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光
父亲,一辈子写下诸多文字,到头来,儿孙们能够找到做纪念的,仅仅只有一份写给党组织的思想汇报手稿,一切都带走了……正是应了那句话:“赤诚地来,干净地去。”
父亲真正走出大山,是在1947年。那一年,我的老家正是处于解放前夕,国民党反动派进行着最后的疯狂,在县城读“国高”的父亲,毅然跟着共产党走,参加了革命工作。其实,当时我的舅父正在一个著名的大工厂里担任厂长,投奔他,父亲一定可以谋取到一个很不错的差事,可是,父亲只是到那厂里去看一看,不服气的性格促使着他非要自己去闯,干出个样来不可,头也不回地走向新生活。
父亲在革命队伍中,勤恳苦干,加之有文化,深得组织上的信任、领导的赏识和同志们的认可。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领导上好像对他疏远了,有的领导甚至还对他流露出十分惋惜的神色。年轻的父亲不明所以,虽然心中纳闷,工作却越发努力,不论处在什么景况下,从来没有懈怠过。直到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有关部门对父亲公开进行审查,父亲才知道,自己原来一直是在被“控制使用”。
父亲的祖父是个“吝啬鬼”似的土地主,勤俭过日子,一文钱都能攥出水来,每到年头月尽,便把钱罐搬出来,边数钱边自言自语:“又够买一亩地了。”父亲曾说过,他的祖父一辈子只知道攒钱,居家刻薄抠门,除了买地,一丁点钱也舍不得花。就连雇工也不肯,说是庄稼人吃的多,不如把地租出去,吃租子旱涝保收又省心。我的祖父兄弟三个,没有一个人念过书。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观念,日子还能越过越好吗?到了兄弟分家我祖父单独支撑门户过日子时,在那屯子里已经是窝窝囊囊的了。然而,我的祖母却是极精明的人,父亲的舅父和表兄弟都是读书人出身,有的还出洋留过学。生长在那样家庭的祖母当然清楚读书的重要性:“就是在家种地,不念书,也叫人家瞧不起,遭人算计受欺负。”她舍得了血本供父亲念书。
父亲读书,一上学就得翻山越岭,走七八里山路,父亲聪明,也努力,读到三四年级就能够写出一手漂亮的好字和好文章,在三里五村已小有名气,能够给屯子里写文书、写对联。祖父和伯父觉得脸上有光,虽然披星戴月在田里劳作,心里却总是美滋滋的,站在人前也能够挺起胸,抬起头,唠嗑声音也大起来。屯子里的人还发现,祖母串门的机会多了,谈话时总是离不了她的那个能念书的儿子。考上了“国高”那可了不起,在屯子里,那叫中了举。家里在屯子里的地位一下子提升了不少。临行前的那天晚上,祖父套上大车,装上十几石苞米,伯父将父亲的行李卷捆好放到大车上,祖母牵着父亲的手反复叮咛:“咱家祖祖辈辈不容易出个念书的,今后的希望可都寄托在你身上了……”送出去老远。父亲带着祖母沉重的希望,乘着大车一直走到天亮,到了县城,帮着祖父卖了苞米,到学校,交了学费。以后,每到开学的,季节,祖父便赶着大车,拉上十几石玉米和父亲一起到县城,把玉米卖了,上学校,交学费,那几乎就是一年的收成。我们小时候祖父常说:“养儿就是伤天理了,供你爸念书,我把腰筋都累断了!一天也没得济。”伯父就是那时养成的习惯,直到晚年也是每天三四点种就起床,待到邻里们都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比别人多干了半天活,他曾自豪地说:“我年轻时候一个人侍弄几十亩地,屯子里谁不赞成?要不这么干,俺弟还念书?学费也交不起。”
父亲被控制使用是因为他的历史问题。父亲读“国高”的学校国民党势力猖獗,学生都有可能参加国民党,经过十多年的调查终于弄清楚了,怀疑介绍父亲加入国民党的介绍人不是国民党,而这个学校确实有一个和父亲重名的国民党员,却比父亲大十几岁。父亲的社会关系也很复杂,一个从日本留学回来的表哥解放后一直下落不明,怀疑是去了台湾,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从老家知道他原来是在北方一个科研所工作,那几年过得也是不如意。父亲和他的表兄弟们都是在解放前夕分别的,谁也不知道谁走到哪条道上去了,在那个历史时期怕受连累,谁和谁也没有联系,在我们小时,从来不知道我们家还有亲戚,父亲根本没有和我们讲过他的什么表亲娘舅。这二十多年,日子过得舒心,亲戚们才逐渐联系走动起来。
父亲读书,并没有改变他山里人倔强较真的性格,他对工作的执著到了舍家忘我的程度,虽然工作在机关,却常年在农村跑,和广大农民兄弟结下了解不开的情结。1958年祖母去世,正是春耕时节,父亲都没能挤出时间回老家送葬,直到老年的时候还常常觉得对不起祖母。父亲积劳成疾,患有严重的胃溃疡,常年靠服用小苏打维持,直到被同志们送进了医院才算得到了休息。
父亲在家的时候总是手不释卷,我们小的时候常常被他吟诵古诗词的情景所吸引,那种抑扬顿挫的韵律,那种似唱非唱的吟诵,非常动听,在学校是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父亲读书一定要记笔记,我知道他记了无数本笔记,写了无数篇文章,创作了无数幅对联。他对任何问题都有自己的观点,但是却经常保持沉默。他越是不说话的时候,越是有不同的话。在政治运动频繁的年代,父亲用沉默保护了自己,使自己在被“内控”和被怀疑有“海外关系”的复杂背景下,而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尽管背负着沉重的思想包袱和承受着沉重的政治压力,却没有受到冲击,我真的很佩服,真的。
父亲用他特殊的方式关爱自己的子女,十分严格又无微不至。困难时期,几个孩子都上学,家里就更艰难。父亲的单位照顾他,研究给我的哥哥安排工作。这在当时是天大的好事,可父亲坚决不同意,说:“我感谢组织的照顾,但是,孩子正是念书的年龄,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念书,决不能因为家庭生活困难使孩子辍学。”父亲对孩子们的学习要求很高,最反对孩子们在知识的掌握程度上使用“可能”、“大概”、“差不多”等字眼,这与他长期从事经济工作养成的习惯和较真的性格有关。我们在这方面没少挨他的批评。父亲对我们常说:“在学习上就要记得住,叫得准,可能就有不可能,差不多就可能差很多。”父亲注重通过一些具体小事教育孩子,一次家里前窗的玻璃碎了一块,父亲把我们叫到一起,问玻璃是怎么打碎的,沉默一会儿,我的小弟站出来,说是他放学后对着墙打球,不小心打玻璃上了。我一听,坏了,准得挨训。没想到,父亲不仅没生气,还表扬了勇于承认错误的弟弟,说:“好汉做事好汉当,男孩子到什么时候都要敢于负责任。”我读小学三年级那年的五一劳动节,父亲一早就领着我到城郊挑土,加水和好,然后又和我把墙角堆的砖头搬到窗前,弄来木棍和秫秸,叫我和他一起砌鸡窝,父亲用铁锨和泥,用铁锤敲砖,用镰刀刮木棍皮,用菜刀剁秫秸,差不多干了一天,一个漂亮的鸡窝砌成了。晚上,父亲让我把一天的活动记下来,于是,我记下了我一生中第一篇日记——《快乐的五一·跟着爸爸学本领》。父亲看了后,鼓励我说:“我儿子真聪明,会写日记了。”并教育我,“记日记是个好习惯,坚持下去,记录下成长的足迹。”还指导我,“记日记要拣一天中最重要的记,可以记事,也可以抒情,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就是从那时起,我逐渐地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这对我一生的学习和进步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那时候,父亲经常参加“夜战”,晚上,单位要给加夜餐。那一年的元宵节,晚上九点多钟,父亲突然急匆匆地回来了,这在平时是没有的事。只见他手中擎着一个用报纸盖着的大碗,揭开了报纸,碗里装着五六个油炸元宵,父亲把我们兄妹几个都叫到跟前,拿筷子夹起元宵挨着个送到每个人的嘴里,真香呀!那是父亲的夜餐啊!长大以后,我曾经自己动过手,也曾经让母亲、让妻子,让机关食堂的炊事员给我炸过元宵,也曾经到商店里去买过油炸元宵,但是,再也没有吃出过父亲当年亲手喂给我吃的那个油炸元宵的滋味。
父亲离开这个世界,是因为重感冒折断了他的生命线。严重的胃溃疡,加之陈旧性肺结核复发,使到了晚年的父亲已是瘦骨嶙峋,身体虚弱到本来发高烧,而在体表上竟然没有显现,体温计上测量不出来,加之一年多时间大病未愈,使家里的人忽略了父亲昏睡的症状。那几天我在市里参加人代会,冰雪路面的阻隔,使我四天没有回家,当会议结束我回家看父亲的时候,父亲在床上已、经昏睡两天了。我立即将父亲送进医院。父亲在医院醒来,含含混混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儿子回来了,我有救了。”护士给他挂点滴的时候,第一次吊针没扎上,他安慰护士说:“我的血管硬化,不好扎,你大胆扎,我不疼。”在医院住了五天,并不见好。到了大年三十,父亲一早突然醒来,就要我给洗头、理发、刮脸,我按着父亲的要求一切都做完了,父亲又问我:“这是什么地方?”说,“不在这里住,送我回家,回家好过年。”我的女儿王燕在国外上学,他对站在床前的我的妻子说:“去,把王燕接回来,告诉她,就说是爷爷派你去接她回家过年的。”过了一会儿,父亲又嘱咐我,一定要帮助我的正在读高三的外甥女读完大学,听到我为此做出的郑重保证,父亲脸上露出了笑容,说:“累了。”随着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慢慢昏睡过去,并且再也没有醒来,直到最后,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父亲希望他的儿子能够扯住他生命的风筝线,可是他的儿子也无能为力。
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大吃一惊,由于我的疏忽,父亲一生中写下那么多文字,不知什么时候都被父亲销毁了,竟然连一张纸片也没留下。父亲的一生坎坷,在他的笔记中一定记录着他的心理路程,他是不想给孩子们带来不快,自己把不快都带走了,而给孩子们留下一个晴朗朗的世界。无可奈何,我只好给在国外读书的女儿挂电话,嘱咐她:“一定要把你爷爷给你题词的那个笔记本保管好,这是你爷爷给我们留下的唯一念想。”女儿出国上学前,已在病中的父亲,用颤抖的已经拿不住毛笔的手,费劲地攥着笔杆,蘸着墨汁,在她的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下“学成归来,报效国家”,落款是:“爷爷肺腑”。这是父亲一生七十四岁历程中最后一次拿笔,写下了凝聚着他对孙辈的殷切期望和最后嘱托。这是多么大的寄托啊!
春节后,母亲拾掇自己的衣物时,在包裹中发现了一份材料,五页白纸已经发黄,别针已经锈蚀,拿给我看。那熟悉亲切的字迹,一下子映入我的眼中,这是父亲写给党组织的一份思想汇报,没有时间,没有结尾,大概是没有写完,或者是遗失了几页。思想汇报一定是写于1985年下半年,因为汇报中提到了整党过程和1985年4——6月的工作。父亲在离休前,一直是单位和县里的优秀党员,在思想汇报中父亲写到:“我从内心里感到党的光荣、伟大。不管是极左路线干扰,还是史无前例的十年动乱,不论是插队落户到农村,还是带民工出战勤,对党的信念没有发生过动摇。特别是对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各项方针政策,更是衷心拥护,因为有历史的公正见证,有我个人亲身经历的对比。”“因此,自觉地为党工作,以把工作干好的愿望为出发点,在组织身边是这样,远离组织也是这样,即使是没人管,如在农村插队,六年出战勤,做的是临时工作,又无人考核,但是在思想上还是老老实实地接受和完成党交给的任务。我的想法是这样,哪怕是明天离开工作岗位,也要把今天的工作干完,决不当一天不撞钟的和尚。”原来如此。我结婚以后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由于我工作的调动,1985年底,我们搬家了,父亲逼着母亲和我们一起走,快六十岁了,自己却搬到单位去住。父亲说:“我反正老往乡下跑,家搬到哪里都一样,住内宿工作更方便。”他那时常常是星期天也不回家。父亲果真说到做到,鞠躬尽瘁,撞钟不已。
父亲正直,严于律己。他在思想汇报中写到:“自觉抵制不正之风,要解决根本问题,关键在于自己的主观努力。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四年,我的五个孩子先后到农村插队,对他们的选调,我没有找过一个人,完全靠他们自己的表现。我的态度是,只要认真干,在哪都一样。所以至今我还有个孩子在农村,他们虽然有时对我有些埋怨情绪,但我一点也不后悔。”父亲在农村的那个孩子是我的哥哥,当时他承包了一个水库,曾经求父亲给买点鱼饲料,求个车给送回去。这正是父亲主管的业务,买饲料容易,求个车送回去也不难,可是父亲却拖了好长时间没给办,哥哥嫂子只好另找门路。当时,很多人都说父亲“不开窍”、“认死理”,就连母亲都笑话他“不会办事”。而父亲在思想汇报中是这样写的:“有人说,现在给农村私人养汽车的找点活干好处很大。我的实际体会并不是这样,85年4月至6月中旬,我们出口了4300多吨玉米,完全是用汽车发运到大连,共400多车次,没有一个车户给我好处,所以,我对这种说法是非常不相信的。“当年留在农村的哥哥看了父亲的思想汇报,轻叹一声说:“‘只要认真干,在哪都一样。我当然不会埋怨父亲。”
父亲的思想汇报,字迹工工整整,每页都有几处修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全篇没有一句豪言壮语和华丽词藻,是父亲的心籁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