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如何得安息

2005-04-29 00:44张耀富
延河 2005年11期
关键词:老孟创业史皇甫

张耀富

在我的记忆和印象里,20世纪40——60年是不曾见到过柳青诗作的。直到“文革”后才在友人处偶见柳青1975年写的一首40五言乐府体悼念亡妻马葳的诗。这篇浓缩柳青与马葳风风雨雨、酸甜苦辣的戏剧人生的血泪文字,如泣如诉的抒发了柳青当时的复杂心情和深沉慨叹。读后,心潮宕起伏、感动不已,不禁勾起对那个“史无前年代的历史回思……

咄咄复咄咄,长安夜机耕。

独坐望南山,不眠念故人。

结发未深知,相偕皇甫居。

汝下乡三年,虽苦志犹坚。

四年忽思迁,非为恩爱浅。

我鏊背水战,成败皆不移。

权威有歧见,远近流谗言。

夫妻同庭院,口角朝与夕。

汝怨我固执,我谓汝幼稚。

五年汝离职,攻读在我侧。

古今中外篇,马列与巴托。

八年我初成,汝已是同行。

寸步形影随,体贴则入微。

风声略草动,嘱我惟谨慎。

人讥我小人,汝知我任重。

谁料趁大乱,庞涓陷孙膑。

牛棚非猪圈,宁死树党性。

棚外汝重义,煎逼即轻生。

水落石自出,我重见天日。

鸣呼汝有灵,如何得安息?

马葳,山东临朐人,1928年生。1949年毕业于华北大学,分配到西北局图书馆工作。1952年,与临时参加西北党校整党工作的柳青相识,经西北军政委员会书记习仲勋牵线结为伉俪。

次年,即随丈夫落户长安。先后任皇甫乡政府文书、王曲区团委书记、皇甫乡党委副书记。1957年离职做了柳青的专职秘书。“文革”中不堪忍受摧残,于1969年4月含冤饮恨自尽。时年41岁。

马葳之死,对身在“牛棚”的柳青乃是毁灭性的打击,接踵而至的灾难一下子将他推入极其凄苦的困境:膝下五个未成年子女无入照管;经济拮据,全家生活难以为继;尤为难耐的是,孤独落寞的煎熬使柳青的精神心灵陷于无比痛苦之中。听他们的孩子们讲,每当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父亲便常常独个坐在院中那张破旧藤椅上久久地凝望南方——终南山、蛤蟆滩、皇甫村、神禾原……心中似有万千思绪、无尽悲伤。

1975年8月13日午后,柳青的儿子小正匆匆找到父亲老友孟维岗,请同去家中和你聊聊。老孟即去住韦曲镇的柳青家。柳青凄然地说:“我最近身体和心情很糟糕,怎么也进入不了写作状态,老想马葳,想得很。有她在我不会病成这个样子,创作也不会遇到这么大困难;有她在,我即使拉在床上,她也会不嫌脏给我收拾,孩子们也不会受苦受罪。我现在像只张着翅膀的老母鸡带着一群鸡娃……”说着潜然泪下。二人深情地忆说起马葳生前身后的桩桩往事。末了,柳青随手拿起书案上一页稿纸交给老孟:“这是我写的一首怀念马葳的诗,你拿去看看,把它保存好。”迄今,将近30个春秋过去了,老孟一直妥善地保存着这篇珍贵的遗作。

“咄咄复咄咄”,是乐府诗以比兴起句的常规写法,柳青在此是否又有着双关的意思——老孟说是指柳青经常念叨着马葳而言,他是从事实出发分析;我觉着是写少陵原上拖拉机夜耕的声音,是从同下句“长安夜机耕”的内在逻辑关系理解。夏夜,身居少陵原下的柳青在彻夜轰响着原上拖拉机耕地的“咄咄”声中,难以入睡。“独坐望南山,不眠念故人”。牵动其对皇甫农民和亡妻马葳20多年间的风雨情结、沧桑岁月的深情回忆……

“结发未深知,相偕皇甫居”

他和马葳的结合,实际上是一个偶然的机缘,相互的了解自然不会深刻。喻示他们夫妻后来的相濡以沫的感情是在长期朝夕相处、休戚与共的生活、工作、学习中建立起来的。落户皇甫村,原本是柳青胸怀高远志向的自我选择;而于马葳这个年轻貌美、工作优越的大学生一落千丈地来到基层做行政工作,则是遵从夫愿,做出的不寻常牺牲。

“汝下乡三年,虽苦志犹坚”。

马葳下乡三年勤奋工作,任劳任怨,和蔼随和,乐于助人,柳青也称道她人缘好,深受群众的喜爱和敬重。1953年生下儿子晓风后,为不影响工作,在乡政府隔壁租了一间民房让母亲白天在这里带孩子,她利用工作间隙给孩子喂奶。这年她25岁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这几年也正是柳青刻苦深入生活、潜心坚韧进行创作的鏖战时期。1954年春天开始《创业史》的写作。同时热心投入蛤蟆滩的合作化工作。他曾在一些场合讲过几次,自己整天忙于在生活中奔波,坐下来就急于完成自己的创作计划,而没能把学习、生活和创作这三者很好地结合起来。于是一方面反复研究各种流派的艺术表现手法,一方面在实践中进一步探求把生活、学习和创作很好结合起来的途径。从1955年9月份起,他开始大规模地修改《创业史》第一部,着手写第二稿。在他背水一战的关头,始料不及、节外生枝的事发生了。1956年省上一位大人物突然发难,以柳青多年来未见大作问世为由,要他终止写作,改做行政工作,城里作协也传出柳青在皇甫养尊处优的流言。柳青的创作遇到了空间的困难,承受着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痛苦。然而,柳青毕竟是久经考验的战士,面对“权威有歧见,远近流谗言,”他矢志不渝,“成败皆不移”。他不仅大勇,而且大智,审时度势,深思远虑,萌生了一个重大的动议——必须有一个助手帮他加速《创业史》的写作。思之再三,此人非马葳莫属!

“四年忽思迁,非为恩爱浅”。

柳青要马葳离职做他的专职秘书。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使毫无思想准备的马葳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因为这意味着她将永远离开自己所热爱和献身的革命工作,破灭她人生的崇高理想。于是,由柳青点燃的战火一下子搅乱了柳青家的生活秩序,夫妻矛盾骤然白热化——“夫妻同庭院,口角朝与夕。汝怨我固执,我谓汝幼稚”以柳青倔强固执的个性,认定的事理是决不动摇的。面对马葳的不屈从,柳青竟以离婚和分居给马葳施加压力。家庭小院的这场矛盾冲突纠缠了近乎半年的光景,最终由马葳的深明大义达到统一。“人讥我小人,汝知我重任”。马葳一旦理解了柳青的任重道远,便毅然以牺牲小我,成就柳青的博大胸怀接受了这个将改变她人生命运的现实,于1957年离职。后来的历史见证了此举的得失——铸了辉煌,遭造了厄运!

从广阔天地走向寻常人家小院,马葳开始了集家庭主妇和柳青秘书于一身的新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操持、支撑着七、八口人的繁重家务,相夫教子;帮助柳青搜集整理资料,出外采访,眷写文稿,接待来客,与丈夫研讨创作,间或也写点文章……马葳可谓不堪重负。实践中她又深感自己文学修养先天不足,要帮助柳青这样的文学大师完成史诗般的宏篇巨著,显然力不从心。于是遵照柳青须进生活、政治、艺术三个学校的教导,“攻读在我侧。古今中外篇,马列与巴托(注)”。一头扎进书籍的海洋。同时,“寸步形影随,体贴则入微,风声略草动,嘱我惟谨慎”。生活上、政治上给予柳青无微不至的关照。

“八年我初成,汝已是同行”。

柳青终于取得了巨大成功。第八个年头,即1960年,经过八年呕心沥血、四次大改的《创业史》出版了。马葳也成长为文学战线上一名战士。柳青无比感激地说,马葳对他的《创业史》的创作是有帮助的,实际上《创业史》也是他和马葳共同创作的。马葳去世后,柳青颓丧地说:“马葳被害死了,这下完了(指《创业史》续集怕是写不出来了)!”

继而,柳青踌躇满志地打算奋力攀登他的创作巅峰。六十年代初,他曾满怀激情地说:“我将把今后十几年的岁月,专注于《创业史》的写作上,戒骄戒躁,决意要完成这个工作”。不料,中国历史长河突然转了个弯——1966年5月,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柳青仔细认真地回顾审视了自己的生活、创作道路,自信没有偏离党指引的方向,不会成为运动的对象和重点。于是打算把《创业史》第二部收尾后立即投入第三部的写作。他哪能想到,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灭顶之灾很快降临在他的头上。

“谁料趁大乱,庞涓陷孙膑”。

1967年元旦的早晨,一伙人闯进皇甫村中宫寺,柳青的家几乎被洗劫一空。他被揪到西安作协,关进“牛棚”,备受非人的摧残——毒打、游街、批斗。然而,他始终坚持“威武不能屈”的气节,“宁死树党性”。一次,孟维刚偷偷溜进作协“牛棚”看望柳青。柳青拉着老孟的手悲伤地说:“造反派嫌我不认罪,把我整成啥了——你看耳朵被撕烂了,腰骨也打折了……”老孟便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就照他们的话承认自己是黑作家嘛,我就是这样应付他们的,免受了皮肉之苦”。柳青闻言,眼睛瞪得圆圆的,大声责问:“你说啥?!你说啥?!”老孟吓了一跳。柳青说:“你没有骨气!不要说我是党员,就是一个男子汉,也不能做软骨头。”老孟慌忙检讨:“柳书记你甭生气,我说错了,我们基层的人都是这么做的。”尽管造反派对柳青的迫害步步升级,他还是一句屈服、违心的话都不讲。但生不如死的折磨终究使他不堪忍受,于是被迫自杀过一次。事后,他说:“这是我唯一能采取的反抗和自卫的形式。我在触电时,心里很坦然、很从容、很清楚。电把我的手心击黑了,烧焦了,我昏死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这是真的!肉体上是痛苦的……尽管我主动采取自己处置自己的手段,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对自己的信仰没有动摇,我的精神支柱没有垮!”(王维玲:《柳青的最后十年》)

“棚外汝重义,煎逼即轻生”。

马葳亦未可幸免地遭受株连之苦。造反派软硬兼施,要她同柳青划清界线并揭发柳青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罪行,马葳拒不就范。1969年春节过后,我去作协看望身陷囹圄的柳青,马葳给我诉说她的处境:“我无法同柳青划清界限,因为我还没有发现和认识到他有‘三反言行,只知道他始终忠实地遵循党指引的方向生活、工作和写作。”然而我从她的坚强中又依稀觉察出她的精神压力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我劝慰她,这一切总会过去的。可她的精神依然笼罩着忧伤和绝望,于是一种不祥之兆朦胧地袭上我的心头。

两个月后,噩耗传来:马葳自杀了!关于她死时的情况人们不得而知。但其死因是毋庸置疑的。1973年柳青到北京躲病(他患哮喘病不能嗅闻小麦扬花时散发的气味,所以,每到这个时节他总得易地躲避)时,和朋友谈起马葳,他满含热泪地说:“她承受了来自多方面她所不能承受的压力,她受到比我更大的痛苦和折磨。她在丈夫、孩子的生命全无保障、一家人的衣食住行走投无路的状况下,最后选择了这条路。她是想以自己的牺牲,揭露残暴,争得我的存在;唤起人们的同情,让孩子们活下去!她走这条路,是她进行反抗、斗争唯一能使用的武器!”(蒙万夫、王晓鹏、段夏安、邰持文:《柳青传略》)

“水落石自出,我重见天日”。

正义终归战胜邪恶。中国现代文明史上上演的这场长达10年的人间悲剧总算结束了!柳青重见天日,马葳亦得昭雪。

“呜呼汝有灵,如何得安息”。

腥风血雨的岁月虽然随风飘去了,然而发生在那个年代惊心动魄的往事并不如烟,深刻在柳青、马葳心灵上的千秋遗恨是永远消磨不掉的;共和国事业遭受的巨大损失是永远无法补还的;人民和历史对于这场骇人听闻的劫难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柳青的悲愤长叹,不就是对历史和上苍的正义诘问么?

我想,《悼念马葳》一诗的意义也在于此吧!

注:巴托指法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和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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