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炸(小说)

2005-04-29 00:44侯建臣
山西文学 2005年11期
关键词:空空栅栏村子

侯建臣

早晨起来,刘宝根做熟了饭,推了推还钻在被窝里的老婆齐二女说:“饭熟了,起来吃吧。”

齐二女动了动,又动了一动,就不动了。

刘宝根又说:“起来吃饭吧,吃完了去后坡上薅谷子。”

齐二女哼哼了两声,又接连哼哼了好几声,然后挤出一句话:“我难受。”

刘宝根边端坐在灶上的锅边说:“好好的怎么就又难受了?”

齐二女说:“难受就难受了嘛,咋啦?”

“我就是难受了嘛!我就是难受了嘛!”齐二女说这句话的时候身子在被子里恶狠狠地动着,好像连炕也开始动起来了。

一见齐二女生气了,刘宝根就不说话了,把端起来的锅放好,放的时候锅里的黄黄的糊糊从边上晃了出来,烫了他的手,他看了看手,又朝手吐了一口唾沫,穿了衣服就往外走。刘宝根走出院子,一只半大不大的猪在门口等着,见 他出来,哼哼着跑过来,用嘴拱了拱他的腿。刘宝根把猪踢开了,自言自语道,人哼哼,猪也哼哼。你也想那玩意儿啦?你也想吃大炸啦?猪叭哒了几下嘴,不好意思的样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刘宝根。

刘宝根推开自家的院门,院门是用木棍钉起来的栅栏,院门朝着东,东边的太阳刚刚升起来,扎得不太规则的栅栏漏过去许多淡淡的阳光,把院子划得乱乱的,就像刘宝根这时的心情。刘宝根趿拉着鞋走出院门,下了一道坡,在坡下站了一会儿,响响地擤了一下鼻涕,就跨过村子中间的一条小河,斜背着手上了一道坡,在一个用土墙围起来的院子前站住了。

那院子不大,土墙也好旧好旧了,一豁一豁的,就像穿久了已经破烂不堪的衣服,院子也有一个大门,但已经不起作用了,从随便的一个豁口就能进院子。

刘宝根擦了擦鼻子里又流出来的鼻涕,走进院子,见窗玻璃上还有一块又破又脏的花布子遮着,他就在院窗台下蹲下,从衣服兜里掏出羊枪,伸进烟袋里摸索一会儿,把羊枪摁满了,点着火,使劲吸了一口,然后亮亮地咳了一声。

听听屋子里没有动静,刘宝根又咳了一声,这一声明显比刚才响了。

一只鸟正蹲在院墙外边的一棵矮树上,听到刘宝根的咳声吃了一惊的样子,扭着头四下里看看,极不情愿地向远处飞去。

屋子里有了动静,跟着有人也咳了一声。

然后好长时间没有动静。

刘宝根就不声不响地在窗台下一锅一锅地吸烟。阳光从破墙上照进来,刘宝根的身子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黑暗里,好像生生地被阳光切开了。

大概刘宝根吸了四锅烟的功夫,屋门开了,光棍张四出来了。张四一边提裤子一边看了看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阳光外的刘宝根,张四的眼上还沾着粘粘的眼屎。早晨的阳光让张四响响地打了一个喷嚏。

她病了。刘宝根吐完最后一口烟后说。

张四用大拇指抠了抠鼻子。接着一摁鼻子,把一条清清的鼻涕濞了出去。

她病了,还在炕上躺着呢。刘宝根又说。

我知道,张四说。张四说完了返回身又进了屋子,他返回身子关门的声音,吱呀一声,让院子里的阳光闪了一下,把刘宝根的心也重重地挤了一下。刘宝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刘宝根把羊枪里烧完了的烟灰吹出去,又把羊枪在地上的一块石头上磕磕,就站起身来往外走。刘宝根的身子朝前倾着,刘宝根一摆一摆地走出张四的院子,就像一根使用年代久远了已经压弯了的扁担。

张四回到屋里,揭开一个发了黑的红箱子,红箱里放着谷子,还有黍子,好像还有几个红辣椒。张四在里面摸了一会儿,摸出几个角钱,又摸了一会儿,摸出几个镚子,他把镚子用角钱包起来一块儿装进兜里,就随手带了门出来。

张四从一里外的村子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个纸包。一里外的村子里有一个小卖铺,村子里的人买个油盐酱醋的,就到一里外的村子里去买。一里外的村子里的小卖铺里还卖月饼,还卖大炸,大炸其实也是月饼,只是大大的,海碗的口子一样大。谁家从小卖铺里买了大炸,小卖铺的人的眼光就羡羡的,递了大炸给买的人,买的人走了,他就舔一舔拿完大炸的手,还咂咂嘴,还有声音。

张四走到刘宝根家的栅栏外面,他手里的纸包黑里透红,阳光一照,就闪闪地发着光。

刘宝根还是那样子在一块石头旁蹴着,见张四来了,也不说话,只顾让一股一股烟东歪西扭地从羊枪上往外冒。张四也不说话,朝刘宝根笑笑,捏着纸包的手很夸张地晃着,另一只手就推开栅栏门进了院子。

村里人开始多了起来。

就有人从栅栏前走过,看一看刘宝根说:“宝根起来啦?”

刘宝根就“嗯”一声。

又有人从栅栏前走过,说:“宝根你蹴这儿做啥呢?”

“看天。”刘宝根嫌人问了一样,就翻了翻白眼,真的看那有云没云的天空。

刘宝根的眼空空的,刘宝根看天的眼总是空空的,心也空空的。刘宝根曾经想自己为什么看着雾蒙蒙的天眼也空空的,心也空空的。刘宝根想不通这个道理,有许多问题刘宝根想不通,想不通的时候刘宝根就不再去想。

一顿饭的工夫,张四出来了,手里的东西没了,两只手展展地朝外伸着。他又朝刘宝根笑了笑,笑得寡寡的。他想跟刘宝根说:“我也抽一口水烟吧。”见刘宝根还在看天,就没说,只说,我走了。

刘宝根仿佛才醒过神来的样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又让口里的一丝烟细细地细细地朝他刚才看过的天空冒出去。

见张四走远了,刘宝根站起来,慢慢地走回屋子。

齐二女正在起床,好像并没有生病一样,嘴里还哼着什么的样子,脸上光鲜了许多,还有笑从眉间溢出来。

“好啦?”刘宝根一边从锅里盛糊糊一边说。糊糊还没有冷,有一丝丝的热气往上飘着。

“好啦!”齐二女一边提裤子一边说。

“说好就好啦?”刘宝根吸了一口糊糊又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齐二女边系裤子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还问!”说着,齐二女还剜了刘宝根一眼。

刘宝根不再说什么,只呼—儿—呼—儿—地喝糊糊。刘宝根觉得自己喝糊糊的声音就像自己的下身一样蔫蔫的,刘宝根就有意地把那声音喝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那个用纸包着的大炸在锅台上放着,黄黄的油从纸上渗出来,闪着光,一股从没有过的油香味,让屋子里的那股烟气和什么东西发霉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变得淡了许多。

齐二女开始吃大炸,齐二女一只手捉着大炸,另一只手的两个指头小小的扒一点大炸放到嘴里,齐二女吃大炸吃得很慢,嘴上下动着,好像嘴里什么也没有,只是牙和牙在一下一下地碰着。

刘宝根喝完了糊糊,舔了舔碗,碗几乎扣在了刘宝根的脸上。刘宝根的脸从碗里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了齐二女醉了一样吃着大炸的样子。一丝阳光从窗户上照进来,正好照在齐二女的嘴上,刘宝根眼前就黑黑的,只看到齐二女的一张嘴。那张嘴很夸张地动着,就像刚干完好事的母驴不停动着的那玩意儿。

有一股子什么东西在刘宝根的心底里一下一下地蹿,刘宝根的心底就痒痒的。碗就从刘宝根的手里掉下去,砸在了他的脚上也没觉得疼。他慢慢地走到齐二女的身边,把齐二女手中的大炸夺过来,然后扔到地上一下一下地踩一下一下地踩。

齐二女愣了一下,就说:“我的大炸,我的大炸。”

齐二女是喊出来的。可是刘宝根没有听到一样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地踩。

刘宝根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齐二女已回过神来,不知是鄙弃还是赞许地说:“你行啊!”

那一刻刘宝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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