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小说)

2005-04-29 00:44
山西文学 2005年6期
关键词:垫子老张刘老师

书 鹏

老张病了。他先是在家躺了半个月,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出院后在家又躺了十多天。正当院子里的人聚在一起商量着再买些营养品看看老张的时候,老张开了家门,自己走出来了。

老张走出家门的时候是个星期天的下午,时间是五点来钟。院子里说笑的人本来挺多,门一开,大家立刻沉默了。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子扫在了老张的身上。眉眼还是老张的眉眼,可脑袋的形状不是了,眼前的老张一下子瘦得不成样子。“老张,你瘦多了。”“老张,你怎么一下子瘦得这么厉害?”人们缓过神来,开始七嘴八舌。“是啊,那么多的肉不知道跑哪里了,我也正奇怪呢。”老张顶着大家的目光,毅然抛出一句幽默的话。听了这样的话,谁都没笑。看着虚弱的老张架着两条细细的胳臂慢慢地走出人们的视线,大家的目光凝聚了。“这个人快不行了。”每一个人不约而同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可是谁也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对老张这个人,大伙儿太熟悉了,尽管他已经退休七八年了,可一提起老张,人们的脑海里就会涌现出个子不高,一脸憨相的老校工形象。学校里面姓张的不算少,可人们只有对老张才一直老张老张的叫,他的本名知道的人反而不多。老张做事勤快,肯动脑子,能吃苦,人缘也好,什么电工活、木工活、水暖活、油漆活,样样都拿得起来。谁需要老张帮忙,和老张讲一声就成。许多废物叫老张拾掇拾掇,总能变废为宝。就是个灯泡吹了,老张也要对着太阳转那个灯泡,看看能不能把灯丝碰上。实在手酸得不行了,灯丝还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就说一句:“唉,谁让咱不是爱迪生呢!”这才扔。

老张刚来这个学校的时候,就是一个临时工,可愣是凭着老张的工作态度、敬业精神,学校给转成了正式工。说来您也许不信,老张还曾有机会转为正式教师呢。可那惟一的一次机会,因为他的认真劲给耽误了。以至于后来人们说,老张有个优点是实在,有个缺点是太实在。

说来话长,有一段时间,学校没有体育老师,原来的体育老师呢,去省城进修去了。进修到底能学多大本事,那是另外一说,进修完人还能不能再回来,真还是个问题。就是山村小学,也不能没有体育教师啊,况且,这个学校还是响当当的县办中学呢。校长头疼了几天,想到了老张。当时,人们还叫他小张。

“小张,我看你腿儿胳臂还挺灵巧,也喜欢拍个篮球,踢个足球什么的,现在咱们学校正缺个体育老师,你要不临时顶一顶,领上娃娃们活动活动?”校长开门见山。

“咱可纯粹是瞎耍呢,没学过体育,不知道要领,再说,人一多,我就讲不成话。”

“我看你行,你有股认真劲。至于动作要领嘛,我看也没什么,多看看教案,自己琢磨琢磨就成了。关键是要安全,安全第一啊。在人前不敢讲话,主要是缺乏锻炼,今后要大胆,要主动。报酬嘛,你多报点加班就行了。”

“既然校长这么说,那我就试试,不过,我有言在先,我是临时的,您呢,还得再赶紧物色别人。”

校长就是校长,眼光不会错。穿上运动服的老张往操场上一站,吹着口哨指挥学生还蛮像回事的。两个月下来,学生的反映还算好。体育器材坏了,老张顺手就整好了。乒乓球台子星期六坏了,老张搭上星期天,拿水泥全都抹了,耽误不了星期一上课。接力棒裂了,老张又刨了一个,一头抹上白油漆,一头抹上红油漆,和商店里卖的一模一样。

正好学校有几个转正的指标,校长考虑把老张也转了,这样也省下再找体育老师了。转正这件事,校长同意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要通过教育局领导的考察验收。

校长找见老张,叫老张准备准备,并口授机宜:“你要是对一些动作暂时不熟练,没把握,就不要做或者少做示范动作,反正他们看的时间也不会太长。”老张满口答应,随后对校长说了许多感谢的话。。那一天,老张正让同学们做准备运动时,看见不少人说笑着进了学校,老张知道,领导来了。

那一节课老张上的是前后滚翻,老张才让同学们把垫子铺到沙地上,领导们就来到了操场。看着夹着包包的男男女女,老张心里就开始紧张起来。

三五十个学生挨个做前滚翻,总有几个掉在垫子下面的。后滚翻也是。于是,老张对那几个同学打气:“动作一定要协调,用力要均匀。你们翻的时候,我可以辅助你们,没事,要胆大。”同学们再翻,仍旧有几个掉在垫子外面的。

这时,老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众目睽睽之下,老张决定亲自示范。他把校长的嘱咐忘了。

老张在垫子前跪下,叫同学们认真看,注意把握要领。老张蹲在垫子前,把脑袋抵在垫子上,屁股一撅,朝前翻了过去。

但是,很不幸,意外发生了,老张他、他……他滚到了垫子下面。

是的,他滚到了垫子下面。等他站起来时,屁股上满是沙子。沙子随着人们的笑声一起落下来。

这时候,老张的认真劲反而上来了,他决定再来一遍。他蹲下,双手压住垫子,膝盖抵住垫子的边缘,和他的敌人垫子对视片刻,脑袋一扎,屁股一撅,又来了一遍前滚翻。

可是这次,他,他……他又滚到了垫子下面。

这一下,同学们,校长,还有教委的领导全笑了。笑得非常开心,笑得前仰后合。躺在地上的老张没有看到蓝天,看到的全是张开的大嘴。这时的老张像喝多了酒,从头发梢到脚指甲全红了。

老张栽了,本来是开卷考试,可是他非要闭卷,结果,考试成绩不理想,不及格。你说,能怨谁?

对那些夹着包包的领导们来说,这是一次愉快的视察,对老张来说,这是一次痛苦的记忆。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后来,老张出丑的事情在教育局内部变成笑话,传开了。校长也是感觉很没面子,虽然对老张没说什么,可是就赶紧打报告,调来一位真正的体育教师。

掐指算来,这竟然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三十年来,人与人之间的是非恩怨早把这件事淹没了,现在已经没人提这事了。

老张虽然大病一场,可是精神还好。每天早晚,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老张照例是要在操场上走走的。这天晚饭后,老张在操场上溜达的时候看见有两个学生在操场上折腾着什么。循声过去,原来两个孩子正在垫子上练习前滚翻与后滚翻。“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不行呀,大爷,明天上午教委的人要来检查体育达标率,班上就我俩还差点,得抓紧时间练练。”“呵呵,这么回事啊。哪里还不行,我瞅瞅。”这一瞅,瞅出问题,俩人共同的毛病就是老往垫子外面翻。头是在垫子上的,可是一翻身,屁股就落在垫子外面了。

“主要是一开始脑袋就歪了,另外胳臂上使的劲也不均匀。”老张立刻指出了问题的要害。“你说的我们都知道,可是怎么弄就是不行啊。”小伙子们挺发愁的。

老张还想说点什么,可是脑子里面有个小人扇了他一记耳光。他愣了愣神,听见那个小人说:“你还有脸在年轻人面前卖弄这些?当年你也不是和他们一样?”听了这话,老张闭嘴了,只觉得耳根子发烧,脸皮也火辣辣的,手心里立马攥了一把汗。多亏天快黑了,俩小孩没看见。他妈的,今天这是怎么了?有三十年没有为什么事害羞过,红过脸了。

“集合,立正!稍息!”下课铃声响过,体育课刘老师把学生们集合在一起准备下课。这一节上的是前后滚翻与跳远。这时候,刘老师看见了操场边蹲在柳树底下眯缝着眼睛直朝这边张望的老张。“退休的人,无所事事,看见啥都好奇。”刘老师心想。

等同学们抬着垫子去器材室的时候,老张慢慢地朝刘老师走过来,像一个腼腆的幽灵。

“老张,你好,有空出来转转?”“刘老师,你把垫子给我留下吧。”老张开门见山。

“啊?要垫子?你准备干啥?”“天气这么热,在家也待不住,我想躺在上面看看月亮。这几天晚上月亮可真好,再说,我估摸着躺在这个东西上面也挺舒服的。”

“你说的没错,快十五了嘛。这几天又是晴天,万里无云。啊,老张,您倒是有雅兴呀。”

“不是什么雅兴,是突发奇想。您看行吗?”

“老张,没问题,您的这个愿望好满足,这点小事咱说了算。”刘老师摆摆手,叫住了同学们。“好,谢谢!要是遇见下雨什么的,我保证给你收回去。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老张指指器材室说。器材室离沙地不远,就十来米。

“可是你别在上面睡着了,晚上可是容易着凉啊,这老天爷呀,说变就变。”刘老师把一把钥匙从一串钥匙上摘下来,拍到老张手里。“这是器材室的钥匙,明天上午你配上一把,下午给我送来,别耽误了我的课就成。”

等刘老师和学生们走后,老张开始端详着这个垫子。垫子还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只是颜色和过去不太一样。能不能成功,他没有把握。心情有点紧张,有点兴奋,他像一只猛兽,面对刚刚捕获的猎物,不知道该如何下嘴。在吃这块肥肉之前,他想先做点什么。

器材室门开着,他信步走了进去。房间不大,可是秩序井然。什么哑铃、乒乓球拍子、跳绳、篮球、足球、接力棒等物品规规矩矩地摆放在器材架上。这个器材架还是老张动手利用旧课桌割的呢。老伙计样子没变,可是明显旧了,有些地方清漆已经脱落,露出了木头茬子。一条腿已经折了,为了继续让它发挥作用,好心人让它踩了半块耐火砖。

器材架上有一本教学笔记,一定是刘老师落下的。果然在封皮的右下角,写着一个“刘”字。看别人的笔记是不礼貌的行为,这点老张清楚。可他还是忍不住拿起那个本子。别看刘老师五大三粗的,可写的字却像小姑娘在跳舞。老张翻呀翻呀,在中间某一页上,三个大字格外耀眼:前滚翻。

老张赶紧就看,上面这样写着:

前滚翻

动作要领:双手撑在垫上,两腿蹬伸同时屈臂低头、提臀,依次着地,抱小腿团身成蹲撑。

保护与帮助:站于体侧托肩、压小腿助起。

等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完的时候,他好像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做了。

不大一会功夫,四周便完全静下来了。确信没有人再来操场了,老张拉开了架势,他要打一场硬仗。他把衬衣脱了,露出里面的二股筋背心,把裤腿卷了,露出里面的蓝色秋裤。

老张面对垫子,像酒醒后的武松面对着吊睛白额大虫。不能后退,只能决一死战。

老张在心里把那几个字挨个捋了一遍:“两腿蹬伸同时屈臂、低头、提臀,依次着地,抱小腿团身成蹲撑。”然后双手撑在垫上。这个墨绿色的冤家张着大嘴,好像要把他生吞似的。老张的血往头上涌,心想:“把人整个儿交给你得了,死活就这一次了,谁怕你呀?”然后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等他再浮出水面,发现自己还活着,稳稳地坐在垫子上。

他没掉到垫子外边,屁股上面也没有沾上一丁点土。他成功了。真的,千真万确。

连住几天的练习,老张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这天他准备结束训练的时候,突然看到垫子下面有一个红本本。把本子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中国地图册》,塑料皮,还八成新。一定是哪个同学丢的,看书的扉页,没写名字。“什么学生,把书也丢了。”老张拍拍上面的土,顺手就翻着这本《中国地图册》。

北京是去过,是和美术组的李老师去的。那一年和李老师去买石膏像,先去的省城,没有,才去的北京,乘美术用品商店的售货员给石膏像打包的时候,他们抓紧时间去了趟天安门广场。两人在北京没敢多待,买上东西就折回来了,老张还记得石膏像的名字叫伏尔泰和阿里斯托芬。两个外国男人。

“您二位慢走,一定要轻拿轻放,注意安全,千万别磕着了。”他现在还记得女售货员的笑容和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北京话就是好听。

回来后,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和天安门的美好印象一直伴随了老张好长时间。可是,这种感觉渐渐变成了懊恼,老张懊恼自己没有足够的钱,不能在北京再待几天,再看几天。

盯着地图册上那个表示北京的红五星,老张回忆了半天往事。手里的这本地图册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中国大得很,没去过的地方多得是。

他一边仔细地看着地图上面的城市农村,名山大川,一边独自低声嘟囔:“老张去上海,老张逛外滩;老张去杭州,老张游西湖;老张登泰山,老张观日出;老张……”从东三省,到大西北,从黄河中下游,到长江流域,再到珠江三角洲……老张翻一张念一张。一会儿工夫就把全国转了一圈。

“是我的地图册,还给我吧。”有小孩的声音。抬头一看,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站在他的旁边。

“怎么证明是你的?”

“上面有我的名字。”

“哪里有?”

“最后一页。”

翻到最后一页,果然有歪歪扭扭的三个字“王超明”。

“你叫什么?”

“王超明”。

“看样子书是你的了,不过,不能一下子还给你,要不你下次还丢。这样,我考考你,怎么样?”

“你说题目吧,没学过的我可不会。”面临考试,孩子有点紧张。

“你会前滚翻不?来两下。”老张的题目有些让人出乎意料。“会!”孩子还算利索,前滚翻很快完成。“再来个后滚翻。”又很快完成。

题目似乎有点简单,老张有些不甘心,但是不能食言。他把手中的书给了孩子,孩子一扭屁股就要跑。“你站住,你也看看我的表演。”小孩一回头,老张已经在垫子跟前等好了姿势。小孩不跑了,看着这个老人的一举一动。老张双手托地,脑袋猛地朝垫子上一扎,好像深海潜水。“啪!”过去了,动作也很利索。小孩喊了一声:“好。”

“再给你看看,你给我数着。”老张再接再厉。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口气,老张翻了四十个。

等王超明准备数第四十一的时候,老张坐在垫子上,喘着粗气,和他聊开了。

“你是县城的?住哪条街?”“不是,我住校的,我们村离这里有三十里路呢。”小孩指着远处的学生宿舍,还说了一个村庄的名字。这个村子让老张想起一个人。那是老张的老朋友,老伙计。暑假前还在教学楼前见过他,几年没见,老家伙发福了。

“老顺你认得不?”“怎么不认得?那是我爷爷。”“你爷爷?哎呀,这可巧了,他还好吗?”“一点都不好,他死了。”孩子的声音低沉下来。

“死了?什么时候?怎么死的?放假前我还见过他,怎么现在就?当时,我,他……”老张的心一沉,有些语无伦次了。

“今年暑假。当时,他为了我上学的事情跑了学校好几趟,后来终于办成了,他特高兴,就喝了酒,喝得有点多,脑溢血,送到医院半小时,还没来得及抢救,就死了。都怨我,考试老是差几分。”孩子甩着哭腔。

“没想到啊,没想到!哪……”“爷爷,我不能和你聊了,马上要上晚自习了。我要走了。”

“那您慢走。”老张站起身对孩子说,可是语气好像是对老顺说的。望着小孩身影远去,老张意犹未尽:“好好学习,将来找个好工作。”小孩拐进了教学楼,对老张最后一句话,也不知听没听到。

此后每晚,一有空,王超明就来到操场看着这个自称是爷爷的好朋友的老头子和垫子叫劲翻跟头。老张翻,孩子数。或者孩子翻,老张数。看着老张死命地把自己的身子往垫子上摔、孩子往往停止了数数,问老张:“张爷爷,你是不是和这个垫子有仇?”要不就是这样的问题:“运动项目那么多,你为什么单单喜欢前后滚翻?”对这些个问题,老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呶呶嘴,示意孩子快数数,别数错了。

突然想吃饺子了。老张要自己请自己吃一顿饺子。饺子是从小卖铺买的速冻饺子,老张爱吃猪肉白菜大葱馅。“好吃不过饺子,好活不过躺着,老人们的话不假。”老张边吃饺子边想。人老了,小时侯的事总是不由自主地往眼前蹦。有一次,一个远房表哥参军顺路看看他父母,还在他家住了几天,临走的时候,父母想给客人吃顿饺子,可是没白面。那年月想借都没地方去。没办法,只好吃了一顿玉米面饺子。白菜豆角馅。远方表哥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死在战场上了。这可能是他一生最后一次吃饺子。往事是不能想的,一想,就要掉眼泪。为父母,为远房表哥,也为自己。老张一边想,一边吃,一边就往碗里掉眼泪。泪花和香油花一同混合在醋碗里,使味道添了些咸味。“现在多好,只要有钱,还发愁买不到好吃的?”

想起自己该去医院复查了。他拿出了自己的病历,上面的字龙飞风舞,嬉皮笑脸,却正宣判了医生对他生命的最终裁决。

秋风就是一把大扫帚,要把树枝上的叶子全部扫光。一阵风少一大片,再一阵风又少一大片,树枝渐渐从浓密的树叶里露出端倪。望着透了亮露出皮的树,老张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前根本没有。望着即将凋零的树叶们,老张想起一个故事,那还是很久以前从《连环画报》上看来的,说是一个得了重病的女人数着窗外的树叶,把希望寄托在最后一片树叶上。隔壁的一个老画家为了安慰这个女人,连夜画了一片树叶,惟妙惟肖,摆在女人的窗外。女人靠着那片不落的叶子给自己打气,情况竟渐渐好起来。可是当女人病愈的时候,她发现老画家早己伤风感冒引发肺炎死了。

故事的名字好像叫《最后一片落叶》。画上的老画家留着大胡子,像马克思似的。老张觉得那个老画家真是个好人。

而自己窗前的树叶也要马上落尽了。突然就感觉自己也需要一片树叶,一片不落的树叶。“不用麻烦别人了。”老张想。老张从床下面翻出一张绿色的不干胶纸,拿剪子仔细剪成叶子形状,把它平平层层地贴在了窗户上。叶子长长的,像农村老大娘的剪纸,更像一条干鱼,死巴巴地爬在了窗户上。

“这一下,别说是风,就是用指甲使劲抠也得费些力气,非用刀片刮不可。这主意不错。”老张对自己的智商很满意。他笑了,笑得出了声,笑得很开心,很爽朗。

第二天,老张没去医院复查。

秋后的一天,王超明突然来找老张了,一脸的肃穆,“张爷爷,我们马上要参加全区统考,我得抓紧时间复习,这几天,我就不来看您了,电视上说,最近降温,您要注意身体,要是天冷了,就别出来锻炼了。”“孩子,没事,爷爷活了这么大岁数,锻炼出一副火眼金睛,什么时候刮风,什么时候下雨,爷爷一看天就知道。谢谢你啊。你要好好复习,好好考试,考多少分数都好,就是千万别偷看,咱可丢不起那个人。”对老张的谆谆教导,王超明点点头。

老张像往常一样,到操场去了。空气中有些潮湿,一丝小风朝他袭来。也许他准备冒险,也许他就根本不懂天气,说了大话,反正,他人已经到了操场。

老天爷的动作比人快。就在老张把垫子从器材室里拖出,活动活动胳膊腿儿,准备开始今天的功课时,空中有雨丝落下来,老张先是感到额头鼻尖湿润,等他抬头望天,脸便全湿了。风在顷刻之间猛烈起来,夹杂着雷声,雨像麻袋片一样飞下来。老天爷仿佛最后考验这个老人似的,面对从天而降的乱箭,老张躲闪不及。

这时候的老张开始后悔没听孩子的话。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目前的任务是赶紧把垫子拖回器材室去。着了雨的垫子格外沉重,深绿色的垫子被雨一打,成了墨绿色。老张有些力不从心。

老张就在雨中,拖着垫子,朝器材室走去。不足十米的距离,好像有五十公里似的,不,有五百公里。倾盆大雨好像在追着老张和他肩膀上的垫子,老张每向前走一步,雨就更大一点。

他不能再走半步了,他呼吸急促。“谁来帮帮我啊?”

“王超明!”他脑海里突然涌出一个名字。于是他憋足了劲,大声将这个名字喊了出来:“王超明”。可是,他的喊声只有自己听到,那是沙哑的喉音。响应他的除了雨点打在地上劈里啪啦的声音外,就是由远而近断断续续的雷声。雨中,王超明和同学们的宿舍,一排排的平房发出暗淡的灯光。

“王超明”第二次的呼喊刚一出口,就知道是无望了。雨与雷声把一切都淹没了。

当老张苏醒过来的时候,他看到校医穿着白大褂,皱着眉头,正拿听诊器认真地听他的心跳。

老张是被刘老师和王超明一起从雨里抬回家的。看到老张醒过来了,他们俩都微笑起来。

“都这样了,还这样折腾自己,你不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你真的不想要命了?”大夫轻声但厉声责备着老张。“医生诊断的很确切,我的病我清楚,只是时间问题。吃药、打针、输液,就这些事情,真的顶用?可是,人又不能等死。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千万不要为难别人。”

旁边的刘老师一听这话,眼泪刷地流出来。“老张,你不要这么说,你要有信心。”“信心一直都有,可是,病才不会因为你有什么信心就不欺负你。你说呢?有些事情真是奇怪啊,年轻时候不会的事情,现在居然行了,真是奇怪啊。”老张讲话有气无力,他心里一直还惦记着前滚翻。

夜深人静,老张的身子忽然轻巧起来,他好似被某个人牵着,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他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四处花草,香得让人窒息。他边走边看,心里很纳闷:我怎么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突然,身子绵塌塌的,躺在了软软的垫子上,四周的花草渐渐离他远去,又好似掉进了一个大大的陷阱之中。情急之中,他抓住了什么。睁开眼,见王超明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懂事的孩子没走,一直陪着他。他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一个让人出汗的梦。

“爷爷,你怎么了?”王超明急切地问。

“没事,一个梦,我可能睡着了。”

被王超明握过的那只手,好像胖了起来。原来狰狞纠缠的血管和突起的青筋骨节已经掩埋在鼓鼓的肉里了。手掌上下开始呈现暗红色。“毛细血管破裂了,他们已经等不及了。”想着那些毛细血管争先恐后地破裂,老张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你们这些坏小子们……”好像咒骂那些背弃了组织的叛徒。

不是胖,是肿。老张自己清楚。看完了手,再看自己的脚,脚也肿了。老张本来脚面就高,这一下,脚把袜子撑得像一堆发酵的面粉,俗话说:“男怕穿鞋,女怕戴帽。”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

心脏好像不想跳了。“你他妈的真的不想干了吗?”老张眉毛结成一个疙瘩,扪心自问。突然心又跳得很快,很痛。老张的头向上仰着,无力地在空中转来转去,像缺食的蚕寻找桑叶似的。没有看见天上的满月,也没有看见那片绿色不干胶叶子,倒是看见一个硕大无比的墨绿色垫子和满满的工具箱铺天盖地朝他砸来。工具箱倾扣了,老张看见了钳子、锥子、铁丝、锯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已经无处藏身。

邻居朋友们还没有再看看老张,老张就死了。他死于发烧引起的心肺功能衰竭。吊唁的人们陆陆续续来了,除了烧香鞠躬,细心的人们发现,大伙儿第一次看望老张时送他的那些豆奶、柑粉、水果罐头还原封未动!看来,老张再也无法享用它们了。如果非要把这些东西利用一下,不妨作为祭品,摆在老张的灵前。

老张死了。老张他死而无憾,他一辈子辛辛苦苦,稳扎稳打,没叫人说过半个不字。他还能连续做前滚翻几十个掉不下垫子。大伙儿,谁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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