐们仍在忙着翻账本、打电话和打计算机。
他问:“你们的院长是谁?”
“他姓刘,您要干什么?”一位小姐问。
“我要见他。”
“有什么事?”
“我有话同他说。”他答。
“有什么话?”
“关于一笔钱的话。”
“啊?”小姐微笑着说,“您到右边的会计处,欠款的事由那里的小姐管。”
老朱沉住了气,他对医院小姐的态度,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没有欠你们的账,”他不高兴地答,“我来见你们的院长,他叫什么?”
“刘院长很忙,你要见他,先要有约会。”
“好大的架子。”他想。他决定要见见他,看他的架子究竟有多大。“请你告诉刘院长,”他不高兴地说,“有姓朱的要见他……”
一位穿白袍的小胖子忙过来问他有什么事,请他不必那么高声说话。老朱说:“这是什么衙门?你们的院长是什么大官?”
小胖子拉着他的手臂向门外走,老朱一面走一面抗议:“你干什么?你要把我赶出去?”
“我要扶着你,”小白胖子说,“怕你跌一跤把骨头跌折。”
老朱正挣扎,他忽然发现他的大衣不见了。大衣在哪里?他还没有叫出来,他的心在刺痛,两脚发软,忽然天翻地覆一阵黑,他晕过去了。
他醒来时,躺在一张铁床上,他又猛然记起了他的大衣,正要起身,一青年看护上前将他按住。他慌了,为什么人人都穿白衣?是不是他已经一命呜呼了?
“不要动,不要动。”看护说。
“我要去找我的大衣!”他发慌地说。
“它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
“你不能起来!躺下,躺下。你再想一想你把大衣留在什么地方了?我替你去拿!”
他想了想,孙中山先生的脚下?不会,他从公园椅上起身时,还特别提醒了自己,把大衣带着。餐馆?菜不错,价钱不公道,而且招待不周,他还多给了小费,他记得动身出门时没有拿衣。他一时记不起那个餐馆的名字。
“不要紧,”看护说,“你记起来了,我替你去拿!”
他把餐馆的地方描述了一下,看护说:“我知道,我常在那里吃经济饭,我去打个电话问问。”
他焦急地等了一会,忽然一个面熟的青年进来了,他拿着一件黑色大衣,笑着交给他:“对不起,先生,我本要追到街上把它交给你,但又要招呼客人,对不起!”他仔细看了这人一眼,对了,是那个餐馆里的招待,身上还穿着制服。
他把大衣接过忙着检查了一下,是的,这是他的大衣,他已经穿了二十五年了,外面褪了色,里子有补钉,腰身旁的缝口没有动。他撕开缝口向里摸了摸,里面藏的东西都在。他掏出一张五元钞票给了这个青年。
“您快躺下,先生,”看护说,“你刚才心脏病发了,快躺下!”
“心脏病?”他说,“胡说,我一辈子没有病过!”
“请你放心,先生,”看护说,“住院的钱政府会给,您用不着花一分钱!”
“我要去见你们的院长。”他说,还要起身。
“好好好,”看护说,“我去请他来,你不能动,躺下好好休息!听我的话,好不好?”
她笑容满面,但有些对顽皮孩子说话的口气。看样子,她二十多岁,身段不错,鼻子小一点,但有娥眉瓜子脸,十分动人。他听话地躺了下来,看着她出去。五十年前为什么碰不到这样的好货色?
不一会,一个有胡子的中年人进来,看护跟在后面,那个小白胖子也进来了。
“朱先生,”小胡子说,“我是这里的刘院长,您有什么事要问我?”
老朱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面色很正,浓眉直鼻,像一个正经可靠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问。
“凡是住院的人,我们都要查看一下证件,”刘院长说,“你口袋里有。如果你怕没钱住院,不要愁,我担保一文不要你出,好好保养,两三天后就可以出院。”
“我是你的医生,”小白胖子说,“明天再做个身体检查,可能明天就可以出院。”
“我从来没有病,”他插嘴说,“用不着检查!”
他认为他们替他唱穷,实在没有必要,还是趁早说明,免得他们再说穷话。他把大衣向小胡子一推:“这是我给你们医院的捐款,请打开看!”
刘院长笑了:“朱先生,用不着,这件大衣你还是捐给老人院吧,我们这里没人穿。”
“检查也不要钱,”看护忙着说,“放心,放心!”
“打开看,打开看!”老朱说,一面要撕开里子:“看护小姐,你来帮忙,把里面的包包拿出来!”
看护小姐伸手进去,果然取出了许多油纸包,有的还缝在里面,要用力才能撕开。看护小姐先打开两包,里面都是全新百元钞票,每包五千元,小胡子和小白胖子看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一共六万五千元,”老朱说,“你们数清后开收条。”
“你你……你说这是捐给医院的?”刘院长问。
老朱没有答话,他双目已经闭了。小白胖子忙着摸了摸他的脉,摇了摇头:“登天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选自台湾《旗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