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犗秩谓西作协主席。已出版短篇小说集《带海风的螺壳》、《天鹅湖畔》两部。他的小说《小镇上的将军》曾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惊涛》获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对我来说,上海非常之遥远。小时候住在一个贫穷省份的贫民区里,听大人们说起上海,就像在说外国。十里洋场,冒险家乐园,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穷奢极欲,让人恐惧又让人神往。上海的一切:从手表到袜子、从糖果到雪花膏、从发型到裤腿……几乎没有一样不是最高级的。有家人上海有远亲,便成了巷子里最显赫的人家,连一个坐“上海”牌小轿车上下班的大官都要时常上门,托他们在上海带东带西。至于像我这样交学费都很困难的穷小子,上海则是传说,是幻想。
第一次到上海是在1967年。农场的造反派要打倒一个“走资派”,派了一个外调小组去那个“走资派”的东北老家“挖他的老底”,让我做记录。到了地方,人家不买账,只能灰溜溜返回。在大连码头排了一星期队,在海上颠簸了三天,中间还遇到一次台风。到上海,几个人差不多都半死不活。那是一个傍晚,斜阳中的上海笼罩在一片橙色的雾霭里,若隐若现。我们在十六铺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可以过夜的浴室,交了宿费,买了回家的船票,连饭钱也没有了。那几位因为晕船,呕吐了几天,倒下就不想动弹,我只得负起照顾的责任。抽个空子跑到外面,远远地看了一眼外滩,心想,跟照片上差不多,也就罢了。
上海的遥远,是地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初到上海,留下的最深印象,是在外地人面前,所有上海人都是贵族。很多年后,我对此有了一次更切实的感受。
1980年我在北京进修,有一个节假日,很荣幸地能跟随几位当时如日中天的文坛明星春游。等车的时候,一位少数民族作家很新奇我穿的一件新衣服。我也很得意。那件衣服是我结婚的礼服,一件很挺刮的蓝色中山装,面料是我所在的县城很时兴的“快巴”。我当时所在的县文化馆有个人的妻子是上海知青,探亲时,我鼓足勇气请她带的。我一向最怕的就是麻烦人,更莫说麻烦上海人。但因为结婚,更因为对上海的膜拜,这才万不得已。我和妻子以及双方的家没有任何积蓄。结婚只是把两个单身的行李凑到一块了事,没有喜酒也没有仪式,惟一称得上奢侈品的就是上海带来的这件礼服和一件妻子的小棉袄。在县里,几乎所有看到这件礼服的人,没有不羡慕的。我在北京、在节日、在我敬仰的名人中穿上它,自有希望它能对得起人的意思。但我忘记了我并不是在一个老区县城里。当时,听到动静的一位上海作家走过来,朝我打量了一眼,忠告似的用普通话说:“这种衣服我们上海人是不要穿的。”
我知道这位上海作家的好意,他是出于同情并为我惋惜,他希望我更有见识,更懂得什么才是体面,不要这么阿乡,这么老土。我也因此更加深刻地知道了一个外地人与上海的距离。那是一种永远不可企及的遥远。为了记住这一点,我把那件衣服穿到实在不能再穿还依然留着。此后因为工作的原因,我有几次路过上海。仅仅就是路过,不逛街也尽可能不惊扰任何人。上海对于我,就像它的那些巍峨森严的楼群,是高不可攀的。
使我对上海生出一点新的认识的,是我最近的一次去上海的经历。年轻的出租车司机很健谈,听出我是外地人,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最近这些年,外地人怎样在上海疯了似地买房置业,末了叹了口气说:“而今的上海都要让外地人占光了,上海人倒要给挤出去了。”我为之一怔:什么时候开始,上海人也有了对外地人的心态失衡了呢?
随后我一面郑重声明我不是一个有能力来占上海人地盘的外地人;另一方面,我又劝慰说,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对上海、对外地、对全中国,乃至对全世界,都是上海的光荣,正因为它是中国的上海,东方的上海,世界的上海,而不止是“上海”的上海。
上海作为“东方巴黎”的崛起,并不是因为老贵族式的傲慢和封闭,更不是因为小男人式的狭隘和浅薄,而是因为它的海纳百川般的开放,哪怕是被动的开放。若永远只有先前散落在东海沿岸的那些破落的小渔村,若没有带着财富、智慧和力气的宁波人、“江北人”以及从中国和世界的四面八方涌入的正当甚至不那么正当的“外地人”,上海会有什么自负可言?今日上海的世家,往上数几代,又有几个是那些小渔村的原住民的后裔?上海的睥睨万方的优越感,本来就是多种文化融会激荡的结果。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海派文化之所以是海派文化,就因为它并不具备多么深厚的本土根基。移民造成了暂时的波动,却带去了长久的活力。世界上凡移民城市和移民国家,相对于其所在的国家和区域,都是最优秀的城市和最优秀的国家。上海正是一个突出的例证。而当代移民对上海的涌入,反映的还有更加广袤的国土上正在发生的历史性巨变,同时也就是上海的历史性巨变。
当然,纵使有了这样的巨变,对于上海之外的人们来说,上海依旧是遥远的,但这遥远不是因为它对外部世界的排斥造成的隔膜,而是因为它引领着会使它自己也更加壮大辉煌起来的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