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牛

2005-04-29 00:44萧重声
福建文学 2005年2期
关键词:狗娃主人家头牛

萧重声

坡根村的人家好不惊讶,如今的30元连只猪娃子也捉不回来,可老董叔上集的时候,却用这点抓药治病的钱买回一头大犍牛!这老头上辈子积了什么阴德,居然在快要蹬腿之前,还捡了这么个大便宜?

待到看过这头牛之后,一伙人才撇着嘴偷偷地笑了: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哟!骨架倒大着哩,只是像一根根麻秆儿拼扎起来的,挂不住那张纸糊的松塌塌的黄皮,黄皮上红一道青一道,纵横交错,皮裂肉绽,看样于是木棒子树条子狠命抽打的结果。脖梁上也是红拉拉血糊糊,一群苍蝇嗡嗡乱叮,看着就瘳人恶心。再看那双核桃般的眼睛,一派痴呆、委屈、哀伤,泪水滴溜溜打转,随时都可能冲决四周的粘糊之物。惟有那两只犄角还可爱,弯如镰,尖如锥,还残留着昔日的威武和骁勇。

儿子心里暗暗嘀咕:老爷子哪根神经出了毛病?自己得了治不好的瞎瞎病,这些年来看病吃药就像喝凉水,弄得家里打油称盐都缺钱,还要平白无故地买回一头病牛,例图啥呢?图它能驾车拉犁拽碾拽磨,还是你一口气不得上来的时候,指望它披麻戴孝把你那副五寸厚的松木棺材拽到坟里去?

儿媳一见这头牛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老爷子哦,你爱牛养牛一辈子,各村堡寨谁家有牛,那牛的牙口、脾性、筋力怎么样,你心里还不一清二楚?这不就是俺娘家北垛村白狗娃家的那头凶牛么?谁不知道它把白狗娃给活活地顶死了?这头牛没人敢要,卖都卖不出去,想不到你却把这凶神请进了屋!

老董叔却不声不哼不辩白,他有他的老主意。

他这辈子命里注定是牛犊子托生的,从小就给人家放牛;那些年给生产队当饲养员,一圈的黄牛归他管,哪一头没喂得滚瓜溜圆?这些年自家老了病了,也没牛可喂了,出来进去老觉得闷得慌,心里空荡荡的,就像把魂丢了。自家养牛一辈子,临到倒头的时候,身边连头牛都没有,这叫怎么回事儿?因此,他在集上一见这头牛皮包骨头一身伤,像个没爸没妈的娃子,心里就作酸作瘅,二话没说就接过了缰绳。

自打这头牛一进门,老董叔硬是让它“坐月子”,一天到晚啥活都不干,只吃只睡只攒膘。每天三顿三晌,按时喂料饮水,不在话下。只要这头牛“妈——”长叫一声,老董叔跟脚就到,股勤侍候。他还请来兽医,又敷药又灌汤,治好了牛背上和脖项里的烂伤。左邻右舍取笑他,莫非想让这头牛给你怀个孙子?老董叔只是嘿嘿地笑,不搭理。他想,人病了也得卧床休息,这头牛都病成这样子了,还能忍心再让它做活?

老董叔虽是病身子,但手脚闲不下来,一闲下来浑身就更不舒服。每逢雨后天晴,或者自家心里烦闷,他就把牛拉到河滩里放牧。自家还要跪在地上,挣挣巴巴地捎带着割些青草。“唉,人心到底是个啥东西?”他割着割着,不禁长叹一声,想起了原来的牛主人白狗娃——

生产队散伙的时候,你既然要了这头牛,你就得好好饲养它么。可你,每天三顿单料都懒得给牛喂,拉牛到涝池里饮回水都嫌麻烦,心里只记着没黑没明的“搬砖”,这不是要把牛硬往死里饿么?尽管这头牛瘦成一把骨头,可你用起来却没完没了,好像觉着既然我养活了你,就要把你用狠用死,否则就划不来。你的性子也暴得叫人害怕,肚皮里塞的好像不是五谷而是炸药。那回犁地,牛走得慢了点,你就狠动地抽;牛走得快了点,你又慌得扶不住犁把,枕把牛迎头拦住往死里打;牛都卧到地上了,你还不解恨,干脆把犁杖卸下来往牛身上砸。你这人,看来天生就是个生生货,几十年的饭菜白吃了,哪有点主人家的味道?

有一回老董叔放牛转得远了,天黑尽了,才猫着腰背着满满的一筐青草,拉着大犍牛往回走。走着走着,那头牛却僵住了,他抬头一看,正好走到北垛村旁边了。人怀故土,牛呢?莫非也想重进北垛村一游?到老主人白狗娃家看一看?他故意放开缰绳,拍着牛背大声说:“怎么啦?想老白咧?想咧你就走!”

不料大犍牛却“妈——”叫了一声,扑通一声卧到他的脚下,伸出舌头直舔他的脚脖子。老董叔忽然灵醒了,牛通人性哩,分明是嫌他背着草筐走路吃力,想要他往背上骑哩!他怎么舍得骑?他怕把牛压累了。但若不骑,牛又卧着不起来。于是,他只好把草筐架在牛背上,说:“老伙计,我领情了!”就这样,大犍牛驮着草筐,老董叔在旁边扶着,慢慢地往回走。

这当儿,老董叔不由得思绪如麻。牛本来就是给主人家下苦的,生性驯良温顺,逆来顺受,怎么能去害主人家?就说白狗娃吧,你硬是把牛往死里整呢,难道牛心里就好受?它只是不能跟人一样诉说委屈而已。你既然嫌弃这牛,拉到集上卖掉就是了。可听北垛村的人说,你却把牛当成了冤家对头,一天整不死,就赌咒发誓非杀不可!这头牛牙,还不重,正是做活的时候,为什么要杀它?莫非真成了丧心病狂?

那天白狗娃提着刀子绳子,把牛刚拉出圈门,牛就猛地挣脱缰绳跑了。一伙人把牛撵到巷子尽头,看牛没路可跑了,白狗娃抡着杀猪刀气势汹汹地就往前抢。他知道大犍牛已经阉过,特别温顺,不怕!谁料还没等他挨着牛身呢,牛就呼地一声端端地朝他扑来。白狗娃吓得忙往后退,一伙人冲上去连忙拽住牛尾巴。迟了!大犍牛硬是把白狗娃死死地顶到一堵墙上。你看这头牛使的劲大不大,把那堵二尺厚的砖墙顶塌了一个豁口,两只犄角还给白狗娃肚子上钻了两个血窟窿……

半年过后,这头牛在老董叔家里将息得已经像模像样了。虽然还说不上膘肥肉满,但毕竟骨架结实,肌肉匀称,走路步履刚健,和原来相比可算是脱胎换骨了!

这天正好要抢墒种小麦,老董叔雇不起别人家的拖拉机,自然就想试试这头牛。下地的时候,这头牛仿佛知道要干啥,急头奔脑地往前赶,生怕迟缓了一步,就轮不上它来奉献半年来积攒的力气了。

可是一到地头,老董叔的棉花肠子又犯病了——拽犁种麦是重活,这头牛刚刚缓过气来,招架得住么?于是,他一声吆喝,把牛赶到旁边的沙梁上啃苹去了。

本来应是儿子掌犁牛拽犁,儿媳撒种,现在却变成老董叔掌犁,儿子拽犁了。犁了不到两个来回,老董叔就气喘吁吁,满身大汗,右手抖得握不住犁把。他毕竟病了好些年了,身衰体虚,哪能干这种既使气力又讲技术的活?他刚想喊声歇会儿,手一松,犁头就刷地一声镖出地面,儿子栽了个嘴啃地,他也被拽倒在地。

“妈——”一声沉闷的嘶吼,只见大犍牛急腾腾奔了过来,四蹄扬起一股股尘土。这鬼东西,眼窝怎么还这么尖,莫非一直在注视着主人家的动静?儿子爬起来,顾不上拍打泥土,就连忙来搀扶老人。儿媳也说:“爸,你牛娃子也看你来了!”

可不,大犍牛呼哧呼哧地跑到跟前,绕着老董叔转了一圈,鸡蛋大的眼窝都瞪圆了。当它确信老董叔没有受啥破伤之后,就走到犁杖前,像骡马那样前蹄子不断地刨着牛轭头。显而易见,它急着让主人家给它架套哩!儿媳说:“爸,你不叫你牛娃子拽犁,它自家要拽呢!”老董叔也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一阵阵发热,高喉咙大嗓子地喊道:“那就好,给套上!”

老董叔毕竟是久病之人,经不住摔打。这个爬扑

虽然栽得不重,但心中吃惊不小,魂魄像摔散了,神志也像摔乱了,老是迷迷糊糊地想瞌睡,似乎一辈子都没安安宁宁地睡过觉,而今只有长睡不醒才最美气。他心中清楚,自家就像一盏油灯已经熬尽了,熄灭的时刻即将来临。

几天后的晚上,老董叔从昏睡中又醒过来了。他知道这是他最后再看一眼人世的时候了。若按医生当初给他推断的大限,一年之前,也就是他从集上买回大犍牛的时候,就该和儿子儿媳拜拜了。可他没死,还救活了一头十,既重温了孩提时代放牛割草的乐趣,也圆了一辈子以牛为伴的梦,可以说是活得超额了,有滋有味。该给儿子儿媳交待的话,他早就交待过了。此刻他惟一想去看看的,就是他捡回来的这头牛,这头让他倾心痴情的老伙计。

儿子背着他,儿媳一旁扶着,来到后院的牛圈。牛圈里电灯明亮,静得没一点声音。大犍牛痴痴呆呆地卧在那里,好像在想心事。看着主人家进来了,它猛地站起来,伸长脖项,深沉而悲哀地长叫一声:“妈——”。

这一声呼叫,把父子三人吓了一跳。随即,大犍牛泪水涌泉般夺眶而出,噼噼啪啪地溅在地上。老董叔见状,干涩的眼眶里也流出浑浊的泪水,是欣慰、感动,还是悲伤、心酸?连他自家也说不清楚。

儿子看看牛槽里头,他从早到晚亲手喂的三顿草料原封未动,不禁感慨地说:“莫非你也知道老人家快走咧,连一口草料也嚼不下去?老人家也放心不下你,他这是专门来看你一眼!”

大犍牛低垂着头,把半边身于朝圈外靠过来。老董叔两只手颤颤抖抖地搭在牛背上,却再也没有力气亲昵地抚摸拍打一番;喉咙里拉风箱一样,呼隆呼隆地响着,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惟有那双黯淡失神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大犍牛不肯移动。儿子哭着说:“爸,俺们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地走吧,你走后,俺们不会亏待大犍牛!”

当晚,老董叔就撒手西去了。

第三天早晨,老董叔家里人声鼎沸,一片忙乱。随着一阵爆竹劈里啪啦的炸响,低回悲哀的乐声伴着撕心裂肺的哭声飘出小院,飘向小巷。主人家出殡的时刻到了!“妈——”,大犍牛仰天长啸,大放悲声,嘭地一声挣断那根皮条拧成的缰绳,不顾死活地撞倒圈门,冲出后院,冲向缓缓涌动的送葬队列。

在黄幡黑幛白花素服的涡流中,泪水长流的大犍牛的突然出现,特别引人注目。人们惊愕、慌乱、感慨、喟叹,霎时间议论纷纷。谁说这是头凶牛病牛?它比起这些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们来,对老董叔的感情并不浅么!它明白老董叔生前待它如同亲生儿女,它也要像老董叔的儿女一样前去送葬哩!只是人们这两天忙丧事忙昏了头,把老董叔心爱的大犍牛给丢到脑后去了。

老董叔的儿子摘下头上的孝布,郑重地缠在大犍牛的特角上,抹着眼泪说:“就让它也去吧!”

2004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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