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

碧　竹

来到台东的第一个晚上，我就被隔壁一个小孩子的哭声吵醒。以后接连几天的晚上，那个小孩子的哭声都吵得我不能安睡，我才开始注意到我的邻居。

我的邻居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子还不会讲话，整天静静地躺在摇篮里；女孩子今年五岁，每天晚上哭的就是她。这对夫妇本来不是住在这里，因为男的调职，只好搬到台东租房子住。房东把一间大房子隔成三间，他们住在里面两间，我住在最外面，只隔了一道木板墙，小女孩的哭声我可以听到，那个年轻母亲哄女儿的声音我也可以听到。

这个小女孩特别爱哭。她不但晚上哭，白天也哭。吃饭时要哭，要起床也哭。本来不应该哭的，她却哭得嗓子嗄哑。一天到晚都听见她哭，哭得我又气又恼。每次小女孩一哭，年轻的母亲就想尽办法哄她，拿东西给她吃，逗她玩、逗她笑，好像一点脾气也没有。那个年轻的爸爸就没有那么好的性子，小女孩哭久了，他会大声骂她、吓她，年轻的母亲从来没有用过这一套。有时夜里被吵醒，睡意正浓，不免一肚子火，真希望年轻的母亲突然发脾气，打她女儿一个耳光。

有天晚上，尖锐的哭声又把我吵醒。这一次小女孩哭得特别凶，哭声在宁静的夜里回荡着，嘹亮无比。刺进我的耳朵，就像尖刀刺着我的心。我用双手捂住耳朵，仍然抵挡不了哭声凌厉的攻势。翻来覆去，好久都睡不着。好几次我想冲出去大吼，吼出满心的怒火，但是我终于忍住了。我听到年轻的爸爸低声责骂。然后，有人下床，拖鞋在房里来回走动，小女孩的哭声也跟着移动到每一个角落。我听到年轻的母亲的声音：

“不要哭，乖乖，爸爸在睡觉。”

“不要哭，明天妈妈带你去玩。”

“不要哭，明天妈妈买洋娃娃给你。”

“不要哭，你看，弟弟被你吵醒了。”

小女孩一直哭着，嗄哑着嗓子。年轻的母亲不停地说着，最后竟然低低地哭起来。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听姐姐说，小时候我非常爱哭，动不动就哭，一哭就不停。姐姐说她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出生七个月后，一连哭了七天七夜。哭声由尖锐而嗄哑，由嗄哑而再也不能出声，最后，只是嘴巴一张一张、喉头一动一动，眼睛睁得好大，满脸是汗水。母亲整夜不睡地抱着我，从房里走到大厅，从大厅走回房里。来来回回，走到天亮。后来母亲看到我哭成那个样子，又急又怕，也就哭了。接着，我病了一场，等到我的病好了以后，母亲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不久，母亲得了肝病，时好时坏，拖了十几年。母亲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这件事，大概她认为在儿子的成长里磨损青春是应当的，是微不足道的。啊，母亲。

那一夜，小女孩一直哭着，年轻母亲的拖鞋也一直响着。但是，我再也不觉得小女孩的哭声刺耳了。

（选自台湾《亲情·爱情·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