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记录

2005-04-29 00:44
上海采风月刊 2005年6期
关键词:记录本同胞本子

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听说了一位叫凤仪萍的老人,最近他刚刚把自己珍藏了几十年的一个小本子捐给了上海抗战纪念馆。这本来是一个已经早已作好的决定,可是当博物馆的人来交接的时候,凤仪萍,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却像个小孩子似地犹豫不决,他递出那个小本子的手在空中呆了很久,拉锯拉了很久。他说,自己像是交出了生命。

一个广州的小有名气的外科医生,一个已经退休的医学教授,他交出的到底是什么?这个小本子,凤仪萍老人叫它做生死记录。

以下是凤凰卫视记者晓楠与凤仪萍老人对话--

晓楠: 昨天我们谈了一夜,您说最后再考虑一个晚上。

凤仪萍:是的,从感情来说,我是舍不得交的。

晓楠:您到底是藏了六十多年。相当于把身体的重要脏器捐献了,像这种感觉。这到底是怎样一份东西呢?

凤仪萍:这个珍藏了六十年的本子,是一份三百人的名单,这些是抗战时期被侵华日军抓到日本的中国劳工的名字,其中九十八名死难者的姓名、住址、死因、和劳工工号都被完整地记录了下来,这个本子记录着一段历史也记录着我少年时代的那段往事。那是一九四四年的上海,那年我14岁。我准备到父亲的木材工厂去游玩,在路上遇到了日本人。日本兵拿着刺刀,我赶紧掏良民证,一掏,掏不到了。接下来呢,旁边两个日本兵包围过来。下午四点多钟,“哗”一下子,拽了十几个人,一个卡车上面,把棚一拉,蒙在里面,很突然的一个情况,被抓住了。

晓楠:抓到什么地方去呢 ?

凤仪萍:不知道。干什么,也不知道。当时有几种猜想,有人说,是不是把我们抓去,把我们的血抽干净,做血浆。大家听了害怕。关了十几天,那天晚上大概快半夜的时候,“呜――”,拉了警报,十几辆日本军用卡车来了,日本兵拿着刺刀,叫嚷:起来起来,把我们一个个赶到卡车上面去,一下子开走了,开到集中营里。当时也有几个人,被抓住以后,写了个纸条,上写“我们被日本兵抓走了”,从车子的缝里面丢出去。

晓楠:其实是很无望的,只是心里留了一点点侥幸的希望。

凤仪萍:这个时候有一种渴望,希望家里知道一下,希望告诉他们一个信息,知道我们被抓走了。可是我们最终也没能把自己被抓的消息告知父母,就这样,我和一群素不相识的人,被赶上了一艘不知目的的货船。运到什么地方不知道,一赶到船底下以后,船开始启动开始摇晃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被押走了。这个船一下停停,一下走走,日本兵说风浪太大,把人丢掉,把矿砂保留,大家一听到这个消息,也更怕了,吓得不敢讲话。就这样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多天。

晓楠:那二十多天太煎熬了。

凤仪萍:是煎熬,衣服上面很脏,一身衣服穿了二十多天,那个袖,把里面一磨,生了臭虫以后,都烂了。就是人家讲的叫化子,乞丐的样子,头发也长了,蓬头垢面,大小便都在船仓里面,在铁矿船里面。然后痛哭流涕,想家,想父母,想亲人,想妻子,想孩子,各种各样的表现都有,像地狱里面的恐怖景象。大家很悲痛,结果被抓来,抓到日本这个国家来,这是从来没想到的,做梦也没想到。

晓楠:上了岸就嚎啕大哭?

凤仪萍:大哭,大家都瘫了,说这样子怎么办,这一辈子有没有生还的可能?有没有再回到祖国的可能?绝望了,绝望了,没有希望了。一九四四年九月,我与三百多人一起被押送到日本栗山角田煤矿,在一个叫共荣寮的工棚里被编为四十一号,成为被抓到日本的年龄最小的中国劳工。工房里发一床毯子,晚上盖着,白天就把它卷起来,卷着在身上捆起来,把它用绳子绑在身上,下井挖煤去。带一个饭盒子,饭盒子是木头的,背在身上面。规定你在矿井底下,告诉你,工长讲了,吃饭了,那么就把饭盒子打开吃,不讲的话,你不能吃的。好多人在半路,在矿外的山坡上面,走着走着,把饭团子抓起来往嘴里吃掉了,饭盒子就空掉了。

晓楠:那他要先开始把那个饭团子吃了,接下来这一天,他怎么过呢?

凤仪萍:矿井底下,好多人都饿死掉了。有时饿得走到路边,把青草抓起来,往嘴里吞下去了,树叶长的芽,也把它吃下去了,一种甜味的感觉。我们看到有两个中国同胞,日本工头把鱼骨头丢在煤里面,他们跑去抓起来,就吞下去了。这是人吗?这不是人嘛。下矿井的时候,在山坡上面种了一些土豆,把它挖出来,放嘴里咬了,生的吃了。吃的时候,日本工头看到以后,他把你拽出来,棍子敲上去,牙齿敲掉了,“八格亚路”。他“八格牙路”骂过来的时候,我也回了他一句“八格”,结果给吊起来,他用水灌,灌到鼻子里面,打了几个钟头以后,拿起斧子来,把我这个手指砍掉了,砍断了三分之二,一直到这里……很悲痛。所以我一生都不敢讲,讲了以后伤心,很悲痛,很难受。

晓楠:凤教授,我这样仔细询问您的经历,让您展开伤疤,我真的觉得有点内疚,某种程度上来讲,我没有想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在说到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仍然会如此地不能自持,会如此地激动。作为一个外科医生,我想,凤教授您在大多数时候,都能让自己保持冷静,因为这已经成为您的一种职业素质。但只有这一段经历,那种痛苦,永远都不会离去。

凤仪萍:有一天下午五点多钟,大家说“集合集合”。那已经下大雪了,一看,小田岛寮长,还有几个工头,翻译坐在那里,杀气腾腾。我们转过来一看,五个同胞,被绳子捆在那里,衣服全部剥得精光以后,躺在雪地里。“你们看到没有,逃跑的下场来了”,他就打,用木棍子敲,用皮鞭抽,还有两个翻译,轮流打,日本工头也打,当时有两个同胞打到后来呼吸也没了。那天的西北风刮得很厉害,雪也很大,走过山坡的地方,一棵树上面,有一个人用绳子吊死了,一看,这不就是第几小队的一个同胞吗,等我们去把他抱下来的时候,人全身已经冻僵了。十五岁那年,我想到了死亡。我想,与其折磨到死,倒不如自己吊死,或者跳到山崖里,跳下去,山沟里面跳死,悬崖峭壁跳下去,死掉也算了,了此一生。这时,我们的班长,一个小学老师,一把抓住我,小凤,你干什么,我说我受不了这个罪,我受不了这个侮辱,我说我想到死。他们把我抓住,两个人抱住我,说人要死走这个绝路,很容易就死掉了,死在日本的北海道,异国他乡,家里都不知道。这个时候有一种渴望,希望家里知道一下,希望告诉他们一个信息。这个时候他们告诉我弄了个“生死记录本”,他们说我们这里已经把伤亡人员的名单一一记录,他们的字写得很端正。我说有什么用吗?他说今天告诉你,小凤,你的年纪最小,十五岁,所以你不能死,你更不能想到自杀,你要活下去。

晓楠:劳工们把这种希望寄托在您身上,可能因为您年龄最小。

凤仪萍:一次,放炸药的时候,大的石头,每块几十斤,“哐”一下子压下来,把一个人压在里面,一看,是班长嘛,韦蹈老师,快要死了。我们赶快去抬,从煤里面,把煤挖空以后,把他抬出来。结果这个大腿整个都断了,断了以后,摇摇晃晃,他呼吸很困难,他对我说,估计很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个本子,你把它拿起放好,无论如何要保存好,你要记住,不要丢掉,等到有一天回到祖国,你要带回去,小凤,为了这个生死记录本,你也要活下来。就这样,我把工友们称为生死记录的本子保存了下来,并继续着那位死难工友的记录,可是,第一次的记录却给我留下了终身的遗憾。我后来很后悔,我说怎么搞的,我很粗心大意,我没有问他在中国上海的住址在什么地方,还有什么亲人,都没有。

晓楠:没有地址就意味着不可能告诉他的家人,他的下落。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意识着他的生命是怎么终结的,看着写着特别简单,但是一个生命就这样没了。

凤仪萍:对。只有死亡日期。

晓楠:在那个环境下记这个本子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

凤仪萍:我们大队上一个家伙,我怕他告密,他有一次看来看去,他说,你干什么事。他有时候去床上翻翻你的东西,看你有什么东西,他有时候找一些蛛丝马迹。我和其他几个同胞说,你们注意一下,这里一个本子,万一我不行了,你们要把它带回去。这样子一讲以后,他们说知道这个事了。就记下来了,有时候写死亡日期,听旁边人讲,这个人是哪一天死亡的,昨天,几月几号,哪一天死的,几月几号,记几月几号,接受那个生死记录,也知道有某某某同胞去世以后,我记下来,心里面就像戳了一刺刀一样。几个月下来,工棚一半的人都空下来了,这边空,那边空,都空了,人都少了。

晓楠:人越来越少,都是病死的,饿死的。

凤仪萍:饿死的,打死的,在井下压死的。

晓楠:每天那个工房里人都在少吗?

凤仪萍:都在少,人越来越少,然后大家绝望,外面的消息基本上封死了。

晓楠:那个时候就需要这样一个很有象征性的东西,它就是要寄托你全部希望的一个东西,你才可能会活下去。

凤仪萍:爬出矿道以后,到外面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我们说,我们今天又在地狱里多活了一天。有一天,我爬出矿道后,有人对我们说,你们不知道日本已经投降了吗,八月十五号,今天是九月十五号。我们大家听到简直是一个,怎么说呢,人绝处逢生,根本也没想到,在地狱快要到的时候,突然接到这个喜讯。大家跪在地上抱头痛哭,你看我我看你,怎么,我们得救了,我们自由了?我跪在那里,我说韦蹈老师,韦老师,你讲的道理,今天我看到了,我今天看到了我们得救了,这个生死记录本的一个希望实现了。

晓楠:什么时候回家的?

凤仪萍:抗战时期被侵华日军抓到日本的中国劳工有四万多人,其中只有三千人活了下来。1945年10月,我在离开父母四百多天之后,从日本回到了家乡上海。回来时船开了三天三夜,当我们看到长江口岸,看到祖国土地的时候,我们全部跪在甲板上,都痛哭流涕。看到祖国,抱头大哭,那种情形永世不忘的。因为从那个地狱里面爬起来之后,再重新看到祖国,当时根本想不到的,没想到今天又回来了。回到家里,母亲叫我的小名。她说你又回来了,我说是的,妈妈我回来了,她哭了,她说算命的说你到西南方去了。我说不是,被日本鬼子抓到日本北海道一个煤矿里面,地下挖煤。我的几个侄子比我小一点,小两岁三岁的都有,一看,他们都吓呆了,抓到日本北海道,今天看到这个人回来了,他们很惊讶。所以我有时候讲了以后就不多讲了,不多讲。

晓楠:为什么不愿意多讲?

凤仪萍:我讲了以后很悲痛,讲到我淌眼泪水,一讲我就悲痛,一讲我就哭。当时,父母除了惊讶儿子的传奇遭遇之外,并没有太多的追问,因为那是他们无法理解的另外一个世界。同龄的伙伴们更无法理解海上漂泊的恐惧,孩子们甚至并不相信我为了一个带着泥巴的土豆被砍伤三个手指的故事。我也就慢慢不再提起那段往事,只是经常一个人翻看着那本生死记录。有一阵子,我的一身创伤,加上妈妈的去世,打击很大,所以天天晚上做噩梦,一个人晚上睡觉,梦到那些同胞。“小凤,你现在怎么样,我们的冤,我们的苦,我们的灾难怎么样了?”,好像耳朵边有人在叫我一样。有时半夜里惊醒,惊醒起来了,我说哦,原来做噩梦。很可怕很恐怖的梦,有时候又在眼睛前出现了,又看到了。为了忘记那段噩梦般的日子,我把原来的名字凤永刚改成凤仪萍,那个从日本带回来的记录本也被我锁在了记忆的深处。当我再次走进学校走进课堂,老师们发现我已改变了许多。他们说,这个凤永刚怎么读书那么用功呢,早上四五点钟就起来读书了,晚上到了十二点钟还到外面路灯下面去看书。

晓楠:你这么努力,是为了躲避自己头脑当中的一段噩梦,是要把它给清除出去。

凤仪萍:我想有了这些寄托以后,我能够把噩梦这些问题抵消一些。结果老师发现很奇怪,他就问我的侄子,凤永刚是怎么一回事。我侄子就告诉他,“老师,我不瞒你说,我这个叔叔是从日本的地狱里爬出来的,所以他吃了不少苦,他是被日本鬼子抓到日本北海道地狱里,爬回来的。”

晓楠:您是不是想过,做一件什么事拯救自己。

凤仪萍:想过。老做噩梦是个病,创伤也是个病,心里的悲痛也是个病,我想怎么样把这个创伤治愈,能够稳定下来呢?我就选择了学医。1949年我考入江苏医学院,并在后来成为一名医学教授。十年动乱期间伴随了我二十年的这本生死记录,被造反派没收,我也被当做日本特务受到审查。他们把我叫到外科的诊室,门一关,姓凤的,日本人给你什么任务,让我们检查一下记录本,他们“哗”一下抢去。我说对不起,你们不要把它损坏了。他们说,你不要不相信组织,我们还要拿去审查。那时候是1969年,还没有复印机,我就这一本,拿去以后,到1976年才还给我。

晓楠:一本生死记录和九十八个客死他乡的冤魂沉默在您的内心深处。六十年之后,您已进入了花甲之年。当您又一次翻开那本发黄的生死记录时,您是不是发现,六十年前的那段记忆竟是永远也无法医治的伤痛。

凤仪萍:是的。青少年时期受了那么大的创伤,肉体和精神上得到创伤以后,今天回想起来,还是个悲痛。我想,我一定要把地狱里面真正受苦受难的那些同胞,死在异国他乡的九十八位同胞告诉给世人。他们人都没有了,六十年过去了。我说怎么办,还是公开吧,如果不公开,万一我一下子去世了,这个事情不是没有人晓得了吗?

晓楠:那上面有九十八颗你放不下的心,你曾经这么讲,现在这九十八颗心放下了吗?

凤仪萍:放不下,我到现在说,尤其这些历史,他们家里人都不知道,到现在,家里人还不知道,他们的亲属到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牺牲,哪里去世都不知道。

晓楠:你要把这本子交出去的时候下了很大的决心?

凤仪萍:等于把我的生命都交出去一样,那种感觉,我说我的二次生命,我已经把生命奉献出去了,相当于把身体的重要脏器捐献了,我是这样的感觉,从感情,从个人来考虑,我舍不得交。

晓楠:你看到这些名字还能想起这些人长什么样的吗?

凤仪萍:都能想起。

晓楠:还能想起,都能想起来?

凤仪萍:在那种恶劣的环境里面,叫啊,哭啊,闹啊,人失去理智以后的样子,我还能想起来,这是哪一个,这是哪一个,我还想得起来,某某某,因为都在一块,在地狱里头,忘不了的。

晓楠:我听说你还想再去看看他们。

凤仪萍:嗯,我想有机会的话要去,或者有生之年再去吊唁一次,看看他们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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