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桃花红

玩　玩

我曾经是个二傻子。十二岁的时候，我在桃花乡那片远近闻名的桃花林里爬上那颗号称“ 桃树王”的大桃树上摘果子，不幸从树杈上摔下，头壳重重着地，虽然乡医及时起来，保住 了我的小命，但从此我就傻了。记得我十二岁的小伙伴落梅当时在旁边号啕大哭，她以为我 被摔死了，却没想到后果比死还可怕——我变傻了。还有更可怕的事，我不再长在了。当桃 花乡的桃花开开落落，春风一年又一年吹绿桃花林的时候，我的小伙伴落梅不知不觉已经变 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而我依然定格在十二岁的那年，一副瘦瘦弱弱的样子。早春乍 暖还寒的风吹来，我的脸上总挂着两串清亮欲滴的鼻涕。落梅常常泪眼汪汪地对我说“二小 ，你是为了我摘果子才被摔一上来的啊!”我却不知道好在说什么，总是哈哈傻笑着说：“ 天上星星数不清，我在树上摘星星。”但落梅总是说我是为她摘果子而摔下来的，她是害我 的“小妖女”。

从此以后，我就被人称为二傻子。我的大哥聪明绝顶，早早就到县城念书去了。我因为排 行老二，就叫二傻子吧。我原来的名字叫什么，没有人记得了。只有落梅从不把我叫做二傻 子，她叫我二小。每次叫我二小时，她的声音总是轻轻柔柔的，就像桃花林里的一阵软风。 但我那时傻了，我以为落梅的声音是从天上传来的。她说她是“小妖女”，“小妖女”不是 在天上吗?我的眼睛望上天空，有时是满天星星，有时是白云飘飘。我望啊望啊，总想在高 高的天上能看到仪态万千的“小妖女”。落梅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边掉眼泪边说： “二小，我每次叫你为什么你总是望天上呢?你看到什么了?”“我看到了天女撒花。”我继 续哈哈傻笑。那时，一阵风吹过，桃花林里的桃花飘飘洒洒，像下着彩色的雪。落梅兴奋得 大声说：“二小，你没傻啊!”

但我却真的傻了，我已不能继续在村小念书，因为我再也听不懂老师讲什么。我出神地望 着老师，眼睛里却是桃花林里仙女们翩翩起舞的景象。我只得辍学了，每日赤着脚在桃花林 里疯跑。而这时，落梅已经是个初中生。她比我高出了一个头，像我的一个大姐姐。家里因 为我傻，早已对我置之不理，把全部的心血倾注到我那个不傻的哥哥身上。我经常在桃花林 里彻夜不归，饥一餐、饱一餐，桃树挂果时就是我的盛大节日。“二小，二小，你在哪里? ”落梅放学回来，就到桃花林里找我。她的声音在密密匝匝的桃树林里绕来绕去，传到我耳 中的时候，我就闻到一阵芳香。我傻笑着对她说：“你的声音好好闻呀。”落梅抚摸着我的 脑袋，心疼地说：“傻啊，声音只能说好听，怎能说好闻，二小的脑瓜子真是给摔坏了。” 落梅掏出她煮的鸡蛋给我吃，我一口气就将整个蛋塞进口中，落梅慌忙拍着我的背说：“小 心，别噎着。”吃完了蛋，落梅就教我数数，“一去二三里，村中四五家，树木六七枝，八 九十只花。”落梅用染着花香的声音教我念，但我不会念，我只会乱嚷嚷：“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落梅就叹着气自言自语说：“将来我一定要把二小的脑子治好。”

后来，落梅到城里念高中去了，我就不能经常见到她了。我虽然傻，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 只有落梅对我最好。落梅不在的时候，我就在桃花林里找啊找，幻想着桃花盛开的时候看到 落梅从天上飘然而至。但桃花开了又谢，落梅的身影却难得一见。好不容易等到学校放假， 落梅从城里回来，我却躲在桃花林里不肯出来，因为在我的脑子中，落梅已经和桃花林融为 一体了，我不相信在桃花林之外还会有另一个落梅。落梅只得又进桃花林里来找我。我一看 见桃花林里的落梅，就闻到香香的气味，其实那是落梅的声音。落梅说：“二小，你为什么 总是长大啊?还是矮矮小小的样子。”我就拍着手欢呼“小妖女回来了!”在我的傻眼看来， 落梅了同落得越发标致了，和我在桃花林里看到的仙女一模一样。落梅笑着我拉近她的胸前 ，她的胸脯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我喜欢。我那傻掉了 脑袋在她的胸脯上磨磨蹭蹭，尽是一享受那片温情的土地。落梅把我当作她的小弟弟，一个 永远也长不大的小矮人。虽然我和她同龄，但我已经被锁定在十二岁的年轮。落梅说：“二 小，你要是和我一样长大就好了，我们一起去城里读书。”但我根本不想长大，我缠着落梅 说：“不好，不好，我要做你的小崽崽。”落梅却在此时发下了誓言：“二小啊，落梅将不 来一定要治好你的病!”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能和落梅在一起，我快乐无比。“一 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我欢天喜地地嚷嚷。桃花林里的鸟雀簌簌飞起，它们惊异地望着 我，不知这个傻子遇到了什么喜事。

落梅高中毕业后就考进了医学专科学校，她已经立志要攻读医学专业。我那时不知道，她 这样做都是为了我。她发誓要治好我的病，让我不再被人称为二傻子。但我不懂傻和不傻的 区别，我只知道落梅在与不在的不同。她不在的时候，桃花林里满树的桃花都不能让我开心 ，而一旦她回来的时候，我的眼里就是五彩缤纷的世界。

落梅从医科学校毕业后，执意要回到桃花乡，在乡卫生院工作。她带我到城里的大医院， 做很多检查，看很多专家，但结果让她大失所望，我还是傻得连一到十都数不全。一位好心 的专家告诉落梅说：“你还是算了吧。他脑子里的病很复杂，即使治好器质上的损伤，功能 上的恢复也要很长一个过程。”落梅听了默默无言，她将我带回桃花乡，从此就再也不上城 时的大医院。落梅变了，她的脸上很少露出笑容，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扛回一大摞 医学书籍，没日没夜地啃读。她还找来一根根细细的银针，先在自己的身扎，然后再在我的 身上扎。每次在自己身上扎针，落梅总疼得皱起眉头，但当她在我身上扎时，我却一点也不 疼，反而有一种酥酥麻麻的舒畅感流遍全身。落梅一边给我扎针，一边给我讲故事。我听得 津津有味，宁愿一根根银针在身上永远扎下去。但当故事讲完，落梅问我故事说的是什么时 ，我却什么也记不得了，我只会兴奋地嚷嚷：“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落梅小声叹声 说：“二小，别着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却不知道什么叫好起来，我现在这样子不是 很好吗?

落梅不满足于只给我扎银针，她还穿过桃树林，去到很远很远的山上，采回各种各样的藤 藤草草，然后熬成药汤，先自己试喝，确信安全后再给我喝。喝那些药汤可没有扎针那么好 玩，我常常受不了那种苦味，憋着气不肯咽下去。落梅可就不那么客气了，她捏着我的鼻子 ，一股脑给我把药灌下去。我嗷嗷地叫喊起来，落梅抚着我的头，不停地安慰我：“乖乖， 喝下去了你就可以长高长大，像我一样。”可我那时想，我干吗要长高长大，我就这样不好 吗?永远跟在你的身边。我本能地意识到，如果我真的长高长大了，我未必能永远跟在落梅 的身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脑子渐渐地清晰起来了，那种感觉就像早晨的浓雾逐渐散去，眼 前的天地越来越清朗了。我似乎感到一缕缕阳光飘洒而下，在我那颗榆木疙瘩的脑袋中开始 显影。再打个比喻吧，我的脑袋里原来装着的都是浆糊，而现在已经变成一潭清水了。我知 道这一定是落梅的药石起了作用，她的不懈努力终于有了结果。但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害怕 她离开我。这决不是我无端的想象，我知道她那时有一个男朋友，是她念大学时的同学，落 梅坚持要回到乡卫生院工作，他就不同意。他曾经多次赶到桃花乡劝落梅和他一起到大城市 去生活，但落梅说，不行，我不能丢下二小不管。这位男同学对落梅锲而不舍，他经常从城 里来看落梅，有时在乡里的小客栈一住就是好几天。落梅曾经牵着我，和他一起在桃花林里 散步。他一直把我当作一个傻孩子，什么也不懂。因此他对落 梅的亲密举动也不忌讳我在 场。我看到他狠命地啃落梅，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叫接吻。我被这情景吓坏了，躲在一边不敢 出声。后来他的动作越来越激烈起来，把落梅放倒在桃树下，双手像抽风似的不停抖动，还 要去解落梅的衣掌。我认定他一定是在欺负落梅，就抓起一块石头，从旁边窜上去，在他的 头上狠狠地砸了一下。他慌忙放开落梅，滚到一边去。落梅疑惑地看着我，那眼光似乎在问 ：你到底傻呢还是不傻?其实那时我还是傻的，我这样做仅是出于本能。让我忿忿不平的是 ，落梅竟然很疼爱他，亲手为他包扎那个我砸破的的伤口，并且小声问他：“疼不疼?”那 人就趁机提出要求：“跟我走吧?”落梅双眼红红地说：“等我治好了二小的病，就一定跟 你地瞳。”我听了心里恨恨的，不是恨落梅，是恨那个帅小伙子。你说，我能不恨吗?“一 去二三里，村中四五家……”我已经能够记住落梅教我的这首儿歌了，并且还能从一数到一 百了。但我不想让落梅知道，她知道我好了，就会跟那个小子走。这对我来说是不可忍受的 ，我宁愿做一辈子二傻子，做一辈子落梅的二小。我不想迹成一个聪明人，不想明白那些我 永远也弄不明白的事。

落梅持之了恒地为我针灸、喂我吃药，她满怀期待地望着我说：“二小啊，你可要快点好 起来啊!”我受不了她那种重似千钧的目光，我把头别过去，装着什么也听不懂。落梅又说 ：“来，二小，我们来念儿歌。一去二三里……”我抢着说：“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落梅脸色就阴郁下来，像有一把锥子扎进她的心中。她把我拉进她的怀里，无比懊恼地说 ：“都怪我没本事，治不好你的病。”其实，我已经好转了，但我不能告诉她。我伏在她的 怀中尽情地啜饮她的气息，如果日子能够永远这样过下去，做一辈子二傻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

落梅一点没发觉我已经好转，她认为自己的药力不够。除了更加没日没夜地啃读那些大部 头医学书籍外，就是上山去采草药。那要走很远很远的路，上很高很高的山，落梅每次出去 ，回来时都弄得衣襟褴褛、灰头土脸。不是被树枝划破了脸，就是被荆刺勾破了衣裳。我猜 想那一定是很辛苦的，我要和她一起去，为她分担些什么。落梅再去采药时，我缠着她不离 左右。但落梅不让我去，她说：“二小，你不能去，那里太危险。”“危险?危险是什么?” 我仍然装傻，“危险就是有很多蟒蛇、老虎。”落梅吓唬我。“我不怕，我要保护你。”落 梅吃惊地看着我，这可不像个傻子的话呀!我怕落梅看出真相，慌忙乱嚷：“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落梅沉下脸，坚决地说：“不许去!”我真想告诉她说，我不傻了，你不必 去冒险了。但我终于没有说出口，我害怕她离开我，跟那个帅小伙了远去。

落梅这次去采药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我在桃花林里等啊等，都看不到她的影子。我想她 是不是遇到了危险?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危险”是什么东西。危险，你可一定要让 开啊，别伤着我的落梅。我有心是城反反复复的默念。据说，傻子总是反复纠缠一个念头， 我虽然已经好转，但还是保持着傻子的习惯，心里反复念唠着要危险给落梅让路。

但落梅还是遇到了危险。她从悬崖上摔下来，等到被人发现，抬回桃花乡的时候，她已经 气若游丝了。我发疯一般地扑上去，跪在她的面前哭喊：“落梅，落梅，你醒醒。我是你的 二小啊!”我不知道该把落梅叫做什么，是娘呢还是姐。落梅的年纪和我一样大，但她何止 是我的娘、何止是我的姐?她对我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岂是我娘我姐所能及?于是，我就开 始娘啊、姐啊、爹啊、妈啊地乱喊叫，旁边有人感叹：“真是个傻子啊，竟把落梅认做他的 爹妈。”我拼命似的揪住那人怒吼：“丢你妈!我已经不傻了，你懂不懂?”众人都露出惊奇 的神色，不知道我到底傻呢还是不傻。乡医在给落梅做人工呼吸，但已回天乏力，她的眼睛 一直没有睁开。我把乡医推开，把落梅抱在胸口，拼尽全身力气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落 楷啊，你醒醒啊，我已经不傻了!”落梅真的睁开了眼睛，她怔怔地望着我，似乎不明白我 在说什么。旁边的人一阵惊喜，都说：“看来还是傻子灵啊，能把她的魂儿叫回来。”但那 只是短短的一瞬，落梅的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就像流星拼尽了最后的光亮，终 于熄灭了。落梅最终是否明白我不傻了，这始终是纠缠在我心中的一个谜团。她闭上眼睛的 那会儿，我晕倒过去。等我醒来，落梅已经被我收殓了。桃花林里筑起了一座新坟，落梅就 葬在那里。乡里人都说：“落梅这女孩心好，就让她伴着桃花安眠吧。”桃花飘零的时候， 我孤零零地站在坟前，“我不傻了，你听到吗?”我反复呢喃的就只有这句话。满地的桃花 飘落，却没有一点声音。

落梅死后不久，我就离开了桃花乡。内心的重负让我无法面对这个令人伤心欲绝的地方。 我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求学，终于学有所成。我只有一个信念：用行动证明我不傻 了。我相信落梅会知道的，她的眼光像一片温柔的海，我永远也游不出她的港湾。

不知又经过了多少次花开花落，我回到了桃花林。我在落梅的坟前盘桓了很久，才刚刚离 去，突然身后有人叫我：“二小——”是落梅的声音!我蓦然回首，却什么人也没有看到， 眼里只有满树的桃花，在暖暖的春阳中，灿烂得像一个人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