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利伟
一
“货殖”是指谋求“滋生资货财利”以致富。即利用货物的生产与交换,进行商业活动,从中生财求利。司马迁所指的货殖,还包括各种手工业,以及农、牧、渔、矿山、冶炼等行业的经营在内。在先秦思想家中,老子宣扬无欲、寡欢;孔子鼓吹“安贫”,《论语》记载“子罕言利”的话,又载“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孟子·梁惠王》篇载梁惠王与孟子的对话,孟子要梁惠王只谈仁义,不要谈利,视“利”、“欲”为洪水猛兽,君子不言利。墨子尽管关心和同情劳动者的疾苦,但对于满足人民物质生活需要方面的主张也是比较保守的,特别强调“节用”。战国时的法家,讲耕战,也反对商人活动。“崇本抑末”成了战国至西汉的传统思想,封建统治阶级都视工商业为“末业”加以抑制。汉初明文规定商人不得为官,不得占田。这就严格限制了商人在政治上和在农业上的出路。而司马迁则不然,认为直接的物质资料生产是人类最基本的社会活动,是社会发展和国家强盛的基础。因为物产分布在不同的地区,要依靠商人互通有无,增进交流,丰富人们的生活,以促进社会生产的发展。司马迁有一段出色的论述:“夫山西饶材,竹、谷、(泸)、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较也。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又说:“《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货殖列传》)司马迁对农虞工商同样重视,把它们视作衣食之原。他当然明白农、林、畜、牧和手工业创造财富的根本作用,但他更强调商业流通天下物资、货币,从而促进工农业生产发展的作用。农工虞乃生产之本,但如果没有商之流通,则将裹足不前。所以司马迁看重商业,并不是他个人有所人为的侧重,而是顺应经济发展的规律。司马迁认为社会经济活动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过程。因此,他重视货殖,强调农虞工商四业并重,缺一不可。这与古代的传统思想和当时汉代的官方思想大相径庭、迥然不同,在中国封建社会早期,司马迁就有如此的见解主张,这不能不说司马迁具有一般人所没有的远见卓识。
二
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所涉及的一些经济思想观,现在看来是符合经济发展规律的,世界经济发展也印证了这一点。
首先,提出了经济的核心价值观在于逐利求富,这是人的本能需求决定的。在司马迁看来,经济的发展是有其内在动力的:这就是人们天生的求利求富的欲望。他非但不认为逐利求富是耻辱的、非正义的,反而认为这是所有人的共性。即“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史记·货殖列传》)“深谋于廊庙,论议朝廷”的达官显贵,“守信死节,隐居岩穴”的清雅之士,都为的是“归于富厚”,而“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者,为重赏也。……赵女郑姬,设形容,楔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史记·货殖列传》)还有“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医方诸食技术之人,焦神极能”等等,“其实皆为财用耳”。无论是军士、奸人、少年、侠士、歌伎、游闲公子、猎者、赌徒、吏士,还是医农工商贾,其从事的各项活动,都是为了“求富益货”、“奔富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其次提出了自由贸易理论。司马迁认为人类还有一种本能,就是享乐的欲望。人类求利致富的本能,不须学习,人人都生而俱有。这种本能的充分发挥,使个人聚集财富,而受享乐欲望驱使又去消费财富。两者相反相成,构成人类社会经济生活的自然生态。整个社会的经济不需要谁去命令、召唤,而会自动地运转,趋于平衡。人们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自出”。“利”、“欲”是人的合理要求,也是社会发展的必不可少的动力。因此应当采用自由主义的经济制度和经济政策。那么,作为政府其经济政策的原则应该是:“故善者因之,其次利导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与之争。”最好的办法是顺应自然,对人们的经济生活不加干涉;其次是以利益加以引导:“开关梁,驰山泽之禁”,使万物“商而通之”,这样,“上则富国,下则富家”。当然,在必不得已时,国家也可对经济加以干预,不过要尽量减少;再次使用教育的方法说服人民,再次是强制、干预,最下策是与民争利。据此理论,司马迁认为西汉最好的时期是惠帝、高后时期,时间约为公元前194年至180年。
太史公曰: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民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这是“善者因之”的最高境界。文帝时期,连番下诏,劝民归农,这在司马迁来说是“教诲之”,也就是第三等做法。文帝虽在历史上称为好皇帝,但用“教诲”的方法,影响并干预人民的经济行为,并非好事。武帝时期,实行盐铁专卖及均衡、平准政策,这在司马迁看来,是与民争利的下策。司马迁提出顺应经济发展的规律,是何等的可贵!从这点看,司马迁确实具有一般人所没有的远见卓识。
再次,倡导在价格机制方面自发调节,发挥市场调节作用。“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也就是说,商品价格低时,供给短缺,就会导致价格上涨,从而价格趋高;商品价格高时,就会出现供大于求,导致价格下跌,从而价格趋低,这样价格就可自发地对生产、供求和流通起调节作用,不必加以干预。司马迁并不认同西汉政府采取的平抑物价法——“平准”法。认为正是“诸官各自市,相与争”,才引起了物价的“腾跃”。这种类似于市场经济的自由经济思想还表现在财富分配方面,主张按照市场机制自动分配利益,这样才“不违物之理”,“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堪称市场经济的鼻祖。在这些领域中通过诚实劳动而致富,都是正当的、合理的,故“贫富之道,莫之予夺,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贤者辐辏,不肖者瓦解”。因此,国家对财富分配进行调控是违背市场规律的。不过,对于那些通过非法、不正当途径致富的,则应“严削”以“齐之”;认为“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即从事农业、工商业致富均可,而从事“弄法犯奸而富”可耻。
三
一个社会之中,人民素质的高低,是受制于该社会富裕与贫穷的程度:富裕的社会,人民讲求礼节,热心公益;贫穷的社会,人民缺乏礼让,铤而走险,社会不安。所谓“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司马迁认识到仁义道德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同时看到了物质财富的占有决定着人们的社会地位,看到了经济地位对人们的思想和政治态度上的作用和影响: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
司马迁吸收并进一步发展了管仲的观点,在《货殖列传》中,举例来证明“富者得势益彰”的情形。子贡是孔门弟子中较受孔子喜欢的一个学生,孔子曾说:“赐(子贡)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子贡因为做生意成功,周游列国都受到达官贵人的礼遇,并因此而令孔子的名声响遍天下。所以司马迁说:“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此所谓得势而益彰者乎?”倘若没有子贡做生意成功,没有子贡对其老师的宣扬,今天我们是否知道孔子,还未可知呢?另一个例子,是巴寡妇清:“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清,穷乡寡妇,礼抗万乘,名显天下,岂非以富邪?”(《货殖列传》)司马迁以为,巴寡妇清,以一个寡妇,很难抵抗社会方面、政治方面的压力,而她能够自保名节,完全因为她有财富。
司马迁意识到物质生活对社会活动的重要作用,他认为作为重要的道德规范的所谓“礼”,是以人类的情与性作基础的,礼节道德离不开一定的物质基础,人们的社会地位与道德观念都是与财富占有状况相联系的。古希腊和文艺复兴后的西方公开地肯定“利”、“欲”是人的本性,并将经济发展建立在此基础之上,同时,以“民主”对多数人的要求加以制度化,以“法制”对人性中的弱点加以规范。恩格斯说:“……所有以往的道德论,归根到底都是社会当时经济状况的产物。”财富的多寡不仅决定人的社会地位,也决定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佰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史记·货殖列传》二千多年前的司马迁就意识到这点,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纵观司马迁的经济思想,他主张采取经济放纵政策发展工商业;肯定人们对物质利益对财富追求的合理性,看到人们对财富的追求是生产发展的动力;看到物质财富的占有状况决定着人们社会地位,并作用和影响人们的思想和政治态度;旗帜鲜明地重视商业,进而提出市场在调节供需价格等方面的作用等。这些思想观点,有很多都是破天荒第一次提出来,特别具有惊世骇俗的开创意义。当然,司马迁的经济思想多半是从直观中得来的经验,还未形成科学体系,其中难免有片面和自相矛盾处,但这些远非主流。由于他对社会经济的发展有了较客观的认识,因而能够在许多经济问题上,提出接近正确的见解。他的这些经济思想,在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今天,仍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