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视角下的贫富差距与富人的负效应

2005-04-29 00:44杨宇立
检察风云 2005年21期
关键词:贫富差距贵族富人

杨宇立

一个富于智慧的民族才能够较早和敏锐地判断哪一声“狼来了”是真的,并在应对时走出从容不迫的步态。

用于衡量收入分配差距的基尼系数小于0.2为高度平均,大于0.6为高度不平等,0.4为警戒线。世界银行的一份专题研究报告指出,1980年代(改革)初期中国的基尼系数为0.20,1993年扩大到0.42,世纪之交为0.437。照此趋势,当前中国的基尼系数应在0.44附近,2020年将会上升到0.474。在5年为一组的比较中,农村的人均收入增长只在1985年以前超过城市,以后就再也没有超过城市。在其后的收入差距中,城市间的差距与城乡差距均在扩大,前者约为3倍,后者约为1倍,在对中国贫富差距的“贡献”中分列前两位。

今天,用基尼系数来说明中国的贫富差距已显得过于学究气。民众的共识是不需要学术权威来证实的,就像陪审团的意见不需要法官来裁决一样。不过,在世界范围内进行比较仍有意义。比如,中国的基尼系数比巴西等国的表现好一些,与美国5~10年前的表现差不多,为什么美国人就不喊“狼来了”?

上世纪70年代末,中国人对穷吃“大锅饭”同仇敌忾,一致同意让一部分同胞先富起来。改革开放27年来,中国脱贫成就斐然。以每天消费1美元为贫困线,已有4亿人脱贫。平均每分钟有约20人脱贫。大多数地区农民的吃喝穿戴都超过了一百年前地主的水平,只是没有当年地主的威风。中国成了20世纪末期人类脱贫事业的“大明星”,为什么现代中国人对贫富差距愈发敏感,社会心理直逼18世纪中期法国人的状态呢?

震惊当时欧洲的1789年法国大革命表面上起因于财政问题——因税而革命。其实不然。当时英国背了6000万英镑却风平浪静,何以法国人为了区区6000万法郎,在打落皇冠之后又在同胞之间大打出手(近代英镑一直比法郎值钱得多)?现在人们知道,18世纪的法国社会被播撒了过量的仇恨种子,在1789年之前成熟了。

与近代史上素质最高的英国贵族相比,法国贵族的素质简直可以归到“下三烂”的水平。他们虚荣、傲慢、厌恶劳动,依靠傍着国王拿到一点经济特权,任由自己与资产阶级和广大劳动者之间的感情破裂。新兴的资产阶级也高明不到哪儿去,他们只想巴结国王开辟新市场,然后模仿旧贵族的“臭派头”。所以法国新旧贵族有“穿袍贵族”与“配剑贵族”之分。自由的农民耕耘之后,等待他们的不是丰收的喜悦,而是没完没了、由各式掌握特权的人来收税收费。前面打发完所有世俗特权者,后面又迎来自称“上帝使者”的穿黑袍教士来收什一税。试想,同一个国家内的人们就这样在生活中彼此靠近,在利益上又如此对立,岂能不败坏彼此的感情,岂能不相互仇视。由于社会各阶层间团结、友爱、和谐的感情基石年复一年地被仇恨所腐蚀,一个随机震荡就会使整个大厦崩塌。

与法国贵族和先富的资产阶级相比,我们没有必要过细清点其英国同行的优点,强调一点就够了:尽管英国贵族享有政治特权,却没有经济特权。贵族要想发财,也必须亲自“下海”。以贵族在英国社会的威望,这样做无疑树立了一个好榜样。可见“工业革命”发生在英国绝非偶然。

在英国社会转型之后和之前的一段时间里,由贵族控制的议会先后做过两件有助于社会和谐的大事,一是1527年开征“济贫税”和1796年通过保障最低生活水平的著名《斯品汉姆兰法》。我不明白中国学者为什么只认1945年的《贝弗里奇报告》,而忽视英国的精英在历史上的远见卓识。第二件事,工业革命以后,英国的贵族尽管与新兴资产阶级走得很近,却能够在议会大声痛斥资本家对待工人“像暴君一样”不可容忍。不难想像,穷人们听了这些话是何其受用。又可见,英国自1688年“光荣革命”以来从未发生过严重自毁家园的内乱亦非偶然。贫穷的工人搞“宪章运动”,提出6项要求有5项被和平实现。在撒切尔政府上台以前,1975年英国政府的公共开支占GDP的49.9%,已是典型的福利国家——钟摆必向另一边倒去。

德国崛起的过程让世界充满了“血腥味”,但在自上而下解决贫富差距的问题上,德国的记录却堪称优良。德国1870年统一,“铁血宰相”俾斯麦1881年就开始推动社会保障立法,数一数,还真算得上广覆盖、有力度。包括6天工作、禁用童工、疾病保险、工伤保险,1889年推出老年保险法,历时近10年。1887年德国社保资金总额为1亿马克,1900年近5亿马克。13年增加了5倍。俾斯麦意识到,必须在恢复帝国健康的菜料中“加几滴社会主义的油”。

美国1935年推行社会保障立法时,反对者质疑这是“社会主义的不祥之兆”。看来,社会主义在解决贫富差距问题时是有制度内生的优势的。近期美国政府的总开支占GDP约35%,其中社保、医疗、教育和就业培训三项合计占总额近48%。

近期中国政府总开支约占GDP总额20%,社保资金以“挤牙膏”的速度增长,医保资金缺口的“无底洞”更深不可测。城市略好些,农民若害一场病就会见两次“鬼”:全家必先拼尽全力驱赶病魔,不论能否取胜,穷魔必然接踵而至。

解决中国贫富差距问题的简单化思路,往往包含了浓度过高的空想成分。一个值得重视、颇具现实威胁的事情,是人群中的不满、愤怒、无名火、失败感以及从内容到形式各异的牢骚,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在统计意义上,中国的多数政治精英、经济精英、文化精英可归于富人,社会地位高,政治影响力大。他们彼此欣赏、相互帮忙、相互开放“圈子”,而牢骚和不满却一点不比民众少。他们抨击时弊、指责政府时仿佛置身于这个国家之外。近年来,中国的精英、富人与普通民众的生活、工作接触越来越少,情感越来越疏离,已经到了只差问穷人“何不食肉糜?”的程度。

当前研究中国的贫富差距问题,还用不着“精算师”来帮忙。尊重常识就能取得50%的进展,而剩余的50%问题却很难用“钱”来摆平。

经济转型期要求社会保障制度及时跟进。政府多出些钱是不错的,问题是除了铸币税,政府的钱从哪里来?拍脑袋是拍不出钱来的。向富人征税,这也没错。那么,谁是富人?中国历史上两千年都没有发明出一套能准确识别高收入人群的办法,本届政府若能成功辨识高收入者就不失为一大功载千秋之政绩。富人逃税、避税、享受负累进税已经使富人在中国社会产生了负效应,被统称“为富不仁”。但问题又不止于“为富不仁”。中国的先富人群在情感上似乎还无法理解“茅屋不舒服时,宫殿就不安全”的逻辑,往往把一切责任往政府身上推,然后再抱怨政府的权力过大。

一个国家的治理一要靠政府,二要靠社会。以人为本的和谐社会首先取决于不同职业人群彼此接近时的好感,包括真诚、宽容、大度、互助友爱、精神守望、思维默契和对共同价值观、责任感的相近理解,以及对公平正义原则的一致尊重。各路精英彼此接近时较好地完成了对彼此思想和行为的理解,也把彼此的缺点学到了骨子里,傲慢、贪婪、自负共同武装了他们的精神和气质。公共责任在他们身上除了裂变为牢骚的那一部分,本应转化为社会责任的那部分已经少得与他们的所得极不相称。

中国社会弥漫着“权力、金钱、学位”三位一体的价值追求,除了制度原因外,精英群体是要负相当责任的。关键在于,这种追求会造就大批失败者,他们不但会强烈质疑机会是否公平,而且不容易忘却曾经遭受的歧视。请问,用多少钱才能“摆平”这类不满情绪呢?

我相信,政府为穷人多花些钱是能够解决一些贫富差距问题的,但也仅仅是一部分。中国弱势群体提出的问题已不止于获得救助的权利,他们要的是公平的权利、公平的机会、平等的人格。富人和精英对此应当敏感。关键是,先富和精英群体面对“敬酒”和“罚酒”,如何作出正确选择。和谐社会需要有同舟共济的氛围,先富人群不能视社会责任如草芥。

事实上,中国不可能在短期内解决贫富差距问题,而所有公民获得平等机会的权利也是一个过程。这里我们仅以农民为例说明问题的长期性和艰巨性。⑴假定中国有5000万富人,让他们付税帮助5亿农村穷人,至多只能解决救助层面的问题。⑵中国还有49%的农业户籍人口。世界上只有三个国家还有城乡户籍制度,这当然不是光彩的事情。但假如立即取消户籍制度,中国的经济能否吃得消?两个省会城市的试点均以失败告终,至今还遗有一堆社会问题。

目前,约有1亿农民工在城市打工谋生。这些人在农村颇有影响力,算是农村精英了。他们春节回家时,不光带了些辛苦钱,也把在城市遭遇的不公平待遇、傲慢、偏见、愤怒,以及本不应上台面的强势社会价值追求一同带给了乡亲们,这样怎能不使农民所理解的现代城市文明聚集在一个“钱”字上?城乡之间的好感和同胞之谊还可靠吗?可以肯定,最影响社会和谐、最伤害不同职业人群之间感情、最让人对贫富差距敏感的因素,恰恰是弱势人群从社会精英那里学到的东西。当然,好的因素也会造成积极结果。

概而言之,每个国家的现代化过程都要过贫富差距扩大这一关。成功的前景取决于多项条件:社会团结的力量大于社会冲突的力量;社会保障制度的供给跟上社会转型的需求;精英和先富人群综合素质提高的速度快于贫富差距扩大的速度;以及社会公平、正义氛围的获得超过其消耗……

(作者系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博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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