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宝琴
竹溪,人名,男的。
竹溪搬到蒲城时,这名字没少给他惹麻烦。
接待竹溪的是蒲城的造反派司令陈永宏。
陈永宏看看竹溪的破铺盖破箱子,冷冷地问:
姓名?
陈竹溪
什么?陈主席?
不是!是竹溪!竹子的竹,溪水的溪。
噢!竹子的竹,溪水的溪!这名字还怪好听!为什么来蒲城?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我出身剥削家庭。我自愿来蒲城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以前干啥工儿?
医生。
家里别的人呢?
……死了,没有了。
……这样吧!明天先给你开一个批斗会!你要老实交待你的罪行!
谢谢!我一定老实交待,一定老实!
批斗大会上,陈竹溪熟练地历数了自己出身剥削家庭的历史,他老爷他爷他爸都是私人医生。他家在省城还有一座小洋楼,修盖小洋楼的钱都是靠榨取劳动人民的血汗弄的,现在小洋楼已经交到了人民手里。自己要改造世界观重新做人……
陈永宏问:你老婆呢?
……死了……
你要老实交待!我们要派人调查的!不说实话你要付出代价!
……离婚了……
陈永宏厉声训斥:离婚了是死了吗?我看你这人还不老实,你再不老实,每个月那八块钱生活费就没有了!
不久,蒲城人就发现,陈竹溪下了工不回家,在地里挖一些野菜,回到队上分给他住的村西的四面透风的看庄稼房房里熬菜汤。
蒲城人都说,这个陈竹溪怪可怜的。没婆娘没娃娃,缺吃的少穿的。蒲城人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落难人饿死,私下里瞒着陈永宏们,东家悄悄给他一个馍馍西家偷着给他一碗面。
陈竹溪诚惶诚恐:谢谢!谢谢!以后不敢要了!以后不敢要了……
一天后晌,细雨才停,所有人都来锄玉米。这年雨水涝,尺把高的玉米黑绿黑绿的,一望无际,看着都让人喜欢。连空气也甜丝丝的。陈竹溪夹在锄玉米的人群中,扑面而来的清甜的空气让他舒服,多日沉积在心里的不快一扫而光,他没有想锄玉米竟然是这么诗情画意的事情。他觉得,以前在省城,自己没有机会贴近土地贴近庄稼,竟是很遗憾的事情。怪不得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陈竹溪一时觉得自己这个知识中年到农村也很有必要。
陈竹溪的遐想让他放慢了锄地动作,慢慢落在众人后面。
队长一回头问:陈竹溪!我给你说个谜你猜!猜出来给你记一分工?猜不出来嘛……
猜不出来我可得给你来个牛头顶!
人群哈哈大笑。
陈永宏她妈笑着说:牛头顶就是要叫你的头顶上你的牛。
人群更加轰动。
索性不管不顾:你说!啥谜?
队长不怀好意一笑,故意吭吭两声:听好了哦!……猜一种东西——裤裆里长裤裆里睡裤裆里长个大棒槌。
人群又一次哈哈大笑。
陈竹溪没有笑。
等所有人都停下来不笑的时候,他才说:玉米棒子。
人群哈哈大笑,笑队长。
陈永宏她妈笑得前仰后合,突然脸色苍白,一下坐到地上。
队长脸上的笑还没有散去:咋啦婶子?笑岔气了?
肚子疼!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办法。
陈竹溪过来,让她躺平,按了按她的肚子,问她哪里疼。
小肚子!
他按了一阵,站起来对队长说:我能不能回去拿点药?嫂子肚子里有虫!
队长忙点头:快点回!
司令的妈谁不巴结?
陈竹溪飞快地去了又来。拿了一张膏药六颗宝塔糖,连水都不用,当场给陈永宏他妈吃了两颗,吩咐她:今黑了再吃两颗!明早吃两颗。
待陈永宏他妈吃了宝塔糖,陈竹溪把膏药给她贴在疼的地方,又在肚子上按摩了一阵。她过了一会慢慢站起来,说不咋疼了。
第三天,队长来通知陈竹溪,叫他到出纳那里领十块钱。
队长还说:你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司令她妈贴了你的膏药吃了你的药,第二天就把虫闹死出来了。
问出纳是啥钱,说生活补助。
他明白了。这钱是司令给的。
农村人一忙,不注意管娃娃,今天这个娃肚子疼了,明天那个肚子疼了,以前疼就疼去,没人管,现如今都知道陈竹溪能看,老领娃娃来找他。
陈竹溪却要收费了,他说:我不能饿着肚子给贫下中农看病,不吃饱饭打不成针,手发抖。
人们也都理解。
陈竹溪一张膏药卖一毛钱,一块宝塔糖五分钱,看一个娃娃给一张膏药两块宝塔糖两毛钱。这就不少了。那时候一个馒头二分钱,一个包谷面发糕九分钱,看一个娃娃就够他吃两天饭了。时间不长陈竹溪还研制成一种打虫的汤药,喝起来口感极好,像糖醋一样又酸又甜,肚子里有虫没虫的人都爱喝。
陈竹溪首先给司令她妈做工作,说他的汤药不光打虫还清热解毒,长期饮用舒筋通络活血化瘀,对气血两亏月经不调有很好疗效。
司令她妈自从肚子被陈竹溪清理一番以后,对他是言听计从,出去宣传说:药一到肚里,就觉得浑身飘飘的,走路也轻松了不少,说话的声音大了,还肯肚子饥,想吃饭!
一天,队长吃面没醋了,来找陈竹溪借,他给了他半碗汤药。
队长说:这是醋?这不是你打虫的汤药么你个挨球的给哥吃这?
陈竹溪说:你回去吃,保证比醋还好。
队长全家吃了用陈竹溪的药调的面,是觉得比醋都好了。
第二天,司令她妈就来要药,说是家里也没醋。
陈竹溪听出了司令她妈话里的虚假,他没有说穿她,给她倒了半碗。
司令和队长家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影响是深远的。不久,村里人来要药的多了起来。
陈竹溪又要收费了,他说:配药要用白糖和酒,不收费我买不起配料。
于是,谁再来要药,陈竹溪一碗收五分钱。
这就不少,一碗素面才八分钱。
那天,队上的乳牛下犊,已经下了一天还没有下出来。乳牛呻唤不停。全村人都去看,谁也没有法子。
有人说找陈竹溪试试。
有人开玩笑:陈竹溪能给人看肚子还能给牛看吗?
病急乱投医。陈竹溪被队长叫来了。他先在牛肚子上揣摩一阵,然后要了一盆水洗净胳膊洗净手,伸进牛肚子里一阵摸索,就把一个紫红紫红的牛娃子摸出来了。
乳牛长嘘一声,安静下来,开始舔它的孩子。
这一举动把蒲城人都看呆了。
队长当场就表示:我提议给陈竹溪五块钱的奖励!大家同意不同意?
在场的人一起说:同意同意!
人们不服不行。谁有那本事把牛娃子生生拽出来,只有人家陈竹溪,五块钱不算多!一条牛值多钱?何况是两条啊!
一天晚上,陈竹溪都睡下了,忽听有人敲门。
他一边穿衣一边问:谁啊?
……是我
陈竹溪听出来是司令陈永宏,心中奇怪,尽管他治好了她妈,可女司令从来也没正眼打量过他一回。这黑更半夜她来干啥?
他打开门。
司令一改往日的英雄气概,低头进来,瘫坐在陈竹溪被褥凌乱的床上,迟疑许久,才抬头含着泪说:陈先生!你得救救我!我遇到和乳牛一样的麻烦了!
陈竹溪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说啥?
司令大声说:我怀孕了!被人把肚子弄大了!我还没有结婚!这下听清了吧!
陈竹溪差点坐到地上。
司令哭着说:我知道你能救我!也能替我保住这个秘密。
陈竹溪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点点头:我试试……
司令陈永宏含着眼泪勉强动了动嘴角,红了脸怯怯地问:陈先生……疼不疼?陈竹溪回头看看她:怎么,害怕疼?不会疼的!
司令苦笑。
陈竹溪打开箱子,取出一只白搪瓷盒子,揭开盒子,那些钩子钳子刀子就出现了。
司令陈永宏一下脸色苍白,上下牙齿慌乱打架,她哭出声来:呜……
他给盘子里的器械倒上一些白酒,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
蓝色的火焰燃烧起来,屋子里弥漫了烧酒的香味。
两个人静静看着那满盘子蓝色的火焰静静地燃烧。
陈永宏不知道,酒竟然能放出这么美丽的火焰。一时间。她竟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看呆了。陈竹溪看着陈永宏的样子,心里很不好受:姑娘那么年轻!眼神那么清澈!是谁害了人家姑娘?
他掩饰住自己情绪,平静地转过身,看着她:脱了裤子躺到床上!
她很配合。
陈竹溪看见,姑娘身下的白床单上出现了大朵大朵的妍红的花。那些花让他一阵眩晕。
空气是越来越浓郁的甜腥。
手术进行得不顺利。
由于事情发生的时间比较短。陈竹溪费了好长时间才把那个东西掏出来。他惊奇地发现:那东西很像一只红蜘蛛。
他没有把他的发现告诉陈永宏。
司令陈永宏一下床就恢复了英姿飒爽的气概。
她对陈竹溪笑了笑:陈先生,那我走了!
陈竹溪发现,司令陈永宏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只是她很少笑。
第二天黑了,司令给竹溪送来二十块钱。
陈竹溪收下了。他没有多说一句话。
这就不少了。蒲城地段医院院长的月工资才五十八块钱。
六月六那天,司令陈永宏那一派被什么红二司打倒了,司令陈永宏被人打的遍体鳞伤不省人事,司令部也被人家占领了。
司令她妈哭着来叫陈竹溪。
陈竹溪来到司令家,仔细给她收拾好伤口,打了防破伤风的针,安慰她父母:没事!不过是些皮外伤,将养一段就好了。
司令陈永宏的眼泪从她发青的眼眶里流出来,一言不发。
不久,蒲城人看见陈永宏解下武装带脱下军装出来干活了。她每天干的活就是担着粪桶出入每家每户,把他们厕所里的粪刮走,担到生产队地里。
碰见她的人都扭过脸望别处。
陈竹溪看出陈永宏对粪担子的恶心和无奈。一天晚上,他悄悄替陈永宏把这项活做了。陈永宏一大早起来,到厕所担她的粪担子,却发现粪担子不见了。她出来,刚碰上陈竹溪来送粪担子。
陈竹溪放下担子:你不用去了!已经完了。
陈竹溪走远了,陈永宏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对着陈竹溪的背影出神半天。
朝霞满天。
迎着朝霞飞过的是一群鸽子。
远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钟声。陈永宏知道,那钟声是五里外的孙镇传来的。那口钟原来是孙镇庙上的,去年拆了庙,那口钟也不知道得罪了谁,被一伙娃娃砸掉一块,给了孙镇五队当铃使,该上工了,队长一阵猛敲,全然失去了在庙里时的那种悠扬。
以后许多天,陈永宏再也没有到各家各户去担粪。都是陈竹溪悄悄替她干。
一天晚上,陈永宏给陈竹溪送来五个茄子包子。
陈竹溪正吃包子,红二司的人突然冲进来,二话不说抓住陈竹溪就是一阵暴打。打完就拉着他来到司令部。
红二司的司令外号叫“驴踢”,小时候脸上给叫驴踢了一下,眼睛底下有一条缝合过的裂口,就像脸上多长了一只眼睛。
驴踢给了陈竹溪两个耳光,问:你们俩倒勾结起来了!你老实交待,陈永宏到你屋干啥去了?陈竹溪抹去嘴角的血:给我送了几个包子。
不是今天晚上!还有一天晚上!陈永宏到你屋干啥去了?
给她妈要打虫药。
打虫药?不会吧!恐怕是打胎药吧!
驴踢两眼一瞪:看起来你还不老实!陈永宏给了你啥好处你才这么向着她!
陈竹溪:……
驴踢不耐烦,对手下人吆喝:把他给我关起来!明天再说!
第二天中午,驴踢带着人来到关陈竹溪的屋子,解开绑他的绳子,看看院子里六月天白花花的大太阳:看起来不给你舒服舒服你不会说实话!
于是,大六月天,陈竹溪被戴上皮帽子穿上皮袍子棉鞋出来游街。
从司令部出来,游了没多久,围观的人看见陈竹溪的汗把皮袍子的前襟打湿一片。他张大嘴呼吸,就像上了岸的鱼。
队长不知道忙什么路过这里,看见陈竹溪都快虚脱了,实在看不下去,对驴踢说:驴踢!这么热的天,操心……
驴踢上去就给了他一脚:你叫我啥!狗日的你叫我啥?我现在是堂堂红二司司令!你敢叫我的外号我把你脑袋割下当尿壶!
围观的人都低眉顺眼地听着驴踢的训话,队长也不敢再作声,低头悄悄走了。走了多远,还听见驴踢在后面骂声不绝,……谁狗日的敢跟我作对,我教你狗日锅里水漏光了还找不见缝子在哪达!你们一伙先领着他走!我一阵就来。
驴踢进屋喝水。
……
远远的,陈永宏看见,陈竹溪穿得滚圆叫红二司一伙人押着游街,她恨恨地骂:小人!土匪!流氓!
一伙人拥着陈竹溪嘻嘻哈哈来到陈永宏家门外。
他们看见,陈永宏一身白衣白裙,就像一位仙女风飘柳一样飘到陈竹溪跟前,端着一瓢水,看着他的眼睛:快!喝了!这么热的天,做下这种事也不嫌伤天害理!
陈竹溪没有看她,迅速接过那瓢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喝完了,他才品出来,那是一瓢菊花冰糖水。喝完了,他对她粲然一笑:嘿嘿!穿着皮袍才不热了!就是口干。谢谢你的水!
那伙人大概没来得及制止,或者不忍心制止,听任陈竹溪喝光喝净,才吆喝着说:走!继续走呀。
陈竹溪不走:我要上厕所!
一个人推着陈竹溪说:走走走!要不看我们司令来了打你!
陈永宏一把推开那人,擦了陈竹溪头上汗,拉住他的手大声对那些人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管天管地管不住人家尿尿放屁!
陈永宏拉着陈竹溪来到厕所外面:进去!看他谁敢把你掂起看两眼可放下!
多亏了这瓢菊花冰糖水,支撑着陈竹溪走完了那一天游街的所有路程。
第二天,陈竹溪游街有了伴。他旁边是陈永宏。
陈永宏就穿一条短裤,上身啥也没有,她两手护着胸前,和陈竹溪走过一条条大街小巷,神情自若。
陈竹溪看看陈永宏,苦笑:看看!咱俩一样了!
陈永宏看看竹溪,笑得很坦然:我很高兴和先生一样!
多年以后,陈永宏和陈竹溪结了婚。他一直没有问过她肚里有过的那个秘密。他们成了蒲城著名的有钱人。他们家的私人医院生意红火,而且口碑很好,从不乱收费。
周玉琴 女,1962年生于陕西蒲城,现在宝鸡铁路司机学校就职,著有小说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