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慕天
亚历山大·波普说:“自然和自然规律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上帝说道:‘牛顿出世了!于是,一切都变得明朗了。”的确,牛顿也许是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家。但是,这位无与伦比的伟大智者,在生活中,有时却“愚不可及”。据说,牛顿养了两只猫,一大一小,他在墙上挖了大小两个洞,大的供大猫出入,小的供小猫出入。这一传说虽然不一定真实,但是,这样呆头呆脑的事,在牛顿的生活中确实是司空见惯。给牛顿当过五年抄写员的汉弗莱和牛顿的学生兼朋友威廉·斯图克利,都生动地回忆过牛顿的此类轶事:在饭厅吃饭,常常忘记吃东西,桌布撤走了,他还涓滴未进;接待朋友,起身去书房拿酒,却坐下写起东西来,把待客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煮鸡蛋时,竟然把表放进锅里……
无数成功人士,都像牛顿一样,对待事业如醉如痴,处理日常生活却不免颠三倒四。控制论的创始人维纳有一次去饭厅就餐,走在路上遇见一位同事,谈起学术问题,把吃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话说完了,他突然想不起来自己原来想干什么,于是问对方:“我刚才要做什么来着?”同事想了想说:“你好像要去餐厅吃饭。”维纳疑惑地问道:“那我吃过没有呢?”同事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于是维纳推理说,如果自己面向餐厅,那就是没吃;如果背朝餐厅,那就是吃过了。但在谈话中,两人已多次换位,维纳现在恰好是背对餐厅。他于是做出结论:“我已经吃过了。”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废寝忘食。阿基米德在罗马士兵攻城时,正在演算数学题。一帮罗马兵冲到他面前,拔剑要杀他,他的心思却仍然完全集中在这道难题上,对杀人凶手说:“你等我把这道题算完,免得给世上留下一道未证实的难题。”完全置生死于度外。不迷无以成,一心扑在事业上的人,心无旁鹜。在无关的事情上,心不在焉,自然会被常人视为痴呆。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评论其中一位主人公说:“性痴则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也。”
痴的一种表现是迂。由于专注于学理,沉浸在艰苦的思维劳作中,学人们不谙人情世故,在处理日常事务时,笨拙鲁钝,直如孩提。金岳霖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是当代中国少数几个有自己独立哲学体系的大哲学家,被誉为中国第一个真正懂得近代逻辑学的人。想不到,这位逻辑思维无比精缜的大学问家,却不懂储蓄存款有定期活期之分,将五千元活期存折交给厨师,令其每次持之购物。友人告知可将大额存成定期,小额存成活期,可以随时取用。他思之再三,仍觉不妥。因为他欲将其中一千元死后留给厨师,担心存成定期如果自己突然死去无法取出。友人告知可将此款为厨师另立户头存入,金先生闻言大喜过望,连连称赞:“你真聪明!”更有甚者,金先生竟然不会订牛奶。有一年溽暑,凡去金先生家做客的人,都被恳求“帮忙”喝牛奶。原来他冬天喜欢饮奶,订奶甚多,夏日饮量骤减,而又弃之可惜,却不知道订量可以随意增减。当友人以此理告知时,金先生又是钦佩有加地赞曰:“你真聪明!” 大数学家陈景润在解开哥德巴赫猜想的世界之谜方面,古今独步,但却算不开生活小账。有一次上街买东西,营业员少找了五分钱,他居然坐公共汽车回去讨钱,而车费却要花一毛钱!由于始终埋首自己的精神世界,常有学者不问世风流转,言语行为不合时宜,有时简直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闹出种种笑话。有一位蜚声国内外的大逻辑学家沈有鼎先生就是这样的人。这位从美国哈佛大学、德国海德堡大学和弗莱堡大学留学归来的数理逻辑大师,对政治形势的了解还不如一个小学生。文化大革命中,有一次一条新的“最高指示”发表,沈先生竟当众评论说:这条“最高指示”中“要加上一个逗点就更清楚了”,结果召来一个晚上的批判大会,差一点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曾任“中央文革小组”组长的陈伯达,在“文革”初期曾对当时的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作过四点指示。1971年陈伯达就倒台了,可是很久以后,沈先生在一次批判会上还发言说:“根据陈伯达同志对学部的四点指示”云云,引起哄堂大笑,真是迂得可以。
痴、迂之外,还有狂。孔子在《论语》中,曾把狂分为两类。在《泰伯》中,孔子说:“狂而不直……吾不知之矣。”意思是说,狂妄而不正直的人是不知其可的,这种人狂得毫无道理,语词中的轻狂、猖狂、疯狂都是这一类的狂。在《子路》中,孔子又说:“必也狂狷乎。”接下来的解释是“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这种狂是志向高远的意思,语词中的狂放应当属于这一类。这就是说,孔夫子反对的是前者那种“消极的狂”,而提倡后者的“积极的狂”。有人对罗素说:“所有的男人都是疯子。”罗素回答说:“那正是他们最好的那一半!”罗素所称许的男人性格,大约也是孔子所倡导的“积极的狂吧。
狂有什么道理呢?
有一种狂出于充分占有真理或对事物的深刻认知,由此建立起强烈的自信,“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因而雄视天下,睥睨万夫。自称“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的李白,对韩荆州口出狂言,要“扬眉吐气,激昂青云”,因为他自恃有“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的才能。1919年,英国物理学家爱丁顿接受记者的采访,当记者说,听说世界上只有三个人懂得广义相对论时,爱丁顿沉吟不语;记者以为他客气,说:“您就别谦虚了,爵士!”爱丁顿回答说:“我不是谦虚,我是在想,那第三个人是谁?”如此倨傲是因为,恰恰是爱丁顿,而不是别人,在世界上第一个成功地用天文观察验证了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钱钟书之父钱基博老先生,曾嘱咐儿子拜访章士钊先生,他却抗命不从。后来看到章公的《柳文指要》,钱钟书傲然说道:“当年遵先君命,今日必后悔。”他借清人杜浚的话以明心志:“杜于皇所谓司马迁、韩愈住隔壁,亦不奉访,况余人乎!”真是掷笔而骄。台湾学者陆纬在《清华狂才子,当代一鸿儒》中说,钱钟书在清华读书时,就是口出狂言第一;但同时他也是读书数量第一,发表文章第一,考试成绩第一——原来如此!
还有一种狂是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维护人格的独立,忘其鄙近,自致远大,结果高标见嫉,被视为狂人。据李肇在《唐国史补》中的记载,李白“对御引足令高力士脱靴”,当着皇上的面伸出脚,命令炙手可热的权阉脱靴子,这是李白独特的行为艺术,叫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面对屈原所说的那种“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的浊世,狂是一种进攻式的自卫。它是钱钟书所说的“忤世之狂”,是所谓“刚肠疾恶,轻肆直言”。当年章太炎因这种“忤世之狂”被时人骂为“章疯子”,他那愤世嫉俗的特立独行,被讥为“章疯子大发其疯”;而鲁迅却赞扬说:“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模。”走在时代的前列,言人之不敢言,行人之不敢行,“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样的狂,是精神自由的崇高境界。鲁迅自己就是这样的狂人。面对陈腐而又显赫一时的权威话语,他发出惊世骇俗的呐喊:“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它。”对那些混迹文坛不学无术而又误导社会的衮衮诸公,他向青年大呼:“青年又何须找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森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这样的狂,不亦快哉!
另有一种不狂之狂。在特殊的境遇中,以冷峻的目光,旷达的心态,蔑视迎头袭来的横逆。这里不能不提到旷世奇才聂绀弩。这位黄埔二期的军人,莫斯科中山大学学员,老共产党员,曾亲炙鲁迅先生的杂文家,一生坎坷,屡陷绝境。1957年,聂绀弩被打成右派,旋赴北大荒劳动;因失火,被诬为反革命,判刑一年;文革中又被投入秦城监狱,受了九年缧绁之苦,出狱时已是73岁高龄的古稀老人。他以自创的“绝世奇诗”,昂扬豪迈、壮怀激烈地越过了长达二十余年的悲苦生涯。年届六十的瘦弱老人,肩上压着沉重的水桶,他却自诩为“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在沉重艰辛的脱坯劳动中,他竟能高声长啸“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在斗室中如驴一样,单调地转圈推磨,他居然仰天放歌“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就连肮脏污秽的清厕掏粪也是“澄清天下吾曹事”,而且“手散黄金成粪土,天降大任予曹刘”。蒙受千古奇冤,身陷囹圄,他报之以轻蔑的冷笑:“男儿脸刺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在无边喑气、如磐高压之下,全凭内心的精神力量与之抗衡并取得胜利,这种狂,我无以名之,姑且叫它“神狂”吧。陈寅恪有诗曰“天生迂儒自圣狂”,“圣狂”二字庶几近之。可以说,这种狂,才是狂的最高境界。张之洞有一联可谓狂绝:“海到无边天是岸,山登绝顶我为峰”,气魄之大,罕有其匹;但是,如果和聂绀弩的诗“嵩衡泰岳皆0等,庭户轩窗且Q豪”相比,张诗虚夸空泛,气浮于外;聂诗豪情郁结,神思内莹,真高下立判。
有一位现代西方管理学家说:“只有偏执狂才能取得成功。”这话其实中国古人早就说过。太公《阴符经》上说:“大智似狂:不痴不狂,其名不彰;不狂不痴,不能成事。”痴狂对举,将其视之为成功的条件,看来是古今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