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崑阳
以前,对于“势”不大了解。近些年来,社会变动如日夜滚滚的江河,“势”,几乎是伸手摸得着的洪流。台湾二千多万人,差不多除了学龄前幼童、聋哑者,以及少数现代的“山顶洞人”,已是各个坐卧行立都抓着手机叨叨不休,而且手机的销售量还正每年几万支地在成长,这就是“势”了。
“势”,可以解释为群众价值意向与行动汇聚的洪流。“势”之所趋,当它极盛的时候,就是铜墙铁壁也挡不住。“势”又仿佛是一只弥天盖地的巨虎,人人都在虎背上,能够冷眼旁观而不骑,或既骑上去又敢断然下来的人,毕竟是少数。
“势”有好的也有坏的,被认为是进步、优质的“势”,有人不肯跟随,便被讥为保守、落伍、顽固。相对地,假如被认为堕落、恶质的“势”,不肯随俗浮沉而敢于抗逆者,便被誉为特立独行、中流砥柱。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以及正史《高逸传》、《独行传》中的人物,都称得上是“逆势”之辈。
人类社会中,与世俯仰的“顺势”者,一向占绝大多数,而“逆势”者却很少。因为“逆势”而作,需要别具只眼与过人的勇气。但是,现实社会在势之所趋的主流中,所以还另涵着相对的可能性机转,却是由于那微弱的“逆势”力量。“物极必反”,不但是宇宙万象演化的律则,也是人心动向的轨道。当美国“速食”文化流行全世界,以至于让人厌倦时,从意大利开始的“慢食”文化,便逐渐以“逆势”的姿态向各国蔓延。二○○三年,日本有一种与追求效率的工商业文化抗逆的新生活观念正在兴起,那就叫做“缓慢生活”。
十八世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社会最强大、普遍的“势”,便是挟科技之便,毫无节制地竞逐经济利益,以满足人们穷奢极欲的物质生活。大势所趋,至于其极,生态、环境、社会秩序,甚至人们自己身心的健康,都遭受到很大的危害。因此,另一极的“逆势”力量便随之而生了。与“奢侈”相对,即是“简朴”、“清贫”。
十几年前,日本的中野孝次高唱《清贫思想》,很怀古地提出简朴的生活与自在的心境,得到非常多的回响,而成为畅销书。另外,美国斯坦福大学社会科学家杜安·艾尔金也写了《自求简朴》一书,倡行直率、单纯的生活。这种“逆势”的观念与生活实践并非新潮,而是相当古典。几千年前,老庄就已完整地提出一套“返朴归真”的生活哲学,而且不只是嘴巴说说而已,历代都有人追随老庄很真诚地实践。这些人通常被称为“逸民”、“逸士”、“高士”、“隐士”。先秦典籍中,早有这类人物的记载,许由、巢父、长沮、桀溺等,是众所熟知的典范。从《后汉书》专立“逸民传”,记载这些“逆势”之士的人格、生活观念与实践之后,历代的正史也都立有“隐逸传”。甚至有人搜集许多隐者的故事写成专书,例如晋代皇甫谧的《高士传》、明代敬虚子的《小隐书》、明代皇甫濂与清代华渚尚也各有《逸民传》。
至于台湾当代,几年前,“张老师文化”曾邀了些名人谈谈“清贫思想与生活”,出版了一本《处处简朴心》,在观念的提倡上,有些意义。若论真正从生活实践去抗逆穷奢极欲的现代文明趋势,而产生涤荡人心作用者,就得推区纪复了。他舍弃高薪与现代文明的生活享受,索居花莲盐寮海边,过着比台湾四五十年前农村还简陋的生活。而且,他并非全然远离人群,消极出世,而是将他所实践的生活情境开放给有心人士,作为体验素朴生活,以救赎心灵的场所,并将这种观念与体验写成《盐寮净土》一书。
清贫也好、简朴也好,这些“逆势”之士所倡行的生活,往往近乎“修道”,对于针砭现代生活过度的奢华,让人重新反省文明的意义,的确产生了对“顺势”“极化”的矫枉作用。然而,矫枉必过正,过正则不可以为“常”。我曾经几次站在“盐寮净土”,想到:究竟有多少人能像区纪复一样,长期将这种生活当作“常态”去过呢?
《庄子·马蹄》曾向往一种远古的生活:“至德之世,山无蹊隧,泽无舟梁……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这完全是一个未经文明开发,人与鸟兽和谐群居的原始生活境域。然而,除非大毁灭,否则人类的物质文明不可能退回洪荒。从《马蹄》篇以来,人们就不曾实现过这种生活境域。尽管如此,这样的蓝图却必须存在;它是人类过度文明之时,可资“逆势”反照的一面镜子,至少可得以减缓大毁灭的速度。而自古以来,“逆势”之逸民们,所以受到揄扬,也都是由于在过度文明而日趋浑浊的现实中,他们为人性提示了回归清明的可能契机。至于这个芸芸众生的社会,事实上不可能人人都是高逸之士,个个都长期过着那种清贫、简朴的生活。
如果切实一些,人们最适当去过的是“平常生活”。因此,与其倡行一般人难以做到的清贫、简朴生活,不如倡行一般人都做得到的“平常生活”。平常者,平平常常,不穷奢极欲,也不箪食瓢饮。它没有固定一致的标准,因为各人有不同的阶层身份、经济能力与生活条件,而基本需求与配备便有些差异。我们不能强迫政坛要员或大公司老板,必须和清洁工人过同等标准的生活。原则上,衡量自己的经济能力,过着没有超重负担也不浪费的物质生活。食,家常、营养就好,不必珍奇。衣,清新、舒适就好,不必昂贵,更无需名牌。住,安全、雅洁就好,不必豪华。行,省油、干净、不会经常半路抛锚就好,不必名车。其实,一般中产阶级很多都能过这样的生活。
“平常生活”最重要的还不在于物质而在于精神,能以“平常心”去看待这个大千世界,真实而自在,不虚假、不造作、不妒羡、不自卑、不盲从、不竞逐,做自己能做、愿意做、应该做的事,在生活中,始终是个平平常常却自由自在的主人。
“平常生活”,在“势”中,也在“势”外。对于“势”,没有“极化”的顺或逆。生活,就如鱼在渊、鸟在林那样自然而已。
(选自台湾《文讯》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