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海情深

夏曼．蓝波安

孩子的母亲如鹰眼般的双眼怒视着我说：“又要去潜水射鱼啦，家务事全由我一人承担，公平吗？”

孩子的祖母过了一两秒的时间又接腔道：“不要天天去射鱼，那是不吉利的，找个工作赚钱呀！”

八代湾的海是那样的平静，在冬季我们岛上的南边的海始终是如此的，完全没有夏季台风期间雄壮磅礴的气势，更没有秋天万里晴空怡人的景色，有的是荒凉落寞的感觉。然而，荒凉灰暗的情景，对我而言，内心却有一些无法言喻的情感在里头。这些天已连续下了好多天的冬雨，潮湿的陆地、灰暗的天空把部落里的族人封在屋内谈天。我呆坐在有棚的凉台，潜具放在身旁，鱼枪枪头朝海。家里的两个女人还在嘀咕什么话似的，也许她们的心情就如灰色的天空一样不开朗，而把我愉快的心搅乱了。望着汪洋，阵阵强风掠过局部的海平面，海面于是瞬间成深黑色，这儿一片黑色，那儿一片灰白，同时形成无数个小龙卷风，乍看真是美丽极了，但又让人畏惧。欣赏着龙卷风，欣赏雨水滴落的美景，逐渐忘记了女人们话中带咒的毒语。时间一分一秒的飞逝犹如海洋的潮水不曾停顿过，我的心开始溶解于对海底世界的幻想，幻想着海里的每一条鱼。并思想着这三四年来自己在海底潜水射鱼的事情，有眼泪、有欢乐。心脏跳动的频率和着失望与骄傲的感觉累积我的智慧与经验。在海里的时候，好多好多美好、惊险、令人振奋的景象开始浮现在我的脑海纹路，并渐渐地驱除了家里两个女人无趣的唠叨。

孩子们的母亲真如淙淙的泉水不断地在嘀咕，从窗口冲出来的声音把我损得一文不值。看看腕表已是午后的三点了，乌厚的云层笼罩着整座岛屿，汪洋大海失去了夏季湛蓝的诱人景色，现在呈现的颜色，只是让人感到心冷寡欢的灰色，但对于我，这种阴森森的天气正是我的最爱。

“一般高中、高职毕业的本地人都能在乡公所混一口饭，做代理课员，为何你不能？”孩子的母亲以刀锋般的锐利语言臭骂着我，其双眼仿佛能看穿我满是鱼影的脑纹。彼时，我枯坐在凉台上听而不思其言，只是望海。

“男人原本就是要负责全家人的生计，天天潜水射鱼干嘛。”女人家总是为着家里菜油盐米的缺乏而烦恼的。我也承认现阶段在这方面没尽到责任，甭说孩子们的零用钱了。为了避免争吵，逃避她的辱骂，惟有捡起潜水用具远离她的视线。然而难题并没有立刻解除，因最爱自言自语的七十又八岁的母亲就呆坐在我的机车旁。我并不讨厌母亲无休止的唠叨，但最忌讳在出去射鱼前听到她说：“孩子，‘恶灵是无所不在的，下午了，就别去吧！”这会百分之百地激怒我的。为保持和平的心灵只好撕一张卫生纸塞进耳朵里。而母亲的“恶灵”信仰是她阻止我在傍晚时分潜水射鱼惯用的伎俩。

三公里的车程，寒风细雨无情地宣泄，全身湿漉漉的。这让原本被羞辱得一文不值的我迅速地坚强了起来。面对眼前的海，我即刻沸腾，展现达悟（注１）男人在海中的韧性，毕竟多余的体力是消耗在海里的渔捞、山里的垦荒上的，而不是浪费在与女人的争吵上。我如是安慰自己。

风和雨一直不停地落下，潜水处的岩礁半个钓鱼的人影也没有，灰色阴霾的天气逼得达悟族的男人锁在屋里谈天。距离潮间带约莫二十米处的地方，有个天然洞穴，是潜水射鱼的族人上岸休息的好地方。在洞里休息片刻抽个烟，望着海洋一阵强风带给海面一大片的灰暗，这景象带来凄凉的落寞感。洞里的青烟使我想到拓拔斯（布农族）的小说《最后的猎人》里的男主角比雅日和妻子帕苏拉的故事。帕苏拉对比雅日说：

“……如果你听我的话到平地做临时捆工，买几件毛衣就不需为冷天劈柴烤火取暖……”但比雅日终究没有去平地做捆工，反而上山去打猎；因为只有在深山才觉得有尊严，有智慧，真正展露布农男人的气魄。虽然在回部落途中他的猎物被检查哨的恶警掳走，仅留给他一只狐狸孝敬帕苏拉，但比雅日无胆怨叹，只觉得恶质剥削在日益复杂的社会里如鬼魂般经常地、自然地落在弱者、穷人的命运里。于斯，我只冀望孩子的母亲不要为了毛衣令我到台湾做工即可了。

强风袭来，一阵又一阵地夹着寒雨，令我瑟瑟发抖。眼前一位老人自海里钻出来，口中不停地呢喃着，煞是为自己文化的溃败在呢喃、抱怨。看着他缩着颈子，垫步快走，丁字裤是被熏黑的，露裸的上身是被晒黑的，网袋内有两只章鱼。他正朝我这儿走来。

“表姐夫你好，这样冷的天气你还下海干嘛？”

“没办法呀，孙子的父母亲明天就要从台湾回来，没有海鲜给他们吃，怎么行呢！”

递上一根烟给他驱寒。他的双唇是紫色的。表姐夫吸了一口烟说：

“天就快要黑了，你还要潜水射鱼吗？”

“是的。”我说。

“别在天黑后回家，深冬寒夜恶灵很多哦！”

“我知道。途中平安。”我回道。

我明白，并且从小就有的观念，即是黑夜来临便是孤魂野鬼的辰光，要不是有月光的照射，小孩便须早早地回家睡觉。而对潜水射鱼的男人而言，也绝对不允许自己在黑夜回家，否则亲戚们将全副武装地沿路找你。这实在是很严重的事。

表姐夫为了孙子及孩子，只穿一条丁字裤就潜水找八爪鱼。人虽然刚六十出头，也算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这算不算孝敬孙子、孩子的一种表现？从台湾来的孩子会真心感激他？会洗耳恭听表姐夫捉章鱼的故事？新生代被大时代的环境吸引，在都会里生活是多么地困难。几十年未回到母亲的岛屿，早已被迫忘记传统的生产技艺了。单说潜水，就算只有三四米深的近海处有十几只的章鱼任他抓的话，恐怕就连一只脚也捉不到的。

一根烟已经抽完了，灰色阴暗的天气，乍想还真像是恶灵出没频繁的时段。想着耆老们经常说的一句话：“现在的海域不如昔日干净了，有太多外来的观光客以及一些酒鬼溺死在海里，他们都想找替死鬼。”孤独的我站在潮间带还真有些微的恐惧呢。然而，当我穿上潜水衣，决定潜水射鱼时，恶灵是阻止不了我的。海，毕竟是我这一生的最爱。阵阵强风寒雨袭上心坎，望着幽暗的海面，想着海里会有什么样的鱼群，这使我内心高兴。三年来，我已经习惯于一个人潜水射鱼，除了兴趣外，我真的很难形容自己游在海里的那种兴奋的心情。

我亲吻自制的鱼枪，说些只有自己与海神才明白的祈福辞，这样的行为业已成为我入水前的例行课程。“海神，朋友来了。”之后便心安理得地游水。

冬季的海底景色一如陆地上发黄的茅草，放眼望去冷清凄凉，了无生气。一些小鱼儿如花尾、鹦哥鱼、金带拟羊鱼等等我所熟悉的底栖鱼或停游或惊慌逃走，或者钻进岩礁缝。无论如何，这样的鱼类行为已经对我没有一丝的吸引力，并非新手的我是不射如手掌大小的鱼的。我慢慢地潜入海里，让耳膜适应水压并且浮在水中悠哉地往外海游。此时，除了自然光外，冬季的海底实在没有很大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感，更无夏季阳光射穿海面形成千条万丝的亮丽景观；那时在一片起伏的堡礁里穿梭着无数艳丽的热带鱼，忽现忽没，甚至有些小鱼如眼睛大小般地在密集的珊瑚树丛间上下跳跃，如此汇集成一个生机盈满之奇景，在冬季是看不见的。

冷风寒雨肆虐的冬日，一阵一阵的强风横扫洋面，灰色的海底世界是如此的神秘，灰色的神秘牵引着我灰色的心思。尚且温暖的海水，稍稍提醒我自己仍是有生命的躯体。而浮在海面，强风会吹得呼吸管发出口哨般的声音。我注视着海底的鱼，逡巡着寻找猎物。一尾单带海鲱鲤陪伴一条约二米长的海蛇就在水底的海沟，我立刻弯着身子，头下脚上地潜入水里，鱼枪瞄准着它的头。就在我的射程内，它迅速地游开。但我不慌乱地直接潜入水底的礁石上，趴在那儿动也不动地等着它的好奇心。四五秒的时间，在我头顶前方，五颜六色的鱼儿逐渐逼近我，最后就在我头顶上方有规律地，或上或下地，刻意摆个向我挑衅的姿态，有的干脆啄着我的枪头企图自杀，但那些勇敢的小鱼根本就是我放弃的猎物。

此刻，单带海鲱鲤察觉怪物犹如无生命的岩石动也不动地趴在海底时，它便慢慢地朝我这儿来，而我长久潜水的关系，发黄的长发也像海底的海树任海流摇摆。它来了，我的枪身随着它的移动而移动，就在百分之百的命中概率下，如铅笔粗的钢条，无声地，也没有水花地，准确地贯穿它的头部，它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在鱼枪射出去的那半秒，环绕在四周的小鱼儿仿佛火焰爆烈般，各自逃窜保命。当我慢慢地浮出的同时，它们又在一定的距离停驻，看我这个比它们大百倍的怪物升天。无数气泡从我嘴里冒出来，有些在头顶，有些在身旁，如降落伞状般地，有规律地与我同时浮出海面。把鱼放进网袋，同时也忘记了家里的两个女人语中带咒的话，游了十来分钟，身体逐渐地感到舒畅，精神也爽快多了。如此便会想到夏天湛蓝的海洋、夏季酷热的陆地，便耽恋冬天忧郁凄凉的灰色汪洋。我，现在正和幽暗的海面相容，但触觉不到她的荒凉。独自在力马拉迈海域浮潜，对我而言，是荣耀，抑或失意，是坚强，还是脆弱？是追求传统的生存意志，或是逃避现实生活为赚钱所支配？我浮在海面，与海浪的升降一同忽出忽没。心想，孩子的母亲四方型的脸，有时确是温柔大方令我疼惜，怀孕三十个月，生出了三个小孩，她是未曾向贫穷妥协的，她的坚强真如悬崖边的罗汉松一样——而她的暴怒也正如我浮潜的地方向东游五六十米骇浪一样地令我畏惧。

在兰屿的东南和西北的岬角处的海域，在冬、夏两季分得很清楚。若以此方位划线的话，夏季吹西南季风时，南边是汹海猛浪，而北边正是湛蓝的海，吹着和煦的风；冬季刮东北季风时，北边是荒凉而波涛刚猛，南边则是平浪灰暗。此时是冬季，但我正在东南方的平浪与骇浪的交汇处。并且是下弦月的农历二十八日，东边的骇浪虽然凶猛地令人丧胆，望而生畏，但依我的经验，现在正是满潮，海流只有一点点，不会消耗太多体力的。我想，网袋里已有两三尾的女人鱼了，现在该开始射些激流处的、较大尾的男人鱼，如六棘鼻鱼、多纹胡椒鲷、黑点石鲷，尤其是Ｎｇｉｃｉｎｇｉｔ（锯尾鲷）的底栖鱼正值产卵的季节，此等鱼比较笨，但需要潜入海底，在礁岩上身体不动的话，它们便会成群地游近你身边。惟一的困难，而且最艰难的是，它们游憩的海域全在激流处，有幽暗的洞穴，看来满恐怖的。

我逐渐地游近东、西两边海流的交汇处，那儿有两个从海底凸出水面的礁石。当骇浪拍击浮出海面的礁石，宣泄的浪花泡沫仅停留在四周时，确定是海流平稳，当然，我不仅仅依此来做判断，因用肉眼看浮游生物或用肌肤的感觉也可以知道海流的强弱劲道，其次，这里也是为我熟悉的地方。

游着，继续地游，只见海水浑浊，是如同灰色的天空一样不为我所爱的水色。不多久，我已游到五六级浪大的外围了。此时，我就像跷跷板上的玩童，忽波峰忽波谷地找寻猎物，只有呼吸管在海面嗡嗡的，时强时弱的声音以及白色浮标的Ｏｎｏｎ（注２）陪伴我。天色突然黑暗了，把头抬出海面，仰望天空，一片乌厚的云层恰在头顶。就要降雨了。我想。骇浪实在很可怕，轰轰的宣泄声此起彼落。但我不在乎，只注意海里的鱼。只见一群鱼，黑色的，时而进洞穴，时而游出洞。我等到它们再次进洞穴时，迅速地潜下去，没几秒一条约莫三斤重的琉球黑毛（男人鱼）便放进了网袋，待我射到第二尾时，它们游走了。

如弹珠大的雨滴，从天而降，落在头上清凉的感觉恰似小女儿的甜言蜜语那样的温馨，那样地让我忘记忧郁。在海底，视线渐渐模糊，因弹珠般大的雨以及被乌云遮住的日光逐时逼近海平线。把两条橡皮扣住钢条，握住枪枝弹射柄，再次寻找猎物。此时，骇浪宣泄的泡沫不断地淹没我，如沙粒般的白点，千亿粒的白点，模糊了视线。潜入水中企图弄清视线。在水中，我仰望水面，除了雨水不断滴落在海面的美景外，海流也把亿万个白点扭曲成水里的龙卷海，好多好多不规则的曲形状，从海面上看来是无数个逆时钟的小漩涡，俟海流消弱时，她便解形。所以，我说：“海，是有生命，有感情，温柔的最佳情侣。”海中形形色色的奇景，惟有爱她的人才能享受其赤裸的艳丽与性感。

随着即将宣泄的骇浪之压力轻松地潜入水里，寻找我要的鱼。趴在礁石上，离我约二十米处有一群锯尾鲷。它们的颜色在海里是深褐色的，但它们的尾巴犹如手指般大的颜色是白色的，所以容易辨别。它们真是潇洒，悠闲地慢慢靠近我，算来只有八九尾，每尾约莫五到六斤的重量。“来吧！朋友。”我说，不知道这一群锯尾鲷是否看过人类，它们真的来，其中的一条可能就要在陆地上变成我招待客人的鱼干了。它们真的逼近我，我憋住气。再忍耐个三四秒吧，我想。很清楚地，它们已经在我的射程之内。选个最大尾的，瞬间压住开关木柄，冰冷的钢条无声地，也无情地射穿它的胸鳍上方半寸的部位，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它们各自遁逃四方，又在一秒钟内围绕在被我射中的四周，仿佛是替友鱼出殡似的样子。由于射到骨头，令它无法挣扎，鲜血不是红色的，而是草绿色。

我赶紧把它刺死装进网里。在这群锯尾鲷尚未游走前再射个两三尾即可骄傲地回家，孝顺家里爱唠叨又爱吃鱼的母亲与孩子的母亲，还有那爱杀大鱼的，我那八十岁的父亲。我的兴奋胜过不终止宣泄的海浪。几年来，我已把自己的一些灵魂交给了海神，而心脏的跳动由自己来控制，我想。雨，依然下着；海，依旧凶猛，在此刻，我是孤独的。在海里非常地孤伶，而我的感觉是何等的舒畅。勇者，往往把最危险的状况视为体验人生最好、丰富生命最高的自我反省的机会。我像漂流木一样忽现在波峰，忽没在波谷。雨夹着强风落在发黄的发丝，仿佛小女儿吸吮着母亲的奶水那样令人亢奋。我抬头望天，他的灰暗和海里同样阴沉，但美极了。

海浪从陆地上观望，虽是很恐怖，像是要吞掉潮间带所有生物似的，但她是外刚内柔。因海流平稳，并且海底的礁石与礁石间的缝隙又有我想要射的鱼，内心是难以形容的喜悦。再潜两三次吧，我说。Ｂｏｂ…Ｂｏｂ…Ｂｏｂ射穿鱼身的声音。锯尾鱼散了又聚，聚了又散，不畏死地任我选择。连续射了三条，身后的网袋已比先前重了很多。再射一条较大的吧，我想，而后回家。海水幽暗地把所有鱼的颜色染成黑色，我仅依我的经验，根据鱼身之大小、游姿来区别鱼的种类。再一条，我想，我不能贪到把现成所有的鱼全射完，况且天已暗了，父母亲铁定担心我的安危。把身体成倒立地潜入水中，趴在礁石上寻找猎物，不到两秒，出现一个嘴唇一圈白色的鱼，而这白圈很大，发出微弱的银光，哇……一群的鱼游过来，无数白圈的银光缓缓地游过来。这群鱼是我在冬天最喜欢射的鱼，看来每一条都像我手臂这样长的大鱼。来吧，兄弟们。不多久整群鱼就围绕在我四周，选最大的，好美的声音，Ｂｏｂ射穿了一条，接着无情的钢条又射穿另一条。好哇，我想。此刻是回家的时候了，剩余的下次再来找它们。两条鱼在钢条上拼命地挣扎，枪头的倒勾使它们跑不掉。拿起插在铅带的十字钻子，刺到它们的眼睛，其生命便结束了。

这时候便加快摆动蛙鞋远离骇浪，游向静如湖面的海域。我边游边看天色，此时，正是入夜前的几分钟。我的呼吸加快，原先的骄傲，逐渐因黑夜的笼罩而紧张了起来。想着，距我上岸的地方至少有八十米，越想越担心，于是心脏的跳动更为激烈了，比我潜入时更为……唉，怎么办，我是不畏惧恶灵的，因它们业已习惯我在力马拉麦海域潜水，我的灵魂是它们的朋友。但最为我担心的是，我那满脑纹皆是恶灵影子的父母亲。如果父亲戴上藤盔，穿上藤甲的话，这是最严重的，认为入夜前家里的男人去射鱼还未回到家的话，那表示这男人有生命的危险，而且我又是单独一个人。这下子，怎么办？我如何向家人解释？天黑了，当我上岸的时候，赶紧把潜具装在袋子里，鱼背在背后。想着满脑子全是恶灵影子的父母亲，还有孩子的妈妈即将对我大发雷霆，即令我惶恐。抽根烟缓和自己的心情，同时用打火机照明腕表，确实是入夜的六点钟了。我安慰自己，说：“我已是为人之父，自己早有能力照顾自己的安危，在海里。”

车灯照亮返家的路，感觉如同在海里一样地孤伶伶。寒雨、强风此刻尚未停止，亿万落下的雨丝在车灯照射下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模糊我的心情，虽然是丰收。在曲折的道路上，看到了前边灯光的移动。在吉乐朋的平路上相遇，汽车后边跟着一台机车，速度很快。这时，我的眼睛被逆来的强光所刺，于是停下来让路给车走。汽车瞬间煞住，里头传来一句话，说：“在这儿，孙子的父亲。”是叔父夹些微怒的声音。我明白我是错了，不该在夜黑后回家。堂哥开车，神情显得不安，机车上是二堂哥与表姐夫。他们都穿上了驱除恶灵的头盔与盔甲，这样的穿着绝对是来找我的。这使我更为紧张，于是一语不发地加速车子往前冲，以逃避亲戚们在马路上的盘问。

黑夜的路格外宁静，我的心情格外之复杂。此刻，父亲、叔父、堂哥们看到我之后，是否心安了呢？我的爱海徒增家人的困扰，我在孩子的心目中，除了会潜水射鱼外，是否有其他的价值？爱吃鱼的太太会诅咒我的渔获？还有……不知不觉中自己刚刚在海底神勇的表现，这时逐渐成了我在黑夜的路途中最沉重的负担。我明白，以达悟民族的观念，父母亲仍健在的中年人，而且是潜水射鱼的人，要遵守夕阳落海前即回到家这不成文的习俗，其次，避免单独一人去射杀特大的鱼。前者之意为，不幸在海里溺死，是白发送黑发的悲剧；后者则是，孩子给父母亲送终的厚礼，是诅咒父母逝去的隐喻。

我的忧虑是前者，也是我家人万分焦灼的原因。虽然自己明白父母亲的唠叨，也非常了解自己在海里之体能与经验。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人不了解我爱海的程度，爱到家里的生活费、小孩子的零用钱都不去理会，且拒绝上班。想着这些事情、这些人，想着自己在外求学后，回到兰屿未增添家里的经济收入，反而天天与海为伴。唉！是雨还是泪呢？应该是眼泪径自地流了下来，当我抵达家里的时候。

机车的声音停熄了，慢慢地把装满很多鱼的网袋卸下，神情像是被恶灵诅咒的小孩，不知如何是好。我想进屋拿刀杀鱼，拿灯泡照明，但我的孩子的母亲也像被诅咒似的暴怒，说：“妈妈已在屋子的后边为你念咒死亡悲歌，去跟妈说：‘你复活了。”我心里的怒火即将爆烈，拭去眼角的泪水，拿刀取灯线。这时屋里有大姐、大哥、二哥、二嫂，还有表姐，个个皆愁眉苦脸的像是丧子的痛苦样。我没有问候他们，因我也很气愤。

“你没眼睛吗？为何不问候哥哥们？”我的女人再次暴怒责骂我。我是错了，不该那么贪心，搞得家族忐忑不安，但仍拒绝回答及问候。二哥走出来帮我弄灯，当灯照明我的渔获时，他说：“就知道你遇到这些鱼群，不过，你单独一人，这样的行为是‘贪呀，我的弟弟。”我没回答二哥的话，但他走进屋里发表消息。

他向屋里的人说：“弟弟射了八条锯尾鱼、四条六棘鼻鱼、二条白毛，还有一些鹦哥鱼……”二哥和我感情很好，知道我不会讨厌他，因此也拿刀子帮我杀鱼。屋里的人，在这个时候都在劝我的女人，少对潜水射鱼的先生发怒，尤其是男人要出海之前，这是我们达悟民族的女人该遵守的习俗。

“你去冲淡水澡，我来杀鱼。”哥哥说。我看看二哥的表情，灰暗的内心深处，此刻重新燃起些微的骄傲的曙光。“要不要切生鱼片？”二哥说。只有吃生鱼片，我的儿子才会坐在身旁，何乐而不为呢。我点头示好。七旬又八的母亲，在屋子后院空地，还真的在念些臭骂恶灵取走我性命的咒语，语句哀怨，凄楚悲凉，并且还不断地放声嚎哭。我听了又恨又气，还真像是我离开似的。

“你念什么念呀，弟弟回来了，停止你满是恶灵咒语的嘴巴啊，伊那。”大姐气愤地说。妈妈停止发疯了，但我的思维并没有歇息悲哀。我不想生妈妈的气，也不曾为她大发雷霆，毕竟，每到冬天，她的气喘病令她整夜咳得不能入眠，只有白天的温度上升时，才会安稳些，这也是母亲能够睡觉的时间。她是爱我才如此的，而我因为爱她，因为爱海底里形形色色的鱼，所以想射些漂亮的鱼给她吃。亲情之爱，人之常情，但……也许我更深地爱“海”。

七嘴八舌的话音仿佛波峰与浪谷拍击礁岸的旋律充斥在客厅里，想来，找我的那批人进屋了。他们开始讲故事，今天发生的事以及古老的、近代的、达悟人自编的、自己经历的故事。我不敢打扰他们说故事的兴致，至少是如此。男人们开始说些达悟男人与海洋的关系，女人们则在一旁或听、或说也属于她们的故事。由于我平安地回来，原来十分低沉的气氛，正逐渐地苒升喜气。忽然间，嘈杂的声音消失了，大家静听着某人说个精彩的故事。我一猜，便知是父亲在说话，他不仅很会说故事，而且善于制造庄严的气氛，声音忽高忽低，又比手划脚的，其丰富的达悟语词汇和海洋一样深奥，加上叔父的加油添料，使得原来愁眉不展的、低沉的气氛有了曙光般的温柔，也有了温馨的笑声。此时，我的紧张和被长辈们教训的恐惧犹如雨水被大地吸释之后，变得平静了。

算算客厅里的亲戚共有十多人。孩子们惊讶家里为何来了这么多的人。小女儿跑过来让我抱，她晶晶亮丽的双眸温暖我冰冷的胸膛。坐在三堂哥的旁边，想问些他在台湾的近况，但他并未回答我的话，反而说：“很抱歉，我被父亲逼得一定要开车找你，下回，希望不要被海里的鱼诱惑，在日落前回家。”

“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我低着头说。

一尾六七斤重的六棘鼻鱼被二哥切成生鱼片放在男人们围成圆圈的地板上后，二堂哥便把预藏好的酒拿出来，开始谈起了达悟男人的海。除了三堂哥在台湾太久而不会潜水外，客厅里的男人在被二杯酒灌肚取暖的同时，纷纷地要求我说一遍今天的故事。小女儿熟睡在怀里，心脏的跳动和海洋的波浪一样地有坚强的生命力，威士忌自嘴角如小拇指指甲大的酒珠，低落在她光滑的脸庞上，我轻轻地擦拭，看着熟睡的她，说：“谢谢大家的关心。”父亲失去了先前比手划脚的热情样。叔父盯着盘子里的生鱼片，举着杯子又向我微笑。叔父这样的动作，看来是不会加入“审判团”的。但一些女人的表情，如大姐、表姐、孩子的母亲就对我没那么友善。就像外面的强风寒雨一样，不停止她们的抱怨。这些女人是爱吃鱼的，从她们的祖先开始就有的习惯，男人就是要供给她们各种漂亮的女人鱼，她们为何……我在想。

人们的声音突然沉静，人们的眼睛同时往门外望。叔父、父亲同声说：“哥哥，来屋里坐。”伯父并没有立刻回答两个弟弟的话，但直接问道：“孙子的父亲在哪儿呀！”语气刚强夹着更愤怒的音调。叔父让位给他坐。“伯父，您好。”我心虚地表示认错。伯父的丁字裤很脏，弓曲着双膝……接着，我知道伯父开始训我了：“孙子的父亲，我的脚已经死亡了（残废），竹子被我折断的不知有多少，我的脚掌压着陆地，我的手杖刺着陆地，在路途中我休息了好几回，但不想回家，我继续地走，雨继续地落下。我在流泪，我为何流泪？我问自己。你的大堂哥原本就令我不要来，但他戴上藤盔、藤甲，只因在落日前，你还没出现。我要怎么说呢，孩子，我已经是不能走路的老人了，我来，是因为入夜之后，你母亲哭求着我：‘好好教训他（伯父此刻流着苦涩的泪水），可是，我如何教训你呢？其实，我是不会教训你、臭骂你一顿的，因为我、你父亲，我们在你这个年纪时，也经常在黑夜之后才到家的，但你的祖父母早已过世。我们三兄弟仍健在，孩子呀，从你回来之后，你爱射鱼潜水我们很高兴，但你黑夜回家是要让我们这些老人家哭干晚年的泪水呀！当我们离开人间，你可为所欲为，但你爱潜水射鱼不要成为我们三兄弟的负担，死亡的咒符丧钟，让我们这些老人先来吧，孩子……”

“鱼，真的那么好吃吗？为何要让我们这些老人为你心累……”婶婶在外头撑伞怒视着我说。

我已经是个残废的老人 / 行动笨拙的人呀 / 小兰屿的海浪不曾威胁 / 我前往潜水射鱼的欲望 / 激流骇浪不曾消耗 / 我潜水射鱼的体力 / 海底里的怪物不会令我恐惧 / /我已经是孙子的祖父了 / 汹涛骇浪的无情 / 有谁不怕呀 / 澈蓝碧海连天一色 / 有谁不爱呀 / 但 / 孩子呀，用你的智慧爱 / 我们这些老人呀 /

伯父吟唱诗歌的神情是神圣的，令我们在场的人百感交集。这首诗是为我作的，这是叮咛。原则上，依达悟民族的习惯是由我来回答，用诗歌的形式。但我父亲代我回他哥哥的话。

我望海嚎哭呀，哥哥 / 不好意思也十分地抱歉 / 孙子的父亲 / 令我们哭泣了四五次/如何教训呢，我亲爱的哥哥/没有人会打败我们的年岁（我们是最年长的人了） / 惟有孙子的父亲 / 在我们的海里挫折了我们 / 海呀海呀是伴我们成长的呀 / 我的眼泪无能遏阻 / 孩子爱海的兴趣 / 黑夜和波浪不曾失败 / 哥哥，真不好意思 / 我们只能望海观海 / 汪洋曾经是我们成为英雄的伙伴 / 更丰富了我们的智慧 / 体验生命的内容 / 让我们休息呀，哥哥

父亲、伯父、叔父拭去纹沟内的泪水。我用一杯酒压住内心的疼痛及欲奔流的眼泪。父亲三兄弟不曾叱责过我，他们是用内心平静的语言来启迪我。我深深地爱着他们。客厅里很沉静，外头也很阴沉。这样的气氛是我造成的。接下来，我说了一些简短表示忏悔的话。叔父小父亲十一岁，小伯父十五岁，这个时候他扮演着调酒师的角色，问起他两个哥哥，说：“二位哥哥，在吉乐朋那儿，你们一起射鱼，结果大哥的鱼枪被Ａｗｏ（梭鱼）抢走，当时的情形如何，你们说说看。”伯父和父亲四眼对看，他们笑了起来，所有的人也跟着笑了。伯父说，事情是这样的：

那是夏季的某一天，炎阳高照，海天一色，风浪平静地把部落的人都赶到海边。我和大弟当时差不多与夏曼·蓝波安一样年轻，兄弟二人一起潜水射鱼。当时鱼很多，所以我们只挑选好鱼。游到下午时，我看到一条浮在水中的大鱼，它逐渐靠近我。大弟在旁说：“一起射，比较好。”我们慢慢地潜，大鱼和我们平行时，在射程之内按下开关的木柄，铁柱咻……地直射穿大鱼胸鳍上方的部位。大弟来不及补射一枪，我的鱼枪便被大鱼抢走。彼时，我们浮出水面换气。弟弟二话不说，便循着那条银白色的大鱼住外海追。他换气，我注视着那条鱼；同样地，我换气，弟弟追鱼。它累了，我们也累了，但在这个时候早已看不到海底，只有银白色的它在水中翻来覆去，海底像是无底的深渊令人害怕万分。当时我们年轻，胆量又大，而且做好一支鱼枪要浪费很多时间，丢了可惜，我们想。大鱼逐渐软弱了，血不断地流。深度大约在十五六吋时，弟弟冲动地便潜下去欲补一枪，我在水面看着弟弟的脚掌越来越小了。大鱼不断地在挣扎，忽深忽浅。正值壮年的弟弟，迅速地补上一枪。我看着他和大鱼拚斗，于是立刻潜入水中。弟弟由下往上望，一个手掌，一双脚掌抓住海里的鱼企图浮上水面，当我抓住被大鱼拉走的枪时，大鱼已耗尽能量。此时，我们就稍微轻松地把鱼拉上海面，呼……的长音，吐出胸膛里余气，换口新鲜的，哇！捉到了。我们的兴奋难以言喻，但当我们望着陆地时，那真的很遥远很遥远啊！（按现在的算法而言，大约离陆地一公里半左右，而先前在那儿射鱼，我们离陆地礁岩约莫五十米远而已）怎么游得到陆地？我看着弟弟，无论如何，非得游回岸。那时候，鲨鱼很多，深怕大鱼流出的血腥会被鲨鱼嗅觉；无论多远依然可游回岸，但真有鲨鱼的话，我们怎么办？幸好，我们平安地游回岸上。双腿很累很累，这个时候，我们清楚地看到这条Ａｗｏ跟我一般长（高，一米六○左右）“哇！好大的鱼。”我们说。

故事说完，老人家总有诗歌来吟诵当时的心情与搏斗、挣扎的过程。说到这儿，大伯的笑容淹没了黑夜寂沉的荒凉，好戏就要开始搬上思维的影幕，在我们生活四周的海域，对于我这“黑夜归家的男人”的叱责便完全地消失了。叔父看着我，微笑总是在老人家的脸上露出很多很多的思考。对我说：“夏曼，你今天射几尾六棘鼻鱼、锯尾鱼呢？”我举起酒杯，说：“八尾锯尾鱼、四尾六棘鼻鱼，还有……”他的微笑表明我的成就。毕竟，现在兰屿岛的鱼量正加速锐减，而我射的鱼，叔父了解的，只有海流湍急的地方才有。接着又说：“我们三兄弟，年纪已很大了，我可以说大话；以前，我这两个哥哥是潜水高手，全岛的族人没有几个能超越他俩。而你们几位堂兄弟承继了这样的遗传基因，也都很会潜水。所以，我的要求是，在下午时段不可单独浮潜射鱼，其次，射到大鱼不可骄傲。散播自己在潜水方面的能力，只有谦虚才会博得族人的尊敬。”

“海，是一首唱不完的诗歌，波滚的浪涛是不断编织悲剧的凶手，但亦为养育我们的慈父。我们爱它，但不了解它。‘夜归的男人是酿成悲剧的前奏，我们三兄弟，还有哪种鱼没有捉过、吃过呢？但不吃用生命作赌注射回来孝敬我们的鱼。我如此说，因为我已经是为人之祖父的老人。”

是的，我的父亲们都老了，三兄弟，因我的夜归令他们提心吊胆，伤心落泪。在寒风深冬听完他们给予我的训示，倾听他们在海上乘着自己的刳木舟与恶劣天气、攀天骇浪争斗的惊险故事，我们这些晚辈不由得由衷敬佩自己的父辈。三兄弟坐在一起是一幕活的历史，他们不断地回忆往昔的苦难、成长、美好的有趣的事。叔父不停地求他的两个哥哥讲些在飞鱼季节夜航到小兰屿的事情，故事说到惊险精彩的段落时，父亲们便低着头吟诵诗歌。昔日与大海搏斗的英雄影像如今已不再重演在汪洋的波涛上，换来的是深沉荒凉的音色迅速飞逝，但无损于父亲们坚韧的气质。他们一首接一首地唱，是那么地动听，试图唤醒执迷的儿子。他们的表情、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思想，无一不在震荡“夜归的男人”的心，我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滴。我，为何淌着泪呢？

好久好久，屋里所有的人浸淫在父亲们动听的故事和歌声中，也让枯坐在外头、拒绝进屋的母亲停止抽噎。深夜的部落静谧得令人感伤，而阵阵的东北季风像是恶灵咆哮的肆虐声，未曾停息。叔父以熟练的动作扶着大伯走出门外，说：“真不好意思，你是我们最爱海的孩子，别跟大海……我们已经是没用处的老人。愿你明白我们的话，祝福你。”影子和身躯消失在看不到的地方，而我能说些什么呢？此时，亲戚们个个缩短颈子一一和我道别。矮小的大堂哥于是说：“弟弟，别跟大海逞强，有那么一天祖灵会抛弃你的，在波浪下。”

是的，我会被抱走灵魂，但我感伤的是，原来在海底的英雄表现，且自称为“海底独夫”的我，在亲戚的嘴里却没有得到半句的歌颂。虽然不是觉得难过，但总有些不快。我的亲密爱人的愤怒如同先前骑车出门去打鱼时一样令我讨厌。躲在凉亭下雨下不到的角落望着寒夜的海，把身体装进睡袋里，坐下来听风雨声。

屋内传来亲密爱人的声音，说：

“去台湾做工算啦，家里没钱用。”

“你的头脑里全是海的影子吗？”

女人在抽噎，伤心家里没有钱用，孩子们没零用钱……我现在感觉好冷好困，雨丝不断被风吹落在我黝黑的脸上。我不知道在想什么，而且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亲密的爱人。凉台下面的另一个女人——我的母亲，她不停地在咳，咳得我心绞痛。妈添些干柴在红焰的余炭上，并用我丢弃的稿纸燃着小火苗。火，逐渐燃红干柴，但……仍在咳，一咳就是一分多钟，咳完一段便诅咒恶灵，为何不远离她。两个我敬爱的女人，今天都要求我远离海洋到台湾做工。我在想，想些我脑海里的东西，不想还好，一想全是海底的景物，全是鱼的影子。我试着不去思想，但……

屋内又传来如同深夜的忧郁，但很温柔的声音，说：

“夏曼，你到台湾念书追求的真理是回来潜水捉鱼吗？贡献你所学、所看的给兰屿的孩子吧！”

“想想，那些从台湾念书回来的朋友都在当老师，当公务人员，他们都已在台湾买了房子，多光荣啊！”

“他们的生活多好呀，白天教书，晚上喝酒谈天，寒暑假又有薪饷可领，你呢，一无所有。”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呀，我们的生活费只靠一个人赚怎么行？”

“孩子们慢慢长大了，将来的教育经费从哪儿来呀，孩子们会以穷光蛋的父亲为荣吗？”

“去找个工作上班，你晚上依然可以潜水射鱼、捉龙虾卖钱呀！”

“家里有钱用，我就不会吵你看书、写作的。”

这一阵子有很多关心我的朋友问道，假如你去念师大回来教书的话，你现在应该是蛮有钱的人了。如果依据常规推理，我应该是有钱的，但不会认识你们这些关心原住民事务的好朋友，我的处境也如同现在的达悟族的老师一样，“只关心自己的事务”，没有大风大浪的平静生活。我的思想萌芽于达悟族的土地。虽然追求无影的理想到后来会是个标准的悲剧人物，但我在海里的感触以及她赐给我的生命真谛，比我家缠万贯更有价值。并且因为与海洋搏斗的关系，发现人的生命在急流，在波峰浪谷间是多么地脆弱！如此之体验使蛰伏在胸膛的斗志不敢稍减。有充裕的经济收入，便无从体会穷人、弱势民族心中的需求，用贫穷来充实我们的生活，用新鲜的鱼汤养育成长中的孩子，捉上等的好鱼孝敬八十来岁的父母。假如上帝不曾眷顾我们的话，至少我们不该轻视自己，以达悟族为耻。我亲密的爱人，明白我的话吗？我说。

黎明时分，我感到疲惫的快乐。海，依旧是那么地令我亢奋。下午，我依旧要去潜水射鱼，可是，不当“夜归的潜水夫”，因恶灵越来越多了。

“蓝波安，娃娃该上学了。”我愉快地唤醒孩子们。

“哥哥的数学考卷和我一样都是三十多分，今天下午放学后，你要在家里帮我们温习啊，不准去射鱼哦！”大女儿揉着刚睡醒的眼睛说。

“好的，爸爸帮你们复习考卷。然后，晚上爸爸去捉龙虾给你们吃，好吗？”

“照你说的啦，爸爸。”儿子说。

孩子们的母亲抱着小女儿也在看海，说：

“好凄凉的天气，好沉寂的海啊……”

“是的，好冷的感觉。”

注释：

注１：达悟（Ｔａｗｏ），指兰屿岛上的民族，我们称呼自己为Ｔａｗｏ人的意思。

注２：Ｏｎｏｎ，指鱼枪的尾柄系上一条十多吋的长线，以备和大鱼拔河。

（选自《台湾文学读本（二）》 / 台湾玉山社出版事业股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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