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云影子

2005-04-29 00:44
福建文学 2005年12期
关键词:白鹇栈道村口

林 斌

这是深山里的一个村子。

翻过坡,走过漂浮在一片稻香中的水稻田,就是村口了。名副其实的村口,丰腴的坡梁上,天然地突兀出一个楞楞的隘口。一截长满了苔藓的石栈道,就随意地斜架在隘口上。石栈道旁是一片香樟林,一棵、两棵、三棵,一共六棵。六棵老老的香樟树,树干斑驳嶙峋,枝叶却绿得年轻。它们挨得不紧,彼此间似乎有点矜持。走过的次数多了,不经意仰了头去看,竟发现它们在天空中伸展的枝桠是纠织缠绕着的,像偷偷牵了手,很亲热的样子,却又显得很小心。仿佛,这是个秘密呢。

这一小片林子,村里人叫它“风水林”。

风水林守护着坡那边错落着的七八户人家。

风水林是香的。香樟树下,还蔓延着蓬蓬的各种灌木、藤萝和许多不知名的野花,葱葱茏茏又色彩斑斓。连小刺猬也喜欢这地方。我就曾经几次看见小刺猬在林子里觅食呢。它吃的是什么呢,我很好奇,可我不敢挨近它。它亮亮的小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惊恐,只有怕生的羞怯。我好爱它呀,可我不敢靠近它,生怕就那么吓走了它。对了,它的妈妈呢?难道它和我一样没有妈妈吗?我想。

我就坐在香樟树下想心事。暮色从林子里溢出来,心事也黯淡了下去。我有点生气地扯了几丛“黑耳朵”,下坡,回家。想想,又高兴了起来,在木楼前喊:“爸爸,爸爸,我采‘黑耳朵了,炒南瓜花吃吧!”

爸爸从灶间走出来,灶膛口熊熊的火光将他映成了一个瘦瘦的剪影。爸爸慈爱地笑了:“唉,告诉你了,不是‘黑耳朵,那叫‘木耳。木耳,知道吗?”

村口的另一侧,斜对着村里的散乱木楼,是瀑布。村里人不叫它“瀑布”,叫“潭子”。从错落零乱木楼前流过的小溪,到了村口,就想扑向山外去。一不留神吧,就跌落崖下了。清清的溪水化作无数晶莹的珍珠,撒米似的高高坠落,溅成一汪幽幽的碧潭。潭子里有鱼,看得清。我也常执了根黄鞭竹到潭边去钓鱼。只是那瀑声太闹了,哗哗的。夜里躺在木床上,也像浮在那永不歇止的声音里。奇怪的是,那哗哗的瀑声,又衬得山村格外地静,静极了。

村里山民的营生;除了种点稻米、番薯,就是打猎,采山药。有一户山民,父子都是好猎手,他们猎到过不少的野猪、山獐、麂子,当然,野兔和花狸猫就更多了。有一次,我看到这父子俩抬着一头刚死的麂子下山。我上去摸了一把,那皮毛好漂亮啊,金褐色的,又柔又滑,还有些温热……我有点不喜欢这父子俩了。

这年入冬的时节,猎户儿子娶亲了。爸爸带我去吃酒席。我跑到小小的新房去,去看新娘子。新娘子低着头,乖乖的,很安静地坐在床沿边。她才十六岁,长得真好看啊。第二天早晨,我到潭子边去钓鱼,一抬头又看见她了。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站在瀑布顶上的崖边,面朝着山外,一袭红嫁衣在山岚雾气中隐约着。我朝她喊了一声,瀑声太大,她纹丝不动。她在想什么呢?不知道……

这个我生活了一年多的村子叫“紫林”,紫色的“紫”,林子的“林”。它是爸爸下放的地方,它的名字很美丽。这个美丽的名字,从我十一岁那年,就种在我心里了。

下了村口长满湿湿苔藓的石栈道,就是一片缓坡形的山谷了。从山口往下鸟瞰,淡淡的山岚雾气间,小溪像条柔柔的银色丝带,飘落在了谷底。如果是晴朗的午间,阳光撒在山谷的时候,还可以看见粼粼波光在幽幽谷底闪烁跳跃,就好像有微风轻轻吹来,拂动了丝带。往更远处看,丝带的那一端,越来越细,越来越淡,就那么飘着,渐渐地隐在黛色山嶂的缝隙里了。

山谷里,依山傍水,铺展着一丘丘水稻田。

山里水冷,日照少,只能栽种单季稻。单季稻秆高,生长期长。“白露”“秋分”已经过了,满田稻秆却依然笔直地挺着,一派青青的懵懂和倔强。待到“寒露”来临,稻穗灌满了浆,黄澄澄地沉了,稻秆这才累得弯下了腰。这时的山谷,仿佛才有了些秋意。阵阵郁郁的稻香漫天漫地氤氲着,弥散着。整个山谷,也就醉醉地在这香气中漂浮着了。

其实,秋天是早来了的。它藏在山谷两旁的密林里呢。钻进林子,你就可以找到它。

林子里有油松、伞杉、野棒子、山茅栗……最多的是高高大大、挺拔伟岸的红枫树。秋天来了,油松就落果了,大颗大颗的松果滚落在芦箕草坡上,那是小松鼠的最爱。秋天来了,伞衫就脱旧衣了,一枝一枝的黄叶茬,悄然地落了一地。站在野榛子、山茅栗的树下,可要当心了,那带刺的果球,冷不丁地就会落下来。静静地听,还可以听到“哔哔剥剥”的声音,那是果球自己爆开了,露出褐色的果实。枫树呢,当然是最爱秋天的,因为秋天里它最漂亮。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就像约好了似的,齐齐地换上美丽的红妆。一树一树地红,像是秋天的手,高举着一面面艳艳的旗帜。灌丛中,东一簇,西一角,“乌饭”、刺莓、野葡萄,红得不能再红,紫紫的。摘一把塞进嘴里,甜啊,甜得如蜜。还有星星点点的野菊花呢,都绽开了香喷喷的笑,把自己一朵一朵地佩在了大山的鬓边……

“霜降”过后,秋色就静了下来。

稻田已经收割过了。喧闹的金黄色早已被堆进了谷仓。山谷中,一茬茬稻根裸露着,浸在冷冷的水田里。水平如镜,两旁的山影倒映在水中,叠成一幅带着寒意的水墨画。田鼠、山蛙都不见了踪影,小动物们都开始蛰伏了。秋虫欢唱了一季的歌吟也歇止了,就像一场美妙的音乐剧终于落下了帷幕。山谷和田野,有些清冷,有些岑寂。

第一场霜终于下来了。满山草木都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水田的田埂上也被染得洁净起来,一片霜白。弯曲纵横的田埂就像一道道白线,勾画出了具有抽象意味的美妙图案。那图案既繁复,又简洁;既晓白明快,又寓意深藏。

我在山下的中学寄宿念书,每周都得往返山里,回家取些一周食用的米粮、干菜。我无数次地经过这个山谷,走过了秋天,又走进了冬天。那个晚秋初冬的日子,我站在山口上,看见了山谷下那清寂简洁、韵味深含的美妙图案,心里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感动。

我步下栈道,独自一人走在山谷间。清晨的山风拂面而来,挟来一种清洁的寒意。天、地、人,都显得那么干净。忽然间,我发现了一队白鹇,那么从容优雅地漫步在田埂间。

那是多么美丽的白鹇啊。那只领队的雄白鹇,高昂着美丽的脖颈,纯蓝色的长冠和腹体在晨光中熠熠发亮;雪白的背翅和长长的尾羽,显得那么洁净娴雅;鲜红的面容和脚趾,则是那么高贵和雍容。它从容镇定地看着我,并不惊飞而去。其他的雌白鹇和小白鹇都望着它,安静了下来。

我惊喜地看着它们,一动不动。

是的,我一动不动,看着这美丽的白鹇,看着这清霜覆盖的山谷和田野。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在那一刻,仿佛一下子窥见了生命和自然之美的奥秘,仿佛一下子领悟了美的意义。从那天起,那片山谷,那个晚秋,那队白鹇,就作了我许许多多美梦的斑斓底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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