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

2005-04-29 00:44林怡翠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12期
关键词:小俊麦片阿克

林怡翠

【1】

小俊为了撕开一包三合一麦片,弄得面红耳赤的。他把它抓着,在空中甩来甩去,又重新试着捏住边边的小切口,用力想把它拉扯开来,突然间,麦片袋子唰的裂成两片,里面东西也应声飞了出来。

他立刻从我厨房吧台的高脚椅子上跳下,把手中的破袋子一丢,怒冲冲地大叫着:“什么烂麦片嘛!”然后就站在那里,看我会做出什么反应来。

我难道会不知道小俊这孩子,只是在找机会激怒我,好趁着我们两个人都不理智的情形下,把他的不快宣泄出来?他以为我会大声地斥骂他,而他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对我说:“你又不是我妈,凭什么骂我!”我的确不是他妈,而且这也是小俊能找到讨厌我的最大理由。

小俊的爸爸和妈妈是在美国认识、结婚又离婚的,他妈要嫁给别人了,当另外三个孩子的现成妈妈,而他却必须和我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人,窝在同一个屋檐下,他能不生气吗?

但他也许不能明白,在这个四角、五角甚至六角的复杂关系里,我的位置也并没有什么好开心的。“你是我爸的女人吗?”第一次见到小俊时,他就故意用大人的口气,问了我这个问题,我当时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赵是某个公司的高阶主管,那时候我们还只是业务关系,后来才渐渐走在一起的。有一次我们在KTV里,赵唱了一首《妈妈请你也保重》,他告诉我,他很小的时候失去了母亲,结婚以后就一直想给孩子完整的家庭,没想到最后还是离婚收场。“我不想让小俊和我一样没有妈妈。”他说。我也哭着说起我的母亲离家出走之后,关于妈妈存在与不存在的记忆,然后两个人泪流满面地拥吻,我还狂乱地满口答应他,要好好照顾小俊。

赵曾对我说:“我不可能娶你,为了小俊,你明白吗?”

我毫无挣扎地接受了,毕竟这是一个男人父爱的坚守,不是吗?更何况,我本来就不希罕婚姻,说什么女人年纪到了就该结婚,那是无聊的常规。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所有意气风发的反常规,时间久了,就会变成另一种常规。赵总有忙不完的工作,动不动就把小俊往我这里塞。他偶尔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兴致盎然却乏味地做爱。小俊也许无法弄懂,其实在这样的关系里,我和他一样,从来都不是什么胜利者。

现在,小俊还是站在那里,面对我的冷静,眼神却像斗败的公鸡。

“用剪刀剪吧!”我从盒子里又掏出一包麦片,拉开厨柜的抽屉,拿出一把剪刀来。

俐落地剪开包装,我把三合一麦片倒进小俊的马克杯里,拿到热水瓶下,压出一管冒烟的滚水,杯里的麦片被水一冲,结成块状上下浮动着,渐渐地从中间冒出气泡来。

我突然想起,小俊、我和赵,就像是这杯子里的糖、奶粉、麦片或其他材料,毫无选择地被混合,溶解在一起,只是为了让生活可以变得便利,或者简单一些。

【2】

赵不发一语地从客厅的原木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这是他从去年过年公司送礼的礼盒里,特地留下来给自己的。我嫌太冲太辣,连用舌头沾一下都不肯,他倒是每次一进我的家门,在还没想清楚要开口跟我说些什么之前,就先来那么一小杯。

酒瓶上的水晶塞子,被他拔了起来,“啵”的一声,像一只水鸳鸯,孤单地在深夜的天空中鸣叫。

“今天小俊还听话吧?”他在沙发上坐下,习惯性地把右脚踝跨上左大腿,琥珀色的酒在他手中微微摇晃着,冲刷着玻璃杯壁。

“还好,补习班的数学作业还有几页没写完。”我叨叨絮絮地说起,小俊的功课实在太多了,十五岁的小男孩应该多出去走走,打打篮球啊,交交朋友啊,而不是待在家里做功课。“不要再逼他去补习了啦。”我说。

“那怎么可以?他们班上哪个小孩不补习?他爸爸又不是不会赚钱。”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啊……”

我看着赵,正打算和他据理力争下去,他却对我挥了挥手,表示无心继续这个话题。

“这种事,我替小俊决定就可以了。”他冷淡地说。

而他手指上那个始终不曾取下的结婚戒指,上面几颗不起眼的小碎钻,居然在这个时候,当着我的面闪闪发着光,好像长了满身的刺一样。

“对不起,我忘了小俊是你儿子……不是我的。”我把赵手中的威士忌一把抢过来,猛灌进肚子里,说最后面那几个字的时候,就像吐出团团的火焰来。

【3】

“还生气吗?”赵只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浴袍,刚从浴室里洗完澡出来,水蒸气漫盖着房间,他的发梢有点点的水珠。

我说不上来这是不是生气,却更像一场一路输到底的比赛,无望地耗着,却又害怕宣判结果的时候会就这么到来。

他的脸靠在我的肩上,呼吸轻轻地喷在我的颈间。

我想一把推开他,却用手去抹掉了他发上的水珠。我想起有一天的夜里,我们坐在城市的马路边,对面的连锁咖啡厅正在打烊,服务生关掉一盏又一盏橘色和蓝色的灯光。当铁门被完全拉下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无助地哭了起来,他说知道前妻外遇之后,就是这样子将家里的门窗一一锁好,然后“带着小俊,决定流浪回台湾。我们坐在候机室里,就像两个被妈妈遗弃的小孩。”后来,开始下起了丝丝的小雨,雨水就是这样,湿湿地挂在他的发上。

我曾经误以为他真是个孩子,想爱他,爱小俊,就像他们的妈妈所不能的那样。

“不生气了。”我苦笑着说,伸出手来,把他浴袍上的腰带,轻轻抽了开来。

他的浴袍渐渐散开,露出了中年男人的身体,那么熟腻,却又虚寂的身体。

赵是我所认识的惟一会叫床的那种男人,他总是闭着眼睛,任性地沉迷在他自己身体的律动里,并且毫无顾忌地喘叫。他或大或小的单音节发声,一句句呕出如汽球般升空,膨胀得越大,表皮越薄,越苍白,然后就一个接着一个爆碎,但他永远不会知道这样的变化,这是他孩子般耍赖的表演,而我只能孤单地承受着。

此时的我,悄悄地从我们之间抽离开来,眼神飘向我刻意留着一条细缝的房门口。我常常幻想,每当我一抬头,门缝里就会塞着一张小俊的小脸,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们缠绵的画面。

我想让小俊亲眼目睹这一切,视野清晰地看见我和他的爸爸正在床上,毫不保留地裸裎相见。我想,这样的恶念,只是因为我是多么希望让小俊看见,我正如同他的妈妈一样地,和他爸爸做爱。

但是,小俊在夜里睡得很深,从来不会突然醒过来找我们。

赵在一声结实的喉音之后,就翻身躺回他自己的枕上,看都不看地探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他的雪茄盒和火柴。

“我想,我们就到此为止吧。”他咬着雪茄说,火光亮得很。“我和小俊不应该一直耽误你的青春。”

薄荷味的烟草香,一如往常地飘了过来,但赵总是纠正我,这款烟里,根本没有薄荷。

我没有回应他任何一句话,却只是看着他的深蓝色浴袍,每每如此地挤成一团,摊在床角。

我甚至没有流出眼泪,那种感觉就只是拼好的一幅拼图,过了很久才发现,其中有那么几块自头至尾都放错了位置。

小俊知道以后会有难过的感觉吗?“我不是你爸爸的女人了。”我想起这句想对小俊说的话,而他仿佛就站在房门口的小缝里,茫然地掉着泪,虽然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幻觉而已。

【4】

两天后,小俊在放学之后过来找我,还带着一个叫阿克的同学。

他告诉我阿克的父母有些麻烦,想在我这里借住一晚。照理来说,我是不可能答应的,但也许小俊是还不晓得我和他爸爸已经结束的消息,更何况阿克终究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我总不忍拒绝他。

“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像你这样的女人,我可就拒绝不了你的魅力的喔。”阿克用变声后粗哑的嗓子对我说出这些话。

“小朋友,你刚出来混啊。”我似笑非笑地,回应了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喂!你看不起我啊?我告诉你,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们做过的事,我都做过了,怎样?搞不好……我的经验还比你丰富。”阿克抬头挺胸,骄傲地说。

听说现在的小孩子,比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要开放多了,搞不好阿克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敢再多说什么。

而且,阿克看起来的确比我们小俊成熟多了,小俊一看上去就是个胆小的初中生,但是身材高大的阿克,染成咖啡色、全往上竖的头发,着宽松的滑板裤,脖子上还挂着金属蝎子的皮链子,十足的年轻人模样。

我还注意到,阿克的脸很光滑好看,不像小俊满脸糟糕的痘子。

后来,小俊就拉着阿克躲在房间里,两个小男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连晚饭都不肯出来吃,一直到赵九点多下班之后,找到我这里来,把小俊带回家去。赵只跟我说了一句“又打扰你了”,口气非常礼貌,也非常商业。小俊对我们之间的对话方式,显露出一点好奇,他灵活的眼睛瞪大了,好像要把我看穿一样,但是也马上被他爸爸扯下楼去了。

阿克还是没有出现。一想起他那个小大人似的说话口气,我就莫名地有些不安。在阿克眼里,我仍是一个性感的女人,这件事令我兴奋起来,就当作是对赵的报复,或失恋者的自我满足,算起来绰绰有余了,但对方却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又不免有些可笑和悲哀。

沐浴之后,我一如往常地穿上丝质的细肩带睡衣,这是今年生日时赵送我的礼物。随手翻了几本女性杂志,就忍不住想起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

阿克突然敲了我的房门,大声地喊着:“我肚子饿啦。”

我笑着打开门,看见他一脸可怜地站在那里。

“好啦,我煮面给你吃。”我说。不管多么逞强,肚子饿起来了,还是像个小孩子吧。

他跟着我走进厨房,却一语不发。我在冰箱里翻了很久,只找到半棵高丽菜、两颗鸡蛋和几个番茄。

“你喜不喜欢吃番茄?如果不喜欢就不要加了。”我问。

阿克没有回答我,我又再重复了一遍问题,盯着他看,他却只是站在墙脚,冷冷地点了点头,样子有些古怪,和刚刚气力萎顿的表情完全不一样了。我懒得多想,只顾着踮起脚,从上面的柜子里,拿出面条。

“这是鸡蛋面条,很滑很好吃喔。”我说,阿克还是没有回话。

我打开抽屉,想找出剪刀,剪开面条的包装袋,但剪刀却不见踪影。我焦急地把抽屉里的东西拨来拨去,发出很大的声音。

此时,我却在地板上看见剪刀的影子,正左右摇晃着。是阿克!他的手中抓着我的厨房剪刀。

“你拿我的剪刀干嘛?”

他的表情起先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过不久却透出了一丝笑容。阿克是笑起来很迷人的那种男孩,在学校应该有不少女生暗恋吧。他张开手臂朝着我走过来,像是要对我示好;不是普通的示好而已,是男人向女人调情的那种眼神。

我忍不住假咳两声,好逃避心里的急乱。

只是,在我还没想出对策之前,阿克已经抓住了我的下颚,力气大得超乎想像,“我被弄痛了啦,放开我……”我叫着,但他却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把整个人的重量压到我身上来,使得我整个人跌坐在湿滑的厨房地板上。

“你想干嘛?”我看着阿克手中抓着剪刀,蹲在我的面前。

“干嘛?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小看我吗?我做爱的技巧可不比小俊他爸差喔。”他是笑着说这些话的,却更令人害怕。我用尽全力地扑到他身上,想抓回他手中的剪刀,却又被他一只手推了回来,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想反抗啊?你少装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小俊说你和他爸上床的时候,从来不关门,你在想什么啊?还不就是想让别人看吧。”他嘲弄着我,我想辩驳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真是这样的女人吗?

他手中的剪刀,在我的脸上轻轻地碰着,冰冷的刀尖让我发抖。

但他还是笑着说:“你也是看我长得好看,就想要引诱我吧?”

“我没有,你不要乱说。”我大叫着。

“没有,那你看看你自己穿着什么?”

他拉扯住我的睡衣,肩上的细带子被扯落了,几乎要露出半个乳房,我死命地想用右手遮住自己,手腕却被他紧紧握住。

“不要挣扎了,和我这个年轻的男孩玩玩吧,老跟那种老男人有什么意思呢?”他抓得我的手掌发麻,却轻声温柔地对我说出这些话,而他另一只手上的剪刀仍然挥舞着。

接着,他当着我的面,脱下了身上的T恤,展现出年轻男孩的身体。

注视着他如此简洁有力的肌肉线条,我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我承认我对小俊那种无法说明,而且超过太多的占有欲。我总是在和他父亲的爱欲世界里,刻意地留住他的身影,就算我以为那一块区域是干净无瑕的母爱,但阿克却让我明白,那终究是一种恶意的亵情,对我、对小俊、对赵,甚至对阿克来说,都是。

我流着泪松开了护住睡衣的手,让身体一点一点裸裎出来。锐利的剪刀闪着它自己的光芒,就像是纯爱和淫欲这两支刀锋,被锁在一起,才变成剪刀,得以把我彻底地剪开来。我无法逃过任何一边的切割和堕落。

我没有再拒绝阿克的所有动作和要求,也没有欢愉的感觉,只是觉得很痛,每个地方都痛。

最后,阿克就趴在我的身上,疲累地渐渐昏睡。看着他睡着时,安静得像个孩子的脸,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哭着,把他抱进怀里。

【5】

天还没亮,阿克就不知去向了。倒是小俊在下午放学之后,一路冲到我家里来。

他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厨房吧台的高脚椅上,问我:“你是不是我爸的女人,你说?”

我还在考虑着要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他马上又接着说:“你是我爸的女人,你怎么可以和阿克做那种事?”

我该怎么告诉他:“我不是你爸的女人了”或者“阿克拿剪刀逼我的”?我知道这些都是借口而已。我只好淡淡地说:“你都知道了?”

“嗯。”他低下头去,小声地说:“我本来以为你会变成我妈妈的,没想到,你真的是阿克说的那种女人。”

他从椅子上蹦下来,走到柜子边,拉开抽屉拿出厨房剪刀来。

“是我告诉阿克,剪刀放在这里的。因为他说,要帮我试试看,你是不是可以当我妈妈的女人。没想到……”小俊手里拿着剪刀,孩子气地哭了起来。

他把另一只手放进口袋里,捞出一些东西,递到我的面前。是几张照片,照片里是赵开心地搂着一个看起来比我更年轻的女孩子。我看着小俊,他汪汪着泪眼说:“我其实是喜欢你的,我常骂你:‘你又不是我妈,是因为我希望你会真的变成我妈。”

我冲到小俊面前,激动得一把抱住他,然后又微笑地从他手中取走剪刀,一刀一刀剪断这些对我已然没有意义的照片。

总有一天小俊会明白,我们每个人都是剪刀,一边忙着爱人,一边忙着伤害人。

而我,永远不可能变成他心目中的那种妈妈,也没有人能。

(选自《开房间》 / 台湾麦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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