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果
诗,是诗人演绎生命、探索诗艺的历史,一字一行都是诗人在这孤独的旷野中跋涉的足迹。这是洛夫对诗所下的定义。在我看来,也是洛夫人生的写照。
读洛夫的诗,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但是,与诗人的遭遇却是他来温哥华之后,也就是不久前。常常听人埋怨温哥华的寂寞和冬季的多雨,但寂寞与丝丝细雨不正是催发诗人情愫的绝佳环境么?
我第一次见到洛夫,就觉得他并没有初来乍到的惊慌与落魄,而是一派笃定的神情。几句轻松的交谈,就仿佛是相识很久的旧知,像读一首诗,超越了时间、空间和辈分的阻隔。诗人内心世界的年轻,宛如峻岭中无声的溪流,抑制不住地汨汨流来,躲也躲不开。那就干脆在其中清爽一下吧。
当这个世界充满虚伪、颓废和庸俗的时候,探索诗人的内心世界就成为一种抗拒不了的诱惑。但是,我又常常固执地想,一个有名的人,而且是有名很久的人,可能会被他自己及社会所惯用的那套语言封闭与改造,乃至异化。因此,我会把采访洛夫看成是学写诗,打破自己原有的语言规范与表达策略,突破诗人的“心防”,在无序中寻找有序,在缤纷的篇章中争取勾划出完整的形象。洛夫会在意我这漫不经心的“阴谋”么?
洛夫是坦诚的。虽然脸上布满岁月的刻痕,但我从诗人的眼神里仍可读出他年轻时的激情浪漫。及至从洛夫的传记上看到,他第一次送给后来成为他太太的陈琼芳的礼物是诗集《灵河》,竟忘了此书扉页上的题词是“献给圣兰”——他钟情初恋的女友。我感觉的偶然印证,成了我追寻诗人心路历程的勇气。
洛夫谈到他两次难忘的战地经历。一次是在金门炮战的时候,一次是在越南西贡。两次死亡之旅,竟然诞生了两部辉煌的诗集:《石室之死亡》与《西贡诗抄》。
“子弹们在讪笑的风中一边旋转一边吻着天使”(《西贡诗抄·天空的以及街上的》)洛夫用诗的意象来表现他对战争与死亡的沉重思考。在洛夫平静的叙述中,我陷入想像:手持卡宾枪,腰插手枪的诗人走在西贡街头,他双眼看出去的是战争的血腥还是另一种奇谲的世界?终于我看到一首诗的题记这样写着:
“午夜,一个哨兵从枪管中窥视一次日出——”这样的意象是属于洛夫的。
幸好,洛夫是文职军官。他也不愿意把战争之恐怖赤裸裸地呈现给读者,因为他觉得冷却后的感情才会有理性和诗性的美丽。然而,理性的思考一定是寂寞的,而寂寞则与战争的狂热格格不入。于是,洛夫的诗中蕴含了反战的情绪。幸运的是,当局只是问问话而已。台湾诗坛注定要让洛夫大红大紫起来。
如果说战争让洛夫感到寂寞,那么,当余光中陪洛夫到香港落马洲拿望远镜遥望大陆时,他离别家乡近四十年的寂寞更汹涌袭来,变成滂沱的泪水。于是,在重返湖南衡阳老家为母亲上坟时,寂寞化成了诗句:
膝盖有些些不像痛的痛在黄土上跪倒时
我试着伸腕握住蓟草般的手刚下过一场小雨 我为你运来一整条河的水流自我积雪初融
的眼睛(《河畔墓园——为亡母上坟小记》)。
洛夫的书房里挂有他自己写的一幅语出庄子的书法:“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睨于万物。”可见,诗人在写作时是寂寞的,因为在那个过程中,他是与自己在搏斗。所以,评论家常常用“奇妙无比的张力”、“具有魔性的语言”来形容洛夫的诗,他还得了“诗魔”的雅号。
洛夫来温哥华后的第一次演讲,用的题目是“我的二度流亡”六个字,把他半世纪曲折、奇特、漫浪、辉煌、孤独、无奈的一生轨迹清楚地点划出来。一九四九年从大陆孤身从军赴台,行囊中只有军毯一条、冯至及艾青诗集各一册,还有个人作品剪贴一本。一九九六年,从台湾移民来温市,买了一幢大房子,还有新车,带来了数十部有名的作品,身边有贤慧的太太,会做很好吃的葱油饼。
两次“流放”,时间不同,年分不同,环境不同,原因不同,但心中的孤寂是一样的,对诗的钟情也是一样的。在大雪茫茫的时候,洛夫有点茫然,不知人在何处,魂系何方。然而,房中几幅笔力遒劲的书法条幅,却表露出书者挥之不去的文化乡恋与须臾不离的精神故园。
许多人喜欢洛夫,因为他的豪爽,他的理性,他的好客,他的才华,他的浪漫,或他的名声。我却在绚烂的背后,看到一个孤独的洛夫,伴随着他孤独的诗魂。
(均选自《洛夫小品选》/台湾小报文化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