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自述

2005-04-29 00:44李玉良
山西文学 2005年12期
关键词:毛驴母亲

李玉良

我家住在村东头的一个院子里。

那院里还住着一家人,是我的本家叔叔。他有儿有女七八口,后来在河那边盖起一排正房,再后来,把那院里属于他家的房子都拆了过去。于是,那院里就丢我一家了。

两个傻B姐姐出嫁后,我成了父母身边一块掉在炉坑里的豆腐。这老两口在村里是最善的善人,丝毫不敢和别人变一回眉眼。因此,我有些小看父母,尤其是父亲,在村里受别人挟制,在家里受母亲挟制,大事小事拿不定主意,四十几岁了还是光棍,快五十岁了,一口气生出俩姐姐和我。从我记事起,父亲已苍老不少,苍老的父亲自从有了我这么一个儿子以后,没有了绝后的忧虑,增添了一种喜得贵子的欣慰。我顽皮成性,这是父亲最希望看到的,也是父亲最乐意接受的。据父亲讲,他小时候就不顽皮,不顽皮的孩子长成大人也没有多大出息。

最让我遗憾的是,父亲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有时暗里埋怨父母不争气,为什么不加把劲再给我生两三个弟弟出来,那样我就不会势单力薄了。

我发现,谁都不敢欺负村里那些家大人多的族户。我每每以这样的观点与父亲对话时,父亲显得大不以为然,他常说,老虎一只当道卧,母猪一窝拱墙边。父亲希望我做一只当道卧的老虎,不危害人的老虎。我也有这个想法,我不想同父亲一样在村里仰人鼻息低三下四。孤人独马的我,天生就有一种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胆量。

那时候,我们这些孩子玩过不少捉迷藏的游戏。这种游戏许多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那村居住得颇不规则,要么一家一处院子,要么两家一处院子。包括我在内的那些孩子们,在那些小街小巷小里小弄捉迷藏,玩腻了,搞些恶作剧。发现近处无人时,去某家房后,将烟囱下边的“狗窝”搬开,往里塞团麦秸,悄悄再把砖堵上。第二天就有好戏看了,满屋子的烟雾,袅出家门, 不进烟囱。这家人有的站在门外,有的坐在院里,满脸的怒气,琢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惹灶神了?我觉得这是最刺激最过瘾的一招。类似这样的事情,我没少做过,可谁知道呢!

不知怎么回事,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总不拿好眼看我。他们坐在街上,背后曾指着我说: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我背着书包上学时,又说我念不成。我听了这话很恼火,仔细想想:父亲还被人家欺负,我算什么。

我的学习成绩不好,小学四年级时,村里家家上顿吃玉米窝头,户户下顿吃红茭面荚咧!老师让我们造与当时生活毫不相干的一个句子,造的是“激烈”这个句子。我看到同学们还没有一位能造出这个句子,便灵感来了——这种灵感肯定是生活启示了我,便刷刷刷地写在作业本上:今天吃了红茭面激烈!这是我造的最有名的一个句子,一直作为笑谈,流传至今。

我不爱读书,上课后不想做作业,干扰我身边的同学,差点让人家把我的头当蔓菁拧下来。那次,我很想给他两拳,让他鼻青脸肿嘴歪眼斜。又想,人家弟兄四位,好汉不敌人手多,打起来还是我吃亏,还是忍了算啦!那时,我觉得加减乘除非常乏味,还不如夺红旗有意思呢!上体育课,在村庄的打谷场上,谁都赢不过我,我一直是数一的冠军,数二的亚军。我还是个玩冰车的好手呢。我家房侧有条绕村流过的小河,冬天,漫成一条银白的冰带,两排卡车可同时开过,谁都不碰谁。我们在这个童话王国里赛冰车,常常冲在前面的是我,他们笨熊一般,在我身后搞马拉松,有的爬在冰上,有的撞在一起,有的拼命追我……假如有个相机拍下来,肯定是幅好照片。

因为我这么英雄,伙伴们也不敢小瞧我,最有影响最开心的一次,是竟然把一位成年人给耍了。这人叫拴拴,五短身材貌不惊人,村民们戏称“拴大人”。他在村里比我父亲还窝囊,他老婆叫连连,没点女人相,连个囫囵话都不会说,人称“老豹子”。娶好老婆的男人,谁都不敢小看,拴拴娶回这么一个妖怪,别人小看了连连,把拴拴也小看了。我们捉迷藏时,在拴拴家三进三出。

我们对拴拴老婆不感兴趣,连一眼都不想看,就像不愿看到一只蛤蟆,感兴趣的是拴拴那两条毛驴。那不是拴拴的私有财产,而是集体的,队里让拴拴经管它俩。我们长这么大,还未正正经经骑过一回毛驴。拴拴跟着这驴姐驴妹十分牛气,村里驮炭有毛驴不小的负担,连大姑娘出嫁也要风风光光骑一回毛驴。驴鞍上搭一床印花被子,驴脖颈里系一串铜铃,驴脑门上扎一朵大红花,好像不是给新郎娶媳妇,而是给驴娶媳妇。拴拴那两条毛驴就这么神气了一回又一回,拴拴也跟着沾光,又是喝酒又是吃糕,馍馍一顿吃了八九个,两三天不吃饭都不饿。拴拴最神气的是面对我们这些孩子。好几次,我们喊着:拴拴叔,拴拴大爷,拴拴老爷爷,骑骑你的毛驴。拴拴就是不理我们。这使我特别恼火,很想痛痛快快报复他一次。那天傍晚,我又去他家房后,把烟囱下边的“狗窝”搬开,悄悄塞进去一团麦秸,把老豹子和拴大人从头到脚呛了一次。为此,拴大人还不警醒,像是被烟雾熏昏了头,仍不让我骑毛驴。有次,他赶驴下河饮水时,我在街上把他堵住了,拿一枝小兰花贿赂他,他果然上当了,我牵扯驴在手,身子一纵,跨在驴背上,策驴而飞。

这一年,不该走的父亲突然走了,因为我还没长大,肩上还吃不住一百多斤担子的重压。我与母亲守着那处残破不全的院子,隔了三年,我大了些,抽空在叔叔拆去的房基上垒了一面围墙,又安了一扇简易大门。父亲早些年盖起的那座房子也蓬头垢面,房顶一尺多高的蒿草,显得有多破败有多苍老啊!那院里显老的还有母亲,个头矮了,脸上皱纹多了。也许是生活的贫困和无助,母亲特别烦恼,对着我常常唠唠叨叨,说什么规规矩矩呀,不要惹事生非呀!一早起来,话就没完,好像我不是一盏省油灯。母亲把我激怒了几次,只要我去街上走一阵,她就站在大门外,鼻孔朝天,扯开嗓子吆喝我,大概是怕我被狼吃了或者鬼吸了。喊一声不行,又连喊几声,街上的人都笑她,也笑我。我觉得母亲丢了我的脸,气不打一处来,从土里挖出当年鬼子玩过的大洋刀……母亲疯了般跑出大门外喊着:“救命,救命!”这招来村里不少人给我难看。

从此,我在村里村外名声很不好听,乡亲们都说我是个“二百五”,还拿刀杀妈哩!我发现,母亲唠叨少了,对我比较顺从了。事后觉得,这样对待母亲,心里很不是滋味。

母亲终究是我的母亲,有时,她不无忧虑地对我说:“老呆,你多会儿才有个媳妇呀!”我嘴上不说心里说:名声都让你破坏了,这辈子还娶什么媳妇,完啦!

那年,我外出打工,时间不长就带回一个女人。在路上,在她同意和我回来的那一刻,在我为此感到幸福的一瞬间,我就想着一些最好听的话,好让母亲打心里明白这个女人,相信这个女人。

那女人不怎么漂亮也不算丑,身体相当壮实,像头母牛,是从风中走过来,不怕雨淋的角色。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母亲很是吃惊,不相信好事这么快就降临在我头上,她不时抬头往院外看,要么走出院里瞧瞧外面什么天色,其实是看看外面有没有陌生人。母亲一举一动让我有种做贼的感觉。然而,我竟没反对母亲这么做,觉得母亲很理解我。

不多时的一天夜里,我们睡得正香,听到了母亲的叫声,她喊了半声,好像被人捂住了嘴,接着我被人家按了个结结实实,捆成一团,怎么也挣扎不得,又被一顿拳打脚踢,扔在墙旮旯,不省人事。他们从我的被窝里,把赤裸的女人给弄走了。

“老呆,你一辈子就这样呀!”母亲咬牙切齿,指着我骂,我竟恼不起来。母亲愣怔了好些时,我好几天没出门,为这事不好意思见人。心情平静了些时,意识到在母亲有生之年,我该为家里做点什么事了。

次年秋天,开始修补我住的房子,父亲一辈子都没顾得修这房子,轮到我手上,总不能塌了吧!我便请了匠人,将房上的瓦揭了,腐土铲了,重新瓦了一回,然后拿白灰抹檐。远看近看,蛮像那么回事。我还把旧门窗拆了,换上了玻璃窗,锅台用瓷砖贴出来,黄土地面用水泥打出来,又花钱买回一台小彩电,母亲愁苦的脸再不像往日那么愁苦。

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的母亲,从电视上首次看到了楼房,看到了火车,看到了长江湖泊,母亲为此而感到很兴奋。不看电视时,母亲出现在院里,出神地仰望着天空中奔腾的白云,仰望着天空中飞翔的燕子,流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复杂情绪。

值得一提的是,自从买回那台彩电,屋里再没清静一天。其实,没电视的那些日子,家里也不见清静,村里那些光棍汉喜欢去我家凑热闹。越发有了电视,我家成了新闻发布中心。电视屏幕播放全国,以至世界各地新闻,屋里的人们也各自都是播音员,他们播放的是本村和村外的新闻:这家丢了那,那家丢了这。与我关系最铁的永堂哥,也播发了关于他家的一条新闻:昨天晚上,他家地里的圆白菜被人偷了。永堂哥气得脸色铁青,“一年的血汗呀,白忙了!”我不是福尔摩斯,管不了那么多,对于他们的遭遇,我只能寄予同情。我要带母亲出去走走,让她老人家见见世面。那天早晨,我带着母亲坐上了开往县城的客车。起初她并不同意出去,她说老了,哪里都不想去了。我再三劝说,母亲仍是摇头。我又说,拿不准走出去,运气来了,还能给我找一房媳妇呢,出门才能找到机会呀!于是,母亲才同意出去走几天。有生以来,母亲第一次进城,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目睹了河北大平原。我带母亲走了半年,娘儿俩又回到了乡村那个老屋里,母亲成了村里乡亲们羡慕的对象。大都说,母亲是村里老人们中第一个去过北京城的人。

没想到,母亲回到老屋以后,没几天便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是因我而去的,我伤了她的心,冷了她的心。她临走时,没有和我说过几句话。祭奠母亲的那天,我喝多了酒。人说我醉了,是的,我醉了,醉了就有好些话想说,醉了就对这个社会无法理解。早些年,从我那院里搬到河那边的叔叔,是个入党多年的老共产党员,他的党性不可谓不纯洁。他任护林员那么些年,工作那么认真,却没有好报,因为他得罪了一些偷砍滥伐的不法分子。夜里,有人就偷偷把他家的莜麦垛给烧了。冬天,他家杀倒一口猪,又被偷了个净光。叔叔去派出所报案,跑了几次,谁管过他?不久,乡政府莫明其妙地把他的护林员也撤了,撤了他,那些不法分子更为所欲为了。管涔山腹地——我们这一带,大肆砍伐,森林植被遭到严重破坏。如此这般,谁的心里能平衡得了。看来,这年头,老实人寸步难行,老实人不好过呀!

我在外打工,看到一些事,更让我难以理解,有权的人要平房有平房,要楼房有楼房。平房楼房好几处院子,他们靠每月几百元的工资,很快能这么富有吗?我不敢肯定他们完全是蛀虫,但相信他们不会像乡村那些刨一爪吃一口的乡亲一样磊落。

那些无依无靠的人,在工程队做工,每天干上十几个小时不说,还要不时承受工头的呵斥和辱骂。城街上摆摊的小商小贩,同样每天要看各种让他们寒心,给他们增添忧愁的丑恶嘴脸。

我在煤矿下井时,发现那些大腹便便的头头脑脑,去煤矿以检查安全为名,其实是要吃要喝要钱去了。大酒大肉吃一顿,大把钞票拿到手以后,拍屁股走人,管他煤矿安全不安全呢!

我小时候太过顽皮的话,我相信。那时我并不坏,真要有点坏,就是那次为过把骑驴的瘾,给拴拴那枝小兰花,我特意将一只鞭炮卷进去,差点把拴拴的眼睛炸瞎。拴拴气愤地骂我:“学《毛选》学会炸人啦。”如今,我灰得已经失去了理智,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叔叔那么一个好人,得不到好报,我何必也像他一样让别人欺负呢!你们知道么,以前我带回的那个女人,是我勾引的一位有夫之妇,她是个四岁孩子的母亲。我带她回来,她们家并不知道。那晚,我之所以遭遇伏击,据我所知,不是女人的丈夫就是她丈夫的什么亲戚,扮成做生意的货郎,来村里把我家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我才吃那么大的亏。

我们家修房子用的白灰,是我从石灰窑里偷来的。水泥、瓷砖、玻璃都是我在工程队打工时搞的,买电视钱也不是挣来的,是从一个瞎眼老汉那里骗来的。我呆在村里不想种地,到了外面又不想踏踏实实挣钱,总想投机取巧搞点名堂,却连老母亲都养活不了。养活不了母亲先想办法偷,我偷过村里人家的莜麦,偷过胡麻。这都是秋收时,半夜里从地里悄悄背回家里的。那晚,永堂哥的白菜也是我偷的,他睡在我们家,醉成了死人,是我故意把他灌醉的,我早就发现,他家有一园子好白菜呢!然后……然后什么呢?

我跪在母亲的灵柩前,羞于端详母亲的遗容。我把母亲带到外面,并非去见世面,而是把母亲卖了一次,我却对别人说,带母亲见了大世面,还去了北京,别人都信以为真。最后这次,拿母亲给我换亲不成,他家闺女没看上我,我也不想让没老伴的干头老汉占我们的便宜,于是就把母亲领了回来。

我和社会上的那些身居官位,专门欺负老百姓的恶鬼一样;还和那些拿着国家俸禄,贪污腐化堕落的吸血虫一样,都是让母亲不省心的儿子。因为不省心,母亲被我活活气死了。她老人家到了另一个世界,仍然闭不上眼,仍然牵挂着我。我发现我所做的这一切都错了,母亲不让我这样!她一直希望我老老实实做事,本本分分做人啊!

眼下,我再也听不到母亲关切的话语,再也吃不到母亲为我做的饭,我把灵魂深处的肮脏抖落出来,是求母亲原谅我,是要告诉乡亲们,我是怎样一个人。

据说,人死后不闭眼是灵魂没有走远。真是这样,母亲,你能回来看看我吗?即使不能与我同锅而食,同榻而眠,我肯定会让你高兴,让你放心的。

母亲,我是你的儿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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