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开

2005-04-29 22:07:54方成泉
西湖 2005年4期
关键词:阿姐姆妈杨家

方成泉

裕隆昌杂货店的少东家杨千根今天一直笑眯眯的,走在梅家坞的山道上,长衫下摆蹭得路边的草丝唰唰直响。开春已经两个月了,杭州城到了最美的时节,这梅家坞产茶产花,正是春意最浓的所在。人行其中,喜气浮动。何况千根是上丈人家,揣了一肚子的好消息,衬得十八岁的身量都挺拔了不少。

正走得起劲,前头忽然有人唤:“千根哥哥!”那准是小舅子旺叶了。果然,前头一群小猴孩儿,正围着一棵硕大的老树打毛栗子玩。其中一个八九岁光景的兴冲冲跑上来,拉住千根的手:“你来啦!快屋里去。”千根拍拍他的脑袋:“爸爸姆妈在不在?”“不在,爸进城卖花去了,妈跟去买种子。”千根点点头,一时无话,半晌问道:“那姐姐在吗?”“姐姐在,她看家嘛。”旺叶答完,自己觉得完成了任务,见那边又打落一大枝带果子的枝条,赶紧上前争抢毛栗子,顾不上千根了。千根本不要他跟着,这个小内弟原来最招他爱,可今天让他缠上可要讨嫌。见他顾自跑开,千根赶紧自去了。

拐一个弯,徐家的房子就瞧得见了。院外那一圈木槿已然开了花,远处看去是一个粉红色的光环,松松地圈着黑瓦白墙的屋子。杭州山上人家一直有用木槿做栅栏的习俗,木槿好养活,把带芽的条子往院子边的土里密密插了,若怕倒,不妨用柴枝子连连。不用半个月,绿叶子全长出来了。第二年就开花,娇黄嫩粉玉白各擅其妙。徐家本是花农,调弄的木槿又与众不同,枝子又粗又翠,花色格外娇艳,虽是山野小屋,教这些花儿一衬,也显出神仙人家的韵致来。

千根心里一荡,心里暗暗呼着未婚妻的名字,不用见人,光想着那两个字就觉得有一股子甜味。他一路小跑,推开篱笆门,门院里摆满了桅子花,骨朵儿轻轻点首,却没个人影儿。他一路到了堂屋,也不见人。旺叶明明地说了姐姐看家,怎地跑开了?这家里原是来惯的,千根也无顾忌,把几间屋子都看了个遍。

忽然心念一动,推开后门,往后院里一探头,可不是么:玉槿穿着月白衫子,家常青布裤子,正给菜园子浇水呢!听见门响,回过头来,见了千根,玉槿并没露出意外的模样,只淡淡笑道:“来啦。热不热?”千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学生仔。玉槿安慰道:“我就好啦,你先到堂屋喝口凉茶。”千根耍性子说:“不去!我就在这儿看你。”玉槿抿嘴笑了,不说什么。十八岁的千根上的是洋学堂,昨天刚看了《少年维特之烦恼》,埋了一喉咙火烫的话想说呢。可对着安详的玉槿,竟什么也说不出来。玉槿比千根大了三岁,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人又天生灵醒,虽说眼睛不看千根,心里一直盯着他呢。千根终于还是红了脸,说了句:“玉槿,你比木槿花儿还美呢。我给你取的名字好不好?”玉槿也不由得红了脸,并不回答。她的本名叫根花,是种花为生的老爹取的,梅家坞最普通的女孩子家名字,村子里有五六个根花呢。是千根嫌这两个字俗气,替她取名叫玉槿,说她美玉无瑕,娇胜木槿,虽是小家碧玉,但不让大家闺秀。这本是玉槿最得意的事,整个梅家坞,有哪个姑娘不是由父母取名,只有她,是未婚夫婿给的名字。

千根靠在门框上,看玉槿一勺一勺舀了桶里的清水,轻轻一挥手,水呈扇形飞起来,匀匀地洒在了菜叶上。小白菜长得正旺,绿得极嫩,配上俏生生的人儿,把千根瞧得呆了。玉槿也不理会他,顾自把菜园子浇了个遍,这才把舀勺往桶里一扔,拍了拍手,说:“进屋喝茶罢!”

到了屋子里,玉槿先给千根倒茶,又绞了毛巾给他擦手净脸,等收拾好了他,这才自己倒水洗脸。喝了口茶,玉槿又回屋拿了针线,一边绣花,一边陪千根说话儿。千根探过头去:“给我看看,又绣什么?”玉槿平时一得闲就做针线,绣棚子不离手边。她的手艺也好,描样配色都能出奇。听见千根问,她不给看,只说:“等我做好你就知道了。”千根一看是深蓝的素缎做底,心里明白一定是做给自己的物件,也不急等着瞧,反正早晚是自己的。

两个人隔着桌子坐着,玉槿低头做活。千根只管瞧着她,半天忽然迸出一句:“我妈和我姐昨天商量着要让你过门呢。”说完自己得意地笑。玉槿虽说老练,也不禁顿住了手里的活。她张了张嘴,想问,又赶紧咽回去了,哪有大姑娘张嘴问夫家自己的婚娶呢。幸好千根是个不藏话的,告诉说:“她们说了,明年就让我娶亲!”得了确信,玉槿反倒从容了。她静默了一会儿,忽地开口道:“我看再晚几年吧。”千根奇了:“那要晚几年?”“晚个三四年吧。等你二十出头了也来得及。”千根不禁犯起急来:“那么晚?为什么呀?”玉槿缓缓说:“我家里没个当家的人。爹娘不识字,弟弟年纪小,家里还在倚仗我呢。等几年,弟弟懂事了再说。”“那……那再等三四年,你弟弟也只有十二三,也没用呀。难道要等到他长成人?”玉槿原也小看了千根,毕竟是城里读洋书的小掌柜,见事明白着呢,把她驳得无话可说,想了想,又道:“你大姐二姐都到了年纪啦,尤其是当家的大姐,她们排行在你前,不该她们先吗?”千根还是不服:“我是儿子,和她们不同。我爹早殁,我娶亲早些,和她们何干?”玉槿还是不紧不慢:“你前些日子不是说了吗,蒋家也说明年非得让你大姐过门不可。那两桩亲事一块儿办,你妈忙得过来吗?”这下说得千根沉吟不语。

千根父亲多病,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就没了。临死前一年为他订了徐家的亲,说是女大三抱金砖,再加上玉槿是个美人胚子,小小年纪就与众不同,是一看就中意的。可惜杨老板死得早,病重之际只是放心不下这个数代单传的儿子,拉着千根姆妈的手反复叮嘱要为儿子早娶亲,一来可以尽快得孙,二来不会让儿子乱了心思。家中虽有些产业,到底还是小门浅户,禁不得败家子。

杨家姆妈心宽体胖,是个没主意的。可杨家长女能干。大姐比千根大了八岁,千根上头还有个二姐,性情像娘,不拿主意。大姐在父亲死后就顶门立户,开门生意闭门家务,实际上都是她作主。杨家铺子不大,东家就是掌柜,大姐抛头露面,因为事事得体争先,不但没教街坊四邻,同业隔铺说上闲话,反而得了个美名。大姐的婆家是她自己选的,挑了官巷口开酱酒店的蒋家。清河坊杂货杨家配官巷口酱酒蒋家,正是门当户对,小康对殷实,谁也挑不出刺儿来。大姐迟迟不嫁,一方面是放心不下娘家,另一方面蒋家老母病了多年,她也不愿意过去服侍病怏怏的婆婆。可她眼见得过了二十五,再不嫁也说不过去了。蒋家也急了,早说这一两年非让她过门不可,婆婆去了总该有个媳妇披麻带孝吧。

千根想到这儿,猛地站起身说:“我回去跟妈和大姐说,不用等明年啦,今年就让你过门!我成了家就是大人了,足可以顶门户,大姐也好早点嫁。”玉槿只管低了头绣花,却是一声儿不言语。千根站起身来,在堂屋里虎步生生走来走去,越想越该这么着。只是玉槿提出要晚几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有些儿琢磨不透。虽说问了个为什么,却没听出所以然来,让人心里嘀咕。千根偷偷瞄了未婚妻一眼,见她虽然有些儿脸红,却仍是一丝不乱地抽针引线,毫不着急。“那就这么说定啦,我回去就请风水先生定日子,你先预备起来吧。”千根又迫了一句。玉槿还是不作声,头也不抬一下。千根真急了,嚷道:“你到底也点个头嘛!”玉槿这才小声说:“这种事你和我爸爸姆妈讲,问我作什么。”千根不由得展颜一笑,到底还是山上女儿,怕难为情呢。其实徐家哪件事情不是玉槿说了算,她爹娘再好讲话不过,再说现在已经是民国二十五年,妇女解放,婚姻自由,这样的大道理他杨千根怕不晓得?在千根的心里,他是自由恋爱,可不是封建婚姻的牺牲品。

千根回家就宣布他今年就要娶亲。姆妈当然没有意见,杨家几世单传,向来有早婚的传统。她嫁过来的时候,丈夫才十六岁,现今儿子十八了,是该成家了。大姐虽然吃惊,觉得打乱了自己的计划,但千根忽然强硬起来,有个当家独子的模样了,她也说不出什么来。于是杨家忙乱起来,请先生测了日子,就定在六月十五,离这会子还有三个多月,小家小户娶亲,这点日子也足够预备了。

消息带到了女家,花把式老徐满脸堆笑,连连点头,让带信的媒人心里也舒坦。往常带这类消息,女方不是借故留女,就是漫天要价,这么爽快的女方可不多见!老徐家是靠手艺吃饭的,女儿虽生在这样的小户人家,但是从小送进书塾,知书达理,没白花了他的学费书费。让她到杨家当家立户,他放心得很。杭州风气讲究城里女儿不嫁乡下地主,乡下女儿却以嫁入城为荣。梅家坞风景虽好,比起清河坊来到底是乡下。他老得虽有几亩花田,也只不是自做自吃的人家,女儿能到隆裕昌当少奶奶,当然是福气。再说女婿平时常来常往,早就亲亲热热当他一家人,千根脾气好,肯服软,女儿不会吃亏。夫家人口简单,婆婆小姑好服侍,大姑虽厉害些,眼看就要嫁出门,女儿一去就当家,什么闲气也不用受,还不是和在娘家一个样。这么一想,女儿二十出头了,何苦留在家里,早点让她进城享福不好吗。老徐这头怎么能点得不痛快?

这一来两边都忙翻了天,杨家整修新房,采办新式家具不在话下,徐家也是天天进城,办嫁妆呀。千根几次想上山探望玉槿都被姆妈大姐拉住,不让他去添乱。大户人家有讲究,小男女一订了婚,进洞房前就再不能见面。小家虽没这么讲究,婚期就在眼前再随便乱跑到底也没个体统。千根只得羡慕那传信的媒人,差不多天天得上梅家坞商量事情去。凡是家具式样,礼服尺寸,首饰花色,样样都得问过玉槿自己,千根要让他的新娘子处处满意。姆妈最近常闹头疼,管不了事,大姐想自作主张,千根却不让。到底他才是裕隆昌的继承人,大姐嘴上不说,心里只叹玉槿有福气,哪个姑娘没过门前就能事事作夫家的主?玉槿偏就能!

玉槿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这份福气可真不小。回回媒人来问事,她嘴上总说不用问我,让他们看着办就行了。可到底还是指定了自己心爱的。毕竟结婚是大事,丈夫让自己拿主意,怎舍得白白放过机会。她尽着自己喜欢,可也顾着千根的兴趣,她知道千根喜欢带点洋味的,因此家具衣裳首饰全挑了新派的。自己的陪嫁除了几件漆器是老手艺外,瓷器木器都选了洋货,可头上披的盖的都是自己手绣的活计,她要新街坊都知道她徐玉槿既不土也不笨,虽说是梅家坞姑娘,可是巧着呢。

六月十五过门子,花轿到了山路口,接亲的队伍老远看到一幢花之屋。木槿的花期长,这会子还在旺放着最后一篷,而月季、天蜀葵、仙丹花、大理菊、夹竹桃等待正是各擅胜场的当儿,屋子被花儿裹着,院子里又挤满了插花戴香的女客。连男方的迎亲人,最挑剔的张太太也不得不承认,女家虽说是乡下人,可一点儿不寒碜!催妆、出门、哭别、上轿,江南嫁女的规矩一项没漏都实行了一遍,轿夫刚待起轿,徐把式连喊:“慢慢慢!”说是忘了东西。一会儿拿来两只硕大新鲜的茉莉花球,老徐亲自系在轿杠上,又喷一遍水,这才喊起。徐家姆妈挣着上前,扶着轿沿,隔着轿帘垂泪对女儿轻声说:“根花儿,我们是种花人家出身,心气不可太高。婆家不比娘家,凡事不可太逞强。记住了?”玉槿过了好一会,才幽幽道:“姆妈,我记住了,你放心吧。”徐家姆妈还待再说,众女眷忙上前劝着拉开了:“徐婶婶,看误了吉时,女儿总要嫁的,叮嘱话讲不光。让她去吧。”

轿到山下,却停住了。玉槿心中纳闷,又不好问。正在胡思乱想,张太太到了轿前,一揭帘门说:“新娘子,进城路远,你夫家给你准备了汽车,你换车吧。”玉槿不禁有些踌躇,杭州规矩,新娘子自娘家起轿到婆家落轿,中间既不能开口也不能脚着地,怕泄了福气。这一换车可怎么办呢?不由心里暗暗埋怨千根贪排场,不懂事。其实张太太最懂规矩,哪有不知道的,早预备好了。这时候喊一声:“娘舅!”就有沉重的脚步声赶忙来到轿前,玉槿从盖头下看到一个温厚的背脊正对着自己,有声音说:“姑娘,阿舅背你上车。”这不是娘舅是谁?都说见舅如见娘,父母按规矩送出了门就不能跟着,可还有娘舅呀。玉槿趴上舅舅的背,心想娘家是该有人啊。坐上汽车,又听见娘舅喊“慢慢慢”,忙着把轿杠上的茉莉花球移到汽车上去,挂在车灯两旁。

梅家坞的徐玉槿就这样嫁入了清河坊,成了杭州城里人,成了三间铺的裕隆昌杂货店的老板娘。杨家前店后家,街面房当铺子,背街房和楼上是住家。最让玉槿骄傲的是,杨家有一个独门独户的后院,院中还有一口杨家独用的井,这就是很像样的一份人家了,在清河坊也是数得着的。裕隆昌的右邻是叶种德堂,高门大户,资本雄厚的老字号药铺,后院养着几十只梅花鹿,一方面证明鹿茸货真价实,另一方面招徕顾客观看、撮药。左邻是兴隆茶馆,整日价人来客往,果然兴隆。裕隆昌就在河坊街的正中,风水再好不过,祖传的屋子,几辈儿的老买卖。玉槿相信自己这辈子能过上踏实的好日子。

养花人家的女儿,陪嫁里别致的一样就是花秧苗。各式各样,其中还有不少名种呢。玉槿重新整治了院子,沿墙根种了一排木槿,其他的或种在土中,或种在盆里,以后开花了,可以拿到店堂里去添添香气。周围的人家在玉槿嫁过来的时候就记得那对喜人的茉莉花球,都知道她是徐把式的女儿,不少人或来讨种子或来请教花经,玉槿没有不答应的,手上拿着绣花绷,口里一五一十地讲着窍门。没多久,大家都知道杨家的新娘子会种花,但是手指白白细细的,绣的比种的还好看呐。

过门没几个月,婆婆突然去了。右邻种德堂的坐堂大夫金先生诊的病。大夫到时,老人已经满脸通红,口不能言。金老先生略一搭脉,便收拾诊具,说了句:“快把人抬到正房预备后事,就是一二个时辰里的事。”转身就走。全家听了哭声顿起,只玉槿强忍着把金先生送出门外,到门口,金先生转身谦让道:“不送不送!”顺便打量了玉槿一眼。玉槿却不像普通的新嫁娘,虽也是低眉顺眼,却大大方方地和金先生对了眼。金先生不禁点点头,见周围没人,悄悄儿对玉槿说:“你有福气啊!老太太这病,中风偏瘫的多,要是瘫了,拖上个七八年,够你受的。现在可好,一发就这重,说去就去了,老人去得快,是做儿女的福啊。”说着,叹着气去了。玉槿先还不觉得,走了几步,回过味儿来,不觉腿软,心里虚虚的,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娘。还没走到后室,就听见里面的哭声变了调,猛然剧烈起来。她心里明白,婆婆去了。

办丧事倒也不是太麻烦,反正有现成的规矩可依,照着款办就是了。老太太生前体己不少,没交待就走了,办个白事绰绰有余。人就更不缺了,家里伙计几个都能帮忙。万事俱备,这事儿就办得体面顺当。

娘殁三天开了灵堂,孝子姑奶奶跪堂答客。千根是长子,按老规矩不能和人随便儿说话。女儿这会儿可当不得儿子用,整场丧事里只有闹丧的份儿,却不能上台面主持筹办。只有玉槿,那是当然的办丧人。好在她虽是新来,平日里人缘不错,四邻八舍都来帮忙出主意。她办事又稳重,什么事都先找人商量,从不肯自作主张,对家里的伙计都是好言商量。尤其是对哑巴伯伯,更是一口一个“伯伯”,当成自家人看待。哑巴伯伯并不哑,只是不爱讲话。他在铺子里做了大半世,也不成家,少言多做,是东家最信得过的伙计,也是家里的半个管家。这次千根娘的白事,他跑上跑下,出力最多。

杭州人论名分讲规矩,市井之间自有礼数。红白事对普通人家来讲,就好比皇帝亲征,是天大的事儿。能不能当家主事,就在此时。大姐有心出头,却被“规矩”两字按住了头,每日里能做的只是有客来陪哭陪拜。伙计们先还来问问主意,渐渐来问的趟数少了。大姐心中纳闷,却不好问。大家都看着呢,人活一世就赚个名声,大姐是个要强的,不肯让人说半句闲话,只得安心做孝女。

那一日,哑巴伯伯来问玉槿:“千根嫂,你看办个多大的佛事?”玉槿想一想,问道:“伯伯,以前这儿的规矩如何?”哑巴伯伯据实答道:“办道场本来没有一定,多大的家业办多大的事,要看儿女的心,只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三堂佛事是少不了的。”玉槿点点头:“嗯,不能让人家说了闲话。”再想想道:“伯伯,家里还有多少现洋?我们看余额再讲吧。”哑巴伯伯连连点头:“对对,是该先对对账了。”玉槿笑微微只看着他,哑巴伯伯醒道:“噢。账本在老板娘房里,我叫阿文嫂去拿来。”玉槿还是抿着嘴微微笑着:“老板娘?哪个老板娘?”哑巴伯伯又拍自己的脑袋:“我老糊涂了。千根嫂,现在你是老板娘了。”玉槿正容说:“娘活着时自然是老板娘,现在她去了,我们做小辈的也要挑挑担子。哑巴伯伯,不是我说你,一份人家要有一份人家的规矩。”

哑巴伯伯忙去找来阿文嫂,吩咐她去拿账本。阿文嫂是伙计阿文的屋里人,平时一家子都住在店里,阿文嫂平日里也就在东家家里帮着递递拿拿,面上虽不是佣人,但白住了人家的屋,自己过不去,什么杂事都抢着干。这次千根娘办白事,内宅里的事倒也全靠了她。阿文嫂听说要拿账本,不禁面露难色:“账本我倒是晓得放在哪里。只是,要不要问一声大阿姐?”哑巴伯伯板起面孔:“老板娘要,问大阿姐?”阿文嫂打一个冷战:“老板娘?她来托梦给你?”哑巴伯伯颇为不耐烦:“千根嫂!”阿文姐省过神来,自己笑了:“哎哟,这个屋里哪来第二个老板娘呀。我去拿,我去拿。”

一不留神,玉槿就当了家,凡人有个事都奔玉槿拿主意。

头七过完,大姐回过神来了,想到该查查账,却发现不知上哪儿拿账本了。杨家产业不大,一向不设账房,由当家人管账,这账本儿就算是大将军的印信了。以前一向放在老太太那里,名义上当然还是姆妈当家,可是大姐要用随时可拿,别人偶然有用可就要问过大姐了。这会儿母亲没了,大姐在母亲房里一阵乱翻,各到各处都找不见,不禁有些烦躁,又自己凝神想了半日,只不得要领,便叫了前面铺子里的哑巴伯伯来问。哑巴伯伯到了,站在大姐跟前,眨巴着眼睛看着她。大姐被他看得心中不快,又不便发作,只得问道:“哑巴伯伯,看到家里的账本了吗?”哑巴伯伯点点头,大姐等了片刻,却无下文了,只好再问:“在哪里看到的?”“在老板娘那里。”大姐一时犯糊涂:“老板娘?哪个老板娘?莫非我娘还带了账本儿去么?”正在心中发毛,却见哑巴伯伯眼睛里似乎带些笑意思。大姐回过神来,知道说的是玉槿。一时间心里颇不受用,脸上便带出点不快来:“这个玉槿,也不讲一声,就把账本拿去了。急什么!”哑巴伯伯只不响,却拿眼睛瞧着大姐。大姐还是照着自己的想法说下去:“哑巴伯伯,你看我这弟媳妇,拿了东西也不晓得还。”这次哑巴伯伯的嘴巴闭得更紧,但是脸上的神情分明说着千言万语。大姐忽然明白过来,那眼光里的种种意思便都了然于胸了,只觉得一口气上冲,想想自家处境,话却说不响。只得挥挥手,让哑巴伯伯去了。

哑巴伯伯从西厢房里出来,正碰见玉槿从东厢房里出来泼水。玉槿忙招呼:“伯伯辛苦!”哑巴伯伯一笑,侧身指指西厢房,玉槿瞟一眼对面,会意地点点头,两人相视一笑,哑巴伯伯自去了。

大姐一个人呆坐在房里,想了半日。那账簿实在是家里最贵重的东西,一笔一笔都在上头,谁知道玉槿下手这快呢?竟连一点儿防备都没有就败下阵来。到底人家玉槿,死的不是自己的亲娘,伤心也有限,竟趁这个时机连哑巴伯伯都收了去了。

大姐如此看重这账本,实在是自家的嫁妆都在这上头。她管了近十年家,虽说积攒下了一些私房,但大姑娘家藏钱不便,存到钱庄里给人笑话私蓄嫁妆,放利子钱吧名声不好。再说了,杭州人嫁女,讲究四抬八杠,大箱大笼,没有拎一小皮箱洋元就当了嫁妆的。到时候采买物件,都得从公账上出,她自己手边的这点现洋,只是为了防防饥荒。本想先把自己嫁了,再娶玉槿,横竖都能如意。可是千根非要今年娶亲,让她措手不及。若是账本儿还在自己手上,家里有多少家私,只有她清楚,她说办什么就办什么,也能称心如意。可如今这个家已经让玉槿当了去,就得兄弟替姐姐办嫁妆了,这可难说得很了。大姐越想越恼,竟不知怎么办才好,以前的如意算盘全然落了空。本想上轿前一晚把账本儿往千根手上一交,说一声:“弟弟,这个家全靠你了!”又得个贤良的名声,又走得风光。现在可不委屈?自觉在娘家这十年的辛苦和牺牲,是全落了空了,只恨自己没有早做预备,忍不住落下泪来。

隔着一个院儿,玉槿听见对面隐隐有抽泣之声,想过去看看,又自觉不便,只得叹口气,回入房内。千根正倒在床上看书,问:“怎么叹气啦?”玉槿不答,却问他:“你明天上学堂不上?”“不去啦。现在姆妈也没了,我得管生意了。”玉槿凝视他那稚气未脱的脸,见他说得认真,便点点头:“也好。我们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读书也不望发达,你既不想读大学,学堂里不去也罢。”千根一本正经地说:“读书是小孩子的事。我结了婚,就是大人了,还读什么书,现在到处闹日本,我也不想上外头上学,还是振家兴业吧。”玉槿被他说得笑了,心里觉得宽慰。男人这么顾家,她还有什么说的。

白事办完没两个月,张太太来了,先上西厢房见了大姐,赞道:“杨家姐姐好福气,弟弟弟媳这么能干,你坐坐吃吃,享福了。”大姐勉强笑道:“我劳碌命,闲不住的。”张太太笑着说:“要劳碌还不简单。早点过门,作媳妇不比当姑娘,停不下来的。”说着,转到玉槿房里。玉槿一看张太太来了,笑说:“喜事上门了!”张太太福了一福:“恭喜千根嫂!做细活呢?”就着玉槿手上一看,啧啧称赞:“好细的活计!活灵活现的。这得多少功夫!便宜了千根了。”玉槿也笑:“过门前就开始绣,现在还没有完呢。您一来必有好事。”张太太满脸堆笑:“蒋家差我来接亲了。日脚就定在正月里,兄弟嫁阿姐倒不常听说,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玉槿又高兴又发愁,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笑着叹了口气:“张太太,我年轻不懂事,您说怎么办才好?”说着郑重其事行了一个礼。张太太也不谦让,拉着玉槿的手说:“千根嫂,我是看你过门的,也算一门亲戚了。你做事当心,大家都看在眼里,晓得你是一个软心肠。只是你阿姐,”说着压低了嗓门,指了指对面,“是个脚角,当惯了家,作惯了主,是个得罪不起的。我说你最好让她自己说,你心里有个底,不要让她把家当都搬到婆家就好了。”隔了半晌,见玉槿沉吟不语,又说:“这种话平常人不会说的,我当你自家妹妹才跟你讲,不要把我的好心肠当成坏主意。”玉槿忙说:“张太太不要疑心。我是在想,如何办嫁妆,大姑娘如何说得出口,只怕阿姐不肯讲。”张太太笑着拍拍玉槿的手:“哎哟,你当她是小姑娘啊。放心,她会说的。”

送走了张太太,玉槿合计了一会,就进了西厢房,满脸喜色,开口就说:“大阿姐,恭喜你了!蒋家定了日子,就在年脚边,马上要来接亲。大姐你要当新媳妇了。”大姐忍不住也红了脸,低声说:“姆妈过世才不久,我怎么好出门子?”玉槿劝着:“小户规矩也小,姆妈寿终正寝,也算白喜事。再说,大姐你也不小了,该过门了。”一句不妥,说得大姐放下了脸:“是啊,我娘家饭也吃得太多了!”玉槿还是赔着笑脸:“大姐哪里话。我们都是靠着大姐吃饭的。你出门了,我和千根还不晓得怎么过才好呢。”大姐“哼”一声:“我爹妈都没有了。家里只有弟弟一个男人,自然是他作主。你们看着办好了。”玉槿笑着说:“我们哪里作得了主?还是大姐你吩咐,我们照办就是了。”大姐把头一别:“哪有大姑娘自己说的道理。你们随便办吧。”玉槿还是一张笑脸:“我们年纪小,怕办不周到委屈了大姐。大姐就算再帮我们一次,替我们拿个主意吧。”说着,也不等回答,说声:“大姐想好了,吩咐下来就是。”就退出去了。

一会儿千根回来,玉槿告诉了。千根对这个姐姐是又敬又怕,也说让她自己拿主意最好。

晚上,大姐唤了千根进房去,姐弟俩说了一阵子话,千根就回来了。玉槿忙问:“大姐怎么说?”“她没说什么,只是叮嘱了我两句,又给了我这张单子。”两人在灯下展开一看,那纸折痕颇深,墨迹深浅不一,想是早就预备着的,想到了什么便往上添一笔。玉槿想起张太太的话来,不由得暗暗点头。正待细看,千根却“哎哟”一声,失声道:“大姐真能要嫁妆!”玉槿忙推他:“浅门窄院的,别大惊小怪!”顺着单子细看下去,也不禁心惊,照着这个谱,恐怕家里的现钱全贴了进去都不够花的。看来这一份家私,除了带不走的铺子和田地,大姐是要都带到婆家去了。这比玉槿进门时的嫁妆不知丰厚了多少倍。玉槿心里酸酸的,把单子一合:“这可怎么办?”千根也只得苦笑。玉槿皱眉道:“还有小阿姐呢。如果她也照样来一份,我们还不得拆房子卖地!”千根没有主意,还是只有苦笑。

第二天一早,玉槿就上了西厢房。大姐坐在窗边做活,好像是在绣一块围涎。杭州人嫁女,嫁妆里的绣品细活都得是姑娘自己手上做的,若是从外头采买,先就落了份了。大姐虽然不爱做细活,眼下也不免穿针拈线。玉槿笑道:“大阿姐别忙,这些活计我帮你包了就是了。”玉槿的细活是出了名的工巧,若有这样的活计陪嫁,自然有面子。因此大姐只“哼”了一声,并不多说。玉槿端着一副笑模样,在椅子上坐下来,慢慢说:“大阿姐,离蒋家定的日子也不远了,一切物什要赶紧了。单子我们看了,已经叫千根和哑巴伯伯去办货了。”大姐听她说得爽快,不由得停下活计,抬眼看住了自己的弟媳妇,见她笑眯眯的,绝无一点为难的样子,心里倒惭愧起来。自己那张单子原是开得重了些,预备着几轮还价的。家里的底子她最清楚,根本办不起这样重的嫁妆。她本不指望弟弟一口应承,自己是小生意人家的女儿,并不是深门官宅里的大小姐,别说七十二抬了,四十八抬的嫁妆也不敢想的。玉槿见大姐面色有异,自己便只微笑不语。大姐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现洋可够用?”玉槿堆上笑来:“到底大阿姐体谅我们。家里可以用的现洋是一百五十。外加周转用的五十块,我们也贴给阿姐。连我出嫁时阿爸给我压箱底的洋钿都在里面了。”大姐一怔,登时沉下脸来。她在单子上开的何止二千块,怎地少了这许多!见玉槿还是客客气气的样子,忍不住挖苦道:“哟,那倒难为你们了。只是都给我办了嫁妆,店里怎么办?”玉槿笑着说:“少不得先拿我的几样首饰去当了再说。”大姐性子上来,将手里的剪刀往地下一扔:“张玉槿!你不要装好人了!二百块办什么嫁妆?还说叫人去采买了,买个屁!”玉槿赶紧上前,把剪刀拾起来,想想摆到自己手边的桌子上,重又坐下,还是笑说着:“所以要大阿姐拿主意呀,大阿姐这些年来的体己不少,现在办自己的事总不会舍不得。”大姐气得讲不出话来,拎起床头匣子,哆哆嗦嗦开了锁,把里面的银元床上一倒:“你自己看!你自己看!有多少?”玉槿看看滚了一床的银元,实在不多,心中颇为意外。她本以为大姐当家这许多年,必定积攒了不少私房,谁知她倒是个“忠”的。大姐哭出声来:“我在这里做死做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现在倒好,用这种辣手对我!”玉槿忙上前安慰:“是我不懂事,大姐不要生气。实在是姆妈丧事用了不少,店里现洋不多,又要备着二姐的事,所以委屈大姐了。”这倒是句实话,大姐反听得入耳。玉槿替她把床上的银圆收拢来,暗暗数了,是五十六块。一边拾着,一边和大姐说:“大姐不要气。出门子是件喜事,不可怄气。这里银洋大姐还是自己收着,我们保证让大姐风风光光出门。”事到如今,大姐也不好再提那张单子了,只哭着说:“那你们自己凭良心吧!”

玉槿回入房内,反复盘算,叫了哑巴伯伯来,客客气气请他坐了,倒上茶来。哑巴伯伯也不客气,接过就喝。玉槿一边陪他喝茶,一边商量办嫁妆的事,缓缓说:“大阿姐要出阁了,日子就定在正月里。这是大阿姐自己开的嫁妆单子,伯伯你看看。”哑巴伯伯接过只扫一眼,就不再看了,只撇了撇嘴。玉槿心里有数,还是问:“伯伯看照这张单子要准备多少现洋?”哑巴伯伯没头没脑说开了:“前头潘同泰嫁女儿,用了光洋三百块,是我包办的货。”潘同泰是前街的棉花铺子,家境和隆裕昌差不多。玉槿想了想,诚诚恳恳地说:“大阿姐于我们家有功,嫁妆不丰厚些,对不起她。这样吧,我们办三百五十块。”哑巴伯伯点点头:“也好,不过我们自家是开杂货铺的,有个三百块够办那么多了。”玉槿笑说:“伯伯考虑得细。不过我想让大姐风光些。就按三百五十块办好了,面上光鲜些。”哑巴伯伯答应着去了。

到了晚上,大姐躺在床上睡不着,却见东厢房的灯总亮着,心里犯疑,悄悄到对面一张:却听千根叫:“玉槿,我一觉睡醒了,你怎么还不困?”玉槿答:“我在做活,你先睡。”“什么活那么上紧,明天再做。”“来不及了,是大姐的嫁妆。做得少做得不好,蒋家要笑她的。也是你们杨家的面子呀。”里面千根却犯起脾气来:“哎呀呀,这不是做给我的吗,做了大半年,怎么倒给了人家了?”小两口又是争又是哄,熄了灯。大姐悄悄地回了房,在黑地里坐了大半夜。

天很快就冷了。那天一大早,大姐还躺在床上呢,就听见玉槿在外边喊:“腊梅开了!好稀罕,种下头年就开花。”二姐隔着窗户说了句:“家有喜事,催得花都开了。”大姐不好意思,只不肯露面。一会儿有人拍门,二姐在外头叫:“大姐大姐,怎么今天起迟了?”大姐开了门,嗔道:“嚷什么!”只见门框里嵌着二姐一张笑脸,手上捧了一只雪白的瓷瓶,插着两枝娇黄的腊梅:“连花带瓶,都是玉槿的嫁妆,第一枝就折了给你,我的大姐,你还不领这份情?”

二人一块儿上堂屋里吃早饭去。大姐想绷住脸,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嘴角老是往上弯,惹得千根多看了她好几眼。玉槿照例不上桌,忙前忙后的。大姐想起从前自己也是早上事多,早饭上不了桌,现在倒可以坐在桌前吃这一碗闲饭了,也不知心里是难受还是舒坦,糊涂得紧。

饭后回到房里,一进门便觉得屋里除了花香外又多了一层香。定睛一看,一只小巧玲珑的樟木箱子摆在床脚头。里面满满装着绣品。大姐只看得爱不释手,半天把箱子里的东西看了一遍,比玉槿自己带来的还做得好呢。最喜人是一只宝蓝素缎的荷包。银丝围边,通身竟看不出一个针脚来,却缝得妥帖之极。面上用极淡的绿丝线绣了荷叶青蛙,几点水珠飞溅。自古绣青蛙的极少,只用一色丝线而形神兼备更是从没听说过。这般雅致,全没一点小家子的俗气。一回头见到自己的绷子,不禁红了脸,赶紧扔开了。想来这是玉槿趁早饭时候放在自己房里的,这就算是大姐做的了。

大姐出嫁那天,玉槿扶着轿门只是流泪,再三说:“千年不断娘家路,大阿姐常回家来。”大姐坐在轿子里也是哭。只听得轿外邻居们议论纷纷:“杨家大姑娘在娘家没有白辛苦。嫁妆真是厚实。”阿文得意洋洋地高声嚷:“五百块大洋呢。一分钱一分货。”“哎哟,那是独一份了。”大姐出嫁,着实出了风头。后来遭了日本兵,还有街坊和玉槿说:“当初嫁大阿姐省一省,现在日子好过多了。”

嫁了大阿姐,玉槿站在自家的小院里,看着暖棚里的花儿,对千根说:“千根,现在真正只有靠我们自己了。”千根挺挺胸:“我杨千根已经是掌柜了。你还不放心吗?”玉槿一笑回房,在门口忽地停下来:“快看,我们家的风水多好,木槿已经打了这么大的骨朵。今年春天怕不开疯了!”大伙都聚拢来看,说什么吉祥话儿的都有。玉槿听着听着,吁出一口气来,这就是过日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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