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假发

2005-04-29 00:44:03何维刚
辽河 2005年2期
关键词:岁数秃头哥俩

何维刚

你爹换脑袋了,媳妇说。你说什么?我瞪了她—眼,我顶不爱听她这玄天玄地的话。人的脑袋能换吗?真的,你爹换脑袋了,媳妇又说,已经换好几天了,小脑袋换成了大脑袋。当时,我下班回来晚了,没搭理她说的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她又叨叨了一些话,我也觉得挺有意思。今天早上起来我往东院一看,看见了正在忙碌的父亲。当他直起腰,我看见他的脑袋,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啊,父亲的脑袋怎么变成了这样?这本不是父亲的脑袋。这是谁的脑袋?难道父亲的脑袋真的被人换了吗?除了他那微微有些驼的背,微微有些罗圈的腿,粗实的肩膀是他自己的,那脑袋根本不是他自己的,分明是别人的脑袋安在了他身上,又重新装修了一个人。

我看见父亲的脑袋,不禁心里发瘳,天,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的脑袋原本是个秃顶,脑袋瓜子很亮,很圆,边上还有一圈稀疏的、黄白参杂的头发。他的脑袋在太阳和灯光下闪闪发亮。每当喝完了酒,他的脑袋便渗出了一层黄豆般的汗珠。孩子们都说爷爷的脑袋又淌油了,父亲便扯过一条毛巾不停地擦。父亲的秃顶已经多年,他光光的秃。头,深深地印在人们的心里,秃头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必须是秃头。

町现在,父亲的脑袋为何变成了这样?闪闪发光的秃头不见了。长出了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又黑又厚,还定了型,很规格地扣在脑袋上,闪闪发亮。圆圆的脑袋变长了,很挺拔地立在脖子上。父亲变成了一个年轻小伙子。

父亲戴上了假发。

我来到父亲的院子里。父亲看见了我说,还没上班?我说,等一会就走。父亲正在往自行车上装一筐蘑菇。他在村里收了一些蘑菇,要到镇上卖。我闻到了父亲身上有一股香气。他的脸好像白了,像擦了什么。我仔细看了看父亲的脑袋,那油黑闪亮的假发。父亲走样了。我不禁笑了。

今天有点晚了。说完,父亲跨上自行车悠悠骑出院子。

嫂子从屋里出来,黑着脸说,你看你爹作践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只是笑,没说什么。

我们这里是个偏僻的小山村,也不富裕。人们穿着也很朴实,照比城里要差10年。父亲戴上了假发,光光的秃头变成了乌黑的秀发,和我们这纯朴的山村很不协调,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每当父亲从村里走过,人们便楞楞地看着,这人是谁?待看清了是父亲,不禁说,妈呀,吓死我了,他咋又活回去了。

这个死老爷子,打扮的这么年轻。

村子里上了岁数的秃头老人有不少,惟有父亲戴上了假发。不明真相的人就说,看人家儿子多孝顺,花钱给爹买了假发。

父亲四十岁的时候,母亲就死了,父亲年轻时搞不到对象,因为家里穷。他是村里岁数最大的老光棍。后来好不容易娶上了母亲,可不到几年母亲就撒手而去了。父亲几乎打了一辈子的光棍。他又当爹又当妈,把我们哥俩拉扯大。父亲很能干,他除了种地外,还做买卖,他经常带一些农副产品到镇上卖,或者拉上一大车东西到很远的地方卖。前几年,父亲连续往黑龙江拉过好几次苹果。据说父亲挣了不少钱。父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哥俩供养成人。我们哥俩都是中师毕业。都在镇上教书。父亲给我们哥俩娶上了媳妇,盖上了七间大瓦房。每人三间,一间留给自己。我们哥俩每月都有可观的固定收入,再加上家里还有地,还有果园,还养猪鸡鸭,日子过的算富裕,而父亲却渐渐地老了。我总觉得,父亲脑袋上的头发是一根一根累掉的。

父亲已是七十岁的人了,他自己住在那个小单间里,吃饭由我们哥俩轮,每家一个月。我们基本上什么也不用他干,他还是闲不住。他依然经常做点小买卖。父亲很能赚钱,家里人都说他手里有不少钱,可谁跟他要也不给,他说你们年轻,要靠自己挣,等我死了都是你们的。你们哥俩怎么分我不管。

一天午后下班,我来到自家的承包田里拔草。责任田旁边有一道杨树林。我正在拔草,忽然听到小树林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一男一女的声音。我在干活,真不想听他们的对话,可他们的话还是钻进了我的耳朵里。男的说咱家那个临死的时候嘱咐我,孩子们都小你先别找人,找个后妈孩子们不行,等孩子们大了再说。这么多年了,不少人给我介绍,我始终没搞。现在孩子们都大了,娶妻生子了,我也无牵无挂了。你到了咱家,儿子们都不会亏待你。天,这不是父亲吗?他在跟谁说话。女人说,我也是,老头子死后,不少人给我介绍,我也没走,提到你儿女们都同意。

我不拔草了,静静地坐在那里。

隔了一会儿,父亲又说,这件衣服,是我给你买的。那女人说,我也给你买了一件衬衣,还有袜子。他们都不说话了。林子里很静。隔了一会儿,我听到那女人的呻吟声,和他们在地上的滚动声。

我不能呆下去了,脸上火辣辣地,悄悄地走了。

我每天都在悄悄地观察父亲。他和往常一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每天都推着那台自行车去做小买卖。

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到家。媳妇又摔盆子又摔碗。我说你干嘛无风不起浪。她说,你那个死爹要结婚了,要给你娶个小妈来家。

你说什么?我感到惊奇,虽然我知道了父亲的那个秘密,但没想到事情会发展的这么快。

你爹和二老娘们好上了,要把她娶家来。

你听谁说的,竟瞎扯,我说。到这时,我才知道和父亲好的那个女人是二老娘们。

村里都叨咕一嗡嗡地,他俩隔三岔五就在河边的小树林里幽会,你爹还经常帮他家干活,还给人钱,他俩已经睡上了。

你别瞎咧咧,我说。

二老娘们是个寡妇,孩子都大了,也是一个人过日子,可是她比我爹小二十岁。这事可能吗?

父亲打扮的越发引人注目了。他不但戴上了假发,还穿上一套西服,一双瓦亮瓦亮的皮鞋,手脖子上又多了一块闪闪发亮的手表。

父亲就住在哥哥那边的小单间里,嫂子经常指鸡骂狗,给父亲脸子看,骂父亲越老越不正经,是条老驴。一天早上我推着车子刚要上班,就听到他们俩妯娌在大门外悄悄嘀咕。媳妇说:死老爷子那么大岁数了,娶家来个小的,他能行吗?嫂子说:咱家老爷子体格好,身子像个棍子似的。这时我正推着车子出来,她俩看见我,掩住嘴,压着嗓子笑。

父亲要办老伴是跟前院的王三叔学的。王三叔今春从城里娶回来一个白白嫩嫩的女人。据说还是歌舞团的退休演员,父亲经常和王三叔在一起谈办老伴后的情况,可是人家三叔今年才60岁,儿子是镇长,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你能跟人家比吗?你是个农民,是个小贩。

我们一家开始不平静了。

那天我没课,随便到一家商店买粉笔,我路过一家小饭馆,看见一台自行车很面熟,仔细一看,原来是父亲那台自行车,我往里一看,见父亲正和二老娘们喝酒,二老娘们看见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总想劝劝父亲,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娶二老娘们,不好。可又觉得没法开口。

生活本来是平静的,可让父亲搅的我们心里都不平静了。我们哥俩照样上班,全当没事一样。其实哥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什么事都不愿过问,他对什么事都没什么见解,只会脖粗脸红地发火。他经常打学生,没少挨校长批评,校长说他不是当教师的料,修理地球还行。

那天,我在哥哥的屋子里,和哥哥谈论一些学校的事情,我劝哥哥以后千万不要打学生,这时父亲从东屋过来了。父亲说,你们哥俩都在这,我和二老娘们的事已经定了,她也同意我也同意,我们俩最近就结婚。我准备请个乐队,镇上的吴镇长还要来,我还买了几件新衣服,等一会儿你们过去看看,我还买了一个皮箱,我这辈子就喜欢皮箱。结完了婚,我要和她去大连溜达溜达,看看大海,这辈子一趟大连没去过。你们帮我张罗张罗,看看街坊邻居还请谁?

我们哥俩谁也没吱声。

父亲站了一会儿,见谁也没说话,便走了。

没过一会儿,媳妇也从西院过来了。你们在这开啥黑会,也不告诉我一声。她总在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老二!嫂子见人都到齐了,就说,这事咱还真得研究研究。昨天二老娘们到咱家来了,他们俩在东屋唠了半天,最后还说要大办。真不要脸哦告诉你们,说什么也不能让爹把二老娘们娶家来,他俩差二十来岁,老爷子一死,她把老爷子的钱贴干了,最后拿腿一走,到时候人财两空。媳妇说。二老娘们体格不好,眼见是个老棺材瓤了,弄家来不几天死了,将来谁发送?嫂子说,一个老人就够我们受了,再弄家来一个,他们俩将来都老了,走不动了,炕上吃,炕上拉,谁给他们擦屎到尿。媳妇说:说死也不能让他娶二老娘们』、他二十多岁,娶家来是媳妇还是女儿?让我们管她叫妈还是叫姐?

你别瞎说。我瞪了媳妇一眼。

你们哥俩要是可怜你爹,就隔三差五领他到城里,给他找个小姐,让他过过瘾。嫂子说。你混蛋!哥哥火了,红头涨脸,他伸手要打嫂子。算了算了,我急忙给拉开了。没想到嫂子却大哭起来,好啊,你还要打我,你打吧,你打吧,我给你打。说着,他一头往哥哥身上拱去。和哥哥滚在了一起。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拉开。这日子没法过了!嫂子在地上打滚地哭。

突然,我看见父亲的身影在窗外闪了一下。又不见了。我们的话全让父亲听见了。

父亲每天穿的还是那么利整;从早忙到晚。二老娘们时常来我家,父亲也经常去她那里。

一天,嫂子把父亲的假发藏起来了,父亲又露出了那光光的秃顶。父亲找不到假发,气的在院子里大骂,无奈,嫂子又把假发还给了父亲。

日子就这样过着,我们在父亲面前什么也不能说。

一天,总不怎么爱说话的哥哥,突然对我开了口,老二,爹这事总不能稀里糊涂地拖下去。我看爹这几天有点不对劲儿。我们哥俩来到了爹的屋子里。父亲正在收拾东西,把他的衣服,还有平时用的东西捆成了一个大包,还用绳子把行李也绑上了。

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哥俩被眼前的景象弄懵了。

父亲说,我知道我娶二老娘们你们哥俩都反对,我也不给你们打脸,我明天要走了,我要去满洲里,小二顺子在那包了一座楼,两年的工程,让我去给打更,二老娘们去给做饭,我们俩去那过,省得在家碍你们眼睛。

什么?你要走?我简直如五雷轰顶。你怎么能走呢?我哭了。满洲里,都快到俄罗斯了,那么远的路,我们能放心吗?

反正我在家也没什么事,父亲说。

那也不能走,爹,是我们待你不好吗?我们折腾你了吗?我哭的更厉害了。不是,是我自己要走。

爹,你不能走啊,妈死的早,是你把我们拉扯大,我们是你的亲骨肉,你这么大岁数了,我们不能离开你。

爹,你不能走,哥哥低声说了一句,便咕咚一声,给爹跪下了。我也给爹跪下了。

爹,你别走,你要娶二老娘们,你就娶吧。哥哥说。

你们都起来吧,我不走,有你们这句话就行了。

我和哥哥走了,她们妯娌进了父亲的屋。和风细雨地对父亲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孙男嫡女一大群,大伙都孝顺你,你吃喝不缺,办个人有什么用,你这么大岁数了,办个老伴不适合,要是倒退二十年,不用你说,我们也会张罗。爹,二老娘们又馋又懒,体格又不好,娶家来你还得伺候她,你图意啥,再说了,咱俩家离这么近,东西都得让他倒腾走。

主要是你们俩不般配,让人笑话。

行了,你们不用说了,我明白了,父亲说。

父亲的事就这样搁下了。

后来,父亲有时也往二老娘们家里去,有人见了便说,这个老爷子真是,既然儿女们都不同意,于嘛还往一块凑,都快土埋半截子的人了。

后来,父亲便不去了,二老娘们也不来了。

父亲照样在做他的小买卖,父亲变得沉默了。他有时出去做买卖,有时呆在家里看电视,不像以前那样勤溜了,有时饭也不正经吃,父亲变瘦了,父亲不戴假发了,又露出了那亮亮的秃头,我们感到很亲切,这才像我们的父亲。

你的假发怎不戴了,一天,我下班回来,在村头遇上一个和父亲年龄相仿的人问父亲。父亲说,大伙都说三道四的,我还戴个什么劲。那人说,你根本就不应该戴那个破假发,像猪毛似的。老人就应该有个老人样,应该有点作派,不能打扮的太年青,你戴个破假发让人看了流流氓氓的,谁能瞧起你,不给儿女打脸吗?再说,你跟二老娘们扯什么?她小你二十几岁,和你儿女一样,你跟她结婚不做损,不丧良心吗?人这一辈子主要得有个德性。你这一阵子弄的名声很不好,一时半会缓不过来,我觉得咱哥俩不错才说你,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这时我看见父亲很不好意思,强装着笑脸像是要哭,脸色很不好看,一阵白,一阵红,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我真像揍那个老家伙几拳,可一想是我的长辈,我还是走了。

后来,我发现父亲几天都没出屋。

那天,我来到父亲的屋,我对父亲说,爹,你不要听别人瞎吵吵,村上人都知道你是个正派人。一个秋日的上午,天空湛蓝,阳光灿烂,是个很令人心驰神往的日子。哥哥从东院过来了,对我说,我看爹这几天心情不太好,今儿个咱俩休息,领他出去散散心,听说城里公园来了个马戏团,咱去看看。我说好。这时父亲还没吃饭,父亲临到了我们家,我就叫孩子喊他过来吃饭。孩子去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爸,我怎么喊爷爷也不答应。是吗?我心里一沉,急忙和哥哥来到东院,进了屋,见父亲直直地躺在炕上,怎么喊也不吱声,眼睛瞪的溜圆,身旁有一瓶敌敌畏,我哇的一声哭起来。

父亲死了,我在清理父亲的衣物时,发现了一张纸条,上边写着,我箱里有存折和现金,总计8万元,你们哥俩平分,天啊!我们哥俩悲痛欲绝,泣不成声。

二老娘们来了,她在父亲的灵前磕了三个响头,便放声哭了起来,哭完了,她把一枚金光闪闪的戒子和一条金项链放在父亲的灵前,说这是父亲生前给她的,他死了,她也不要了。她又往怀里慢慢地摸着,屋里的人定定的看着,只见她掏出了一个带金色双喜字的结婚证书,慢慢地放在灵前,李宝山,你对我有恩有惠,我一辈子不忘,你就是死了,咱们也是夫妻。你安息吧,说完,便头也不抬的走了。

屋里静极了,我们一家人谁也说不出一句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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