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锦发
猪
这是关于一头叛逆的猪的故事。
他是我阿妈养的一头猪,和他同一胎的有七个兄弟姐妹,但那是一次死胎,存活下来的就只有他一只而已。
只有他一只,所以阿妈特别疼惜他,简直把他当自己的宝宝一样看待,我好几次看到阿妈在喂食母猪的时候,慈爱地蹲下来抚摸他,并且小声地和他说话,给他爱和温暖。
给他爱和温暖,但是他出生后两个月左右,却开始显露出叛逆的个性,他吃食的时候不准母亲靠近,否则便加以攻击;他也不像别的小猪一般喜欢靠着母猪的身子睡,他,喜欢单个儿窝在猪圈的一角孤独地躺着。他,是一条寂寞的小猪吧?阿妈心里这么想。
阿妈心里这么想,便把他移到另一个猪圈里和另外一条母猪生的八只小猪关在一起;有了别的兄弟姐妹在一起,他应该会比较快乐一点的吧!阿妈用她养孩子的经验,在心中如意地盘算。
在心中如意地盘算,然而,他竟是一头骄傲的小猪,他依旧喜欢孤独地窝在猪圈的一角,依旧不愿意和别的小猪一起食,一起睡。他吃食的时候,甚至不准别的小猪和他一起共食,别的小猪靠近来,他便攻击。睡觉的时候也不准别的小猪靠近,否则他便马上起来,攻击,攻击,攻击,攻击……他,阿妈忍不住心中臭骂,真是一个凶狠的不良少年!
真是一个凶狠的不良少年,连爱他喂他抚慰他的阿妈也一并敌对。有一次喂食他的时候,由于他对兄弟姐妹的蛮横,阿妈生气起来打了他的耳括子,他竟毫不客气地反噬了阿妈的手,阿妈恼怒到了极点,忍不住破口大骂:“夭寿仔,短命仔,养你喂你,竟如此忘恩负义!”
竟如此忘恩负义,养大家喂大家,牺牲了农业才成全了工业的台湾,养肥了工业竟舍弃了在田里流血流汗的农民们,种米米落价,种香蕉香蕉倒河里,养猪猪贱价,大报小报一起骂“农民没远见,一窝蜂作风害惨自己!”骂得不识字的阿妈听到别人说了,也一肚子火起:“要吃猪肉时农会拼命叫我们养猪,我们养了,他们却说太多了。市场他们去控制,农民也没读书,谁知道什么远见不远见!”
农民也没读书,谁知道什么远见不远见,所以一只猪牯一百块,要卖不卖随在你!
随在你!要死大家死!全村庄的人都把小猪扛到河边去放生。阿妈舍不得,等了一个月,猪价没起色,一只猪牯变成五十元。阿妈掉了泪,心一横,把那不良少年猪和他的兄弟姐妹也扛到河边去放生,“阿弥陀佛,要生要死,随你的福气!”
随你的福气!农民倒了,猪丢光卖光了,台糖的猪随即大出笼,价钱高又高!这样的变化阿妈没读书的头壳怎么也想不通,一个月前五十、一百元,现在却要一千多!真恨自己没目珠!
真恨自己没目珠!赶快跑回河边去找以前丢掉的猪。全村庄的人都在找猪,猪叫声、人叫声乱成一团,你的,我的,争论不休。历经劫难存活下来的猪没剩下几只,大家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们围捕到手。阿妈看了看那些捉回来的猪,突然,她的眼帘惊过一条瘦骨嶙峋、鬃毛逆竖、口吐白沫的身影,忙大声的嚷道:“他是我家的!”
他是我家的!阿妈把他抢了回来,养到空了的猪圈里。“猪!猪!猪!”阿妈手提饲料,亲昵而爱怜地唤他,像呼唤流落异地终于返家的儿子一般。不良少年猪已然变成不良青少年猪了,依旧那么凶狠,那么不领阿妈的情。他一直闷吼着,瞪视着阿妈,把颈上的毛竖得高高的。“猪,猪,猪……”阿妈不死心,充满爱怜地呼唤他,一脚跨进猪圈里,想去抚慰他,他长吼一声,却猛地向阿妈冲过去,阿妈心一惊,把跨进猪圈的右脚猛抽回来,猪鼻子撞到门板上,“劈啪——”又重又响的一声,吓得阿妈猛拍胸膛,大声怒骂:“啊——夭寿仔,短命仔——”
“啊——夭寿仔,短命仔——”全家人都忍不住愤恨地咒骂他。捉回来的这只猪,无日无夜,从早到晚不停地撞击着猪圈的门板!撞得头破血流依旧不死心!连着几个夜晚,闹得全家人都不得安眠,“唉——把他杀了吧!”阿公忍不住这样叹息,阿妈却不答应,一再地替他辩解:“忍一忍吧!他在外面自由习惯了嘛!”
他在外面自由习惯了,所以禁不起拘禁?那真是魔一样的猪啊!竟懂得拼着命要向主人争自由吗?要自由却妨碍了大家安眠的自由,一个星期下来,他依旧不停地撞门,使得邻居们也得了失眠症。“干——把他杀了吧!”阿公再也忍受不了,破口大骂起来。阿妈这回只好三缄其口,一句话也没有说。
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就把那头猪送给邻居私宰了。邻居夫妇宰了猪要分给我们肉,我们不要。邻居先生临走时说:“从来没有碰到这么难杀的猪!自头至尾一直挣扎怒吼个不停,吼得我的手都软了,几乎宰不下去!”邻居妇人也说:“大概被你们放生的时候得了病吧!好多蛔虫,连心都变成黑的呢!”
连“心”都变成“黑”的?啊——那就是被流放的心的颜色吗?那么……那么他临死前的吼叫,是怎样的一种吼声呢?愤怒吗?悲伤吗?或者……或者是无奈悲伤绝望愤恨爱恋纠结难解的死之呐喊呢?
牛
这是关于一头懦弱的牛的故事。
这头牛一共活了几岁,我已全然没有记忆,惟一可以确定的是,从我懂事之日起,他早已就是一条老牛了。据父亲讲,他是阿公年轻时还在当人家的佃农那些年就购进的,陪着阿公度过了大部分的青、壮年,他一直跟随着阿公吃尽苦头,使阿公由人家的长工、佃农而至拥有三甲地的自耕农。
那么说他是一头伟大的牛应无不妥吧!但是对于所谓“伟大”这个字眼的意义,我到现在仍觉得相当模糊不清,如果说“伟大”是代表一种在任何境况下皆能顺从环境存活下去的生存能力,那么他的确是的,但如果说“伟大”是一种坚持理念,宁可玉碎绝不妥协的伟大情操,那么我今日回忆起他的种种往事来,他全然不是!
他的性格,他的节操,常使我童年时代在牧牛的伙伴中感到羞愧、屈辱。他是一头性格懦弱、好色,而且贪吃,全无品格可言的家伙。
在他鄙陋的性格中,最叫人无法忍受的是他喜欢贪小便宜的行径,他对于无论在任何状况下都要占人家一点便宜的行径的坚持,简直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步。记忆里,阿爸带他下田回来之后,常气得把他拴在家门口的凤凰木底下,用牛车杆狠揍他一顿,原因就是他犁蕃薯地,每次由田的这头拉到田的对边,要转行的时候,他就会借着转身的机会,嘴一张舌头一卷,把蕃薯园边的稻子吃掉一丛。阿爸看了自然气不过,便用牛藤抽他屁股,但是他却揍归你揍,忍着痛,依然故我犁一行便偷吃一丛稻子。后来阿爸灵机一动,故意在犁还未拉到尽头就要转行,但是他却不允,硬拉到尽头,然后,忍受痛打,坚持再吃上一丛稻子。于是,蕃薯地犁没半亩,阿爸早已气不过了,便把他牵回来绑在凤凰木下痛击一顿。
每当他被绑在凤凰木下时,他好似马上便了悟到了即将来临的惩罚,于是便会立即摆出一付哭丧的哀怜表情,把尾巴夹得紧紧的,阿爸每一棍打下去,他便发出令人闻之心酸的哞叫。他一直哞哞地哀叫着,把哀鸣声拖得又长又凄凉,阿爸打他没几下,心便软了,只得放下牛车棍,气极败坏地指着他大骂“屌——短命牛,下次……下次我非杀了你不可!”然后气冲冲地进入屋内。
骂了无数次也打了无数次,阿爸终究没有把他杀掉,这头老牛的贼性也依旧没有改。他真是一个十足的顽固派,每当我把他赶到坟场的草地去放牧时,他总要趁着我和伙伴们嬉戏没有留意他的时侯,偷溜到坟场附近的农地去偷吃人家的稻子或蕃薯,以致连番被抓,也害我回家挨了阿爸无数次的竹条。我挨了打,自然就会把怒气发泄到他身上,第二天放牛的时候,我一定把他带到坟地的一角,把他绑到石墩上,用竹条加倍把他抽回来,边抽边骂:“臭牛、烂牛!总有一天被人家宰掉!”
有一天,他果然挨人家宰了。那一次他活该倒霉,竟敢穿过篱笆跑进菜园去偷吃疯婆子家的菜,被疯婆子发现了,一镰刀差点没把尾巴给砍下来。老牛受了重创的尾巴,经过阿公用麻油合着锅灰给治疗,伤口愈合之后,尾巴竟然歪了,成了伙伴们以后嘲笑不已的“歪尾牛”。
尾巴事件之后,这头老牛才稍微收敛了他的贼性,但是好色和懦弱的个性却一如往昔,他老是把伙伴们放牧的母牛追得到处乱跑。我常想,他要是耕田或打斗的时候有这种英勇气概就好了,但是在打斗上他却是一条十足没有“囊芭”的牛,在我的印象中,我从未看过他正面和任何别的公牛打斗,每当他把母牛追得到处跑的时侯,只要有别的公牛出现,仰着角睨眼对他轻吼一声,他便会放弃他的“爱人”掉头落荒而逃。看着他那种懦弱惊慌的身影,常令我在伙伴面前羞愧得无地自容。有一回弟弟还对我说,他看见那家伙被母牛身旁一条才满周岁的小公牛睨吼一声,竟也跑得囊芭袋都差点掉下来!
这是一头老带给我羞辱的牛。我恨透了他懦弱的质性。在我童年的心中,我不知道计划过多少次想把他宰掉,却都因为我的力量太小而没有得逞,但是最后他还是被宰掉了。宰掉他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的“年龄”,他实在是太老了,终于有一天再也拉不动犁了,虽然他追母牛依然很带劲,但一条牛的价值终不是在他追母牛的功夫上吧,何况他的品种也并不优良,于是,他最后的剩余价值,便只有送到屠宰场一途。
虽然阿公对这件事曾极力加以反对,但是阿公自己也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所以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赶上了卡车,往屠宰场送去。
临别的时候,阿公看着他,竟然掉了眼泪,但是那条老牛对自己的结局却似乎一点想反抗的意思也没有,甚至还为着他第一次坐车的经验而感到兴奋呢!车开动的时候他在车上一直不停地摆动着他的歪尾巴。那条兴奋摆动的歪尾巴迎着我的眼帘直冲入脑海,给我的童年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
这当然是一个令人很不舒服的结局,至今,我还常常思考关于这条懦弱的牛的种种事迹,而每当想起他的时候,很奇怪的,我便会联想到阿公那一次的眼泪。阿公是真的为那条牛感到伤心而掉泪吗?或者是……从这条牛身上他看到了其他的什么?
这些疑问,直到我上了大学,研读“民族社会学”读到“文化模式与民族性格”这一个课题的时候,才找到比较痛苦而具体的答案。
狗
这是关于一条高贵的狗的故事。
那条狗突然出现在我们社区中的时候,的确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第一个发现他的是卖豆浆的老王。他说有一天早上,差不多五点多的时候,他看到社区里突然开来了一辆豪华的轿车,那条狗从车里面被踢了出来,抛弃在巷口的电线杆旁。车开走的时候,那条狗还不停地吠叫着从车后面颠颠踬踬地追赶了好一会,但最后终于没能追赶得上,而黯然地走回到他主人将他抛弃的地方。一连好几天他便死守在那株电线杆底下,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一般。他似乎坚信着,他的主人必会返回来将他载回去。
其实他是一条极为美丽的牧羊犬,体态轻盈修长,尤其是那四条长着柔软的长毛的脚,漫步起来摇晃生姿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高贵的气质。但这么优美高贵的狗,却不知道什么原因,身上长了一些疮,长疮的地方毛都脱落了,露出赤红的疮口来,疮口周围黏答答地涎着一些液体,这就是他被抛弃的原因!他也许是生了某种难以治愈的皮肤病或者是其他的绝症吧。
由于接近郊区的关系,一向常有野狗出没的社区内,忽然又多出这样一条弃狗,原也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的,但是一方面由于他是一条牧羊犬,另一方面就是他那种奇特的不肯和其他的野狗合流,而仅死守着那一根电线杆不愿离去的举止,终于慢慢地引起了大家的关心。
“怎么有这么笨的狗呢?他还真以为他的主人会回来吗?”邻居的妇人们慢慢地有人怜悯起他的处境了,她们眼看着他兴奋地追逐每一辆驶进社区的车,直到认清不是他主人的车时才黯然地走回电线杆旁的身影,不禁感叹起来。
好几次,我读书到深夜,走到窗口望见电线杆下他落寞的身影,也不禁兴起了怜悯的心来。这样一条被抛弃的狗他到底拥有怎么样的心灵呢?他的心中除了悲伤,难道没有一丝对抛弃他的人愤恨与叛逆的意念吗?这样想着想着,我常离了题想到一些历史上的问题去,而终至悲怆盈满胸臆,竟夜难以平息。
这样连续地观察了他几天,我渐渐地竟对这个灵魂兴起了无限的敬意,他真是一条深具个性,高贵无比的狗啊!他对于他的信仰竟如此地坚定执著,而且处处展现着他不屈不挠、不卑不亢的态度。你怎么料想得到,这种连现世人间都已难寻的高贵品性,竟然轻易地从一条狗身上显现出来呢!
自从他被抛弃之后,连着几天,我从未看到他进过任何食物。邻居妇人们因为怜悯他的落魄,给他捧了一些米饭和肉屑去,令人惊讶地,他对这些食物,竟然完全不屑一顾,倒是那些常在附近垃圾场中觅食的野狗群,看到了食物,便争相过来抢食,并且向着他龇牙裂齿唁唁不已,似乎在警告他,如果不给便不惜一拼的样子。他或许是实在看不惯那些野狗们低俗的丑态了,干脆走离电线杆,冷眼看着它们打斗争食,直到它们把食物吃光离去,才又慢条斯理地走回来。
一个星期之后,有一天晚上,我十一点钟左右从报社下班回家。天正下着大雨,我穿着雨衣骑着摩托车,由于雨实在下得太大了,前面的视界始终模糊不清。好不容易才骑回到社区内,当我将车把弯过来准备驶进巷口的时候,蓦然发现一堆黄色的物体卷缩在前方的路上。我慌忙煞住车,从车上跳下来,这才看清竟是那一条牧羊犬走离了电线杆下,趴伏在路当中。
“啊——死了吗?”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慌忙把车停在那儿,走上前去看个究竟。
我看到他的腹部还有微弱的起伏,赶紧拉着他的后腿,把他拖到附近人家的屋檐下,然后跨上车回家,想给他带一些旧报纸来垫着。骑着车,一个念头闪电般地掠过我的心头。
“他竟然到死都不愿意躲到人家屋檐下吗?”
这一层了悟,差一点使我从车上摔下来,我几乎是哭着冲进家门口的。
狗第二天早上还是死了。
狗死后不久,我便写了一封措辞强硬的辞职信给那一家最近羞辱了我的公司。
这条狗是我生命中重要的导师,他教导了我坚持与死亡的哲学。
外一章
除了这头猪、这头牛、这条狗,我最近在周遭的世界中又发现了另一种畜牲,它是一种两条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