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的味道

2005-04-29 00:44苏沧桑
西湖 2005年6期
关键词:苔藓农家

苏沧桑

苔藓是大自然的第一层保护膜,环境污染最敏感的指标性生物。

乡村是长在城市边缘的苔藓。细细品味清冷春雨中的梅家坞、冬日阳光里的茅家埠、三台山的林阴小路……最能尝出杭州的味道。

一、温馨梅家坞

主题词:梅灵路、苔藓、韭菜花、新西兰骗局

初春,朋友打电话来,请我们几个好友中午一起去梅家坞喝茶吃农家菜。

我问,为什么?

他说,没为什么啊。

我说,下着雨呢,总有个理由吧?

他犹豫一下,说,我过几天要到新西兰定居了。

我心里惊异,想起他妹妹在那儿,他说起过移民的打算。既如此,自然要去赴这“最后的午餐”。

对梅家坞早已神往。它位于云栖以西琅砀岭北麓的山坞里,青,山环绕,茶山叠嶂,是与龙井、狮峰齐名的龙井茶乡,一代又一代的梅家坞茶农以茶为生,留下过很多国家元首和无数普通老百姓流连忘返的足迹。近几年来,其别具特色的农家休闲倍受游人特别是杭州本地人的青、睐,据说,西湖西进后,梅家坞更是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小山坞了。

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是被保护了还是被破坏了,是太商业化了还是更和谐了,却众说纷纭。

通往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往往有两种路,况:一种是沿途风景美得让人对目的地更加神、往,一种是车水马龙让人对目的地也失去兴致。通往梅家坞的梅灵路,属于前者,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是杭州最浪漫的马路之一。雨中的梅灵路几无行车、行人,风景简单得只剩下绿——绿像雾,像云,像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上升的薄雾、下落的细雨将这些翠绿、墨绿、淡绿溶化了,又糅合在一起,整个天地仿佛浸在流动的绿水中。如洗的路面不断往我身后飞去,把都市甩在脑后,把心里看不见的仆仆风尘甩在脑后。

车停在梅坞溪岸。到了。

粉墙黛瓦,小桥流水,遮天蔽日的樟树,古色古香的茶楼店旗摇曳,这就是梅家坞。

像回到古代,时间走得慢了,手脚不由自主放松了,心跳和动作也不由自主慢了。

第一步,踏在溪边的青石板路上,湿而不滑。

第二步,上桥。十几座大小不等、姿态各异的石桥轻轻搭在梅坞溪上,五福桥、如意桥,太平桥……合起来为“五福如意共太平”之意,体现着梅家坞村人闲适恬静的生活。可惜下雨,想必坐在“万家掩映翠微向,处处水潺”的诗情画意中喝茶,会茶不醉人人自醉。

第三步,厨房。不用看菜单,直接到农家厨房里看着喜欢的实物点菜。人到中年微微发福穿着黑皮夹克的老板边向我们介绍,边料理着炉子上蹲着的几只大砂锅,锅没盖盖子,里面是热气腾腾芳香四溢的春笋本鸡煲。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先来个这个。

第四步,没有人陪,自己上楼随便找座。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和木头的清香,找了张靠窗的四方桌落座。

一步一步都闲适,从容,像自己家。

推开桌边的木窗,吓了一跳,天爿:齐刷刷的黑色屋瓦上,由深及浅覆盖着层层湿漉漉的苔藓,婴儿般娇嫩、柔弱,那么容易受伤、夭折,又像老者出世般无畏、淡定。

苔藓是大自然第一层保护膜,对所生长地区的土壤、水质、气候条件特别敏感,特别是对二氧化硫等有害气体反应十分灵敏,对环境污染因子的反应敏感度是种子植物的10倍,因此被世界各国广泛应用作为环境指示植物。

真高兴看见它。它健康,这儿的山山水水也健康,人也健康。它健在,大家也都健在。

眼睛离开苔藓再往远处看,我们惊叫:天哪,敢情,整座青山都是你们家的呀。

老板乐呵呵地摆上玻璃茶杯、青瓷碗筷、一碟葵花子,给我们泡上自家产的龙井茶,指厂指半山腰上的几个采茶女,用一口地道的杭州腔说,有几亩茶,请外地人帮帮忙。

那些外乡采茶人是梅家坞的“候鸟”。每年春天,她们从邻近的江山、安徽、江西等地赶来打这份一个月的短工,挣一千来块钱,等头批新茶采下后,便又回到自己的老家,等待下一年春天的来临,如同赶季的候鸟。

“候鸟”……记忆里闪现了一个不知记载在何处的浪漫片段:

北方的他和南方的她通信多年,相互心仪却从未表白。有一次,他们碰巧在杭州出差,第一次见面,约在梅家坞吃饭。

菜迟迟不来。他侃侃而谈,她低头听着。淡淡的热气萦绕在她鼻尖上、长长的睫毛上,她轻叩着玻璃茶杯的指尖粉红透明。

他忽然停住活。

好一阵子,只听见雨落在叶子上的沙沙声。

她抬起明亮的眼睛等他继续说。

他如被神灵点拨,起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用最低的声音说出了一直不敢说的话:我爱你,你知道吗?

她白皙的脸飞起红云,点了点头,然后,用他听不见的耳语说了四个字。他看出来了,是:我也爱你。

他们仍然天各一方。从此,她像候鸟一样,在每个春天飞来梅家坞,一个人坐在这张桌旁喝茶。而他再没有出现过,像S.H,E唱的那样:我的爱飞很远,像候鸟看不见,在湿地的水面,那伤心漫成一片。

温暖熟悉的香味,勾住人的食欲把人拖回到现实。油光清亮的野竹笋本鸡煲暖胃,绿是绿白是白的芹菜炒带鱼透鲜,自家腌的雪里蕻爽口,红是红黄是黄的咸肉春笋下饭,柴火烧的带焦香味的白米饭又香又糯,没有人喝酒,龙井茶是这片山水最美的佳酿。

一个字,舒服。

大家奋勇饕餮,还学东北话鼓励那位即将远渡重洋的朋友“使劲整”,以后到新西兰可吃不着这么草根的饭菜了,又说起谁谁谁三十岁高血压突发走了,谁谁谁住新房子孩子血液出问题了,谁谁谁刚学会开车把人别下高速公路了……世事难料,以后朋友们再聚,不知又是哪年哪月,还有几个人。说不定,人还是这几个人,梅家坞不是这个梅家坞啦。

靠窗坐的我,隔着薄薄的雨幕,忽然看见马路对面的茶坡上,轻轻摇曳着一大片特别白亮的小花,心里涌起了小资兮兮的伤感。

我问,是兰花吗?长得这么低,离马路这么近,能活多久呢?

老板说,什么兰花,是韭菜花,随便咋个都能长得挺好。

忽然觉得,梅家坞真像这富有生命力的山野之花,它懂得随着历史的脚步前进,盖了新楼,学会商业,最大程度保留了本色,仍与自然和谐。城里人觉得这儿特别舒服,特别放松;把它当自家农村亲戚第二次第N次来,就是明证。屋檐上的苔藓,也是明证。也许,几百几千年后,如今创造的特色又会成为一份宝贵遗产。

有人说它太商业化了,人一多会影响环境,我却不以为然。韭菜花和兰花的生命是平等的,乡下人和城里人一样要生存,一样喜欢过好日子。城里人住着高楼大厦,用着一次性筷子,开着汽车空调,排泄着有毒垃圾,有什么资格打着保护环境的幌子对梅家坞说不,苛求农民迎合我们“寻根”的口味,永远住茅草房、用柴火做饭、用粪缸呢?

贫穷落后才是古典美么?

我喜欢梅家坞,不管那么多义理。我爱它没有杂质的绿能驱散内心积聚的灰云,不管它是新绿还是百年古树;爱农家新居的窗明几净,不管它是不是原汁原味的农舍;爱沾过山野地气的菜蔬,不管它是不是从菜场上买的;爱茶农亲手做的茶,不管它是几级西湖龙井;爱砂锅下旺旺的柴火和锅里的鲜香,不管它是不是真的本鸡;爱山上的采茶人,不管是不是外乡来的……就如我爱这韭菜花,只因它自然地活着,自然地美丽着。

有人说得好:一滴好水,任它来去,不要用我们的眼光,误了它的清白。

暮春,朋友又打来电话说,中午梅家坞去吗?

我大惊,你在哪儿啊,不是在新西兰吗?

他说,我怎么会去什么新西兰呢,俺可受汗了那洋罪。骗你们的,哈哈。

我说,那天不是愚人节p巴?

他说,俺喜欢梅家坞,可你非要找出个理由来,我就给你理由啦。

我假装生气,却忍不住笑了。

二、寂寥茅家埠

主题词:阳光、腊梅腊肉、村民吵架、寂寞的谦谦

网上有一个叫谦谦的女子,发了个图文并茂的贴子《寂寞茅家埠》,说,秋天,下雨了,他上班去了,她就一个人带了相机去茅家埠走了走。

照片里是水和芦苇的世界,湖中的游鱼抢食着她投下的面包,都锦生纪念馆空无一人,广玉兰好大的个子,建于清前叶的通济古桥很有些历尽沧桑的味道,无数香客曾穿行其下。

照片绿意盎然,却没有人气,也找不到谦谦的脸。正是窗外阳光明媚、心里阴雨绵绵的冬日午后,我的心动了动,就也带上相机,沿着她走过的路去走走,存心要比她更寂寞。

龙井路往西一条临水的不太起眼的小路,便是茅家埠的上香古道。古道右岸四周盛开着芦苇花的宽阔水域,便是曾“十八女儿摇艇子,隔船笑掷买花钱”的上香水路。《临安志》载,茅家埠可溯自宋代,是水陆交通的中转要道。每逢灵隐进香的日子,成千上万的香客源源而来,由茅家埠上岸去灵隐上香。此刻,柳树清瘦细弱的枝条静静地与水对影成双,一条木桥、一间茅屋点缀其间。蹲在看上去年代久远的小埠头,水清得能看见幽暗的水草,却看不到游鱼,有一两只白色水鸟忽然振翅飞起,飞不高,也飞不远,又落进芦苇丛中不见。视线所及,一个人影也没有,空气和水一样,没有一丝波纹,让人倍觉曲终人散后的静谧凄凉。

谦谦在每张照片后都有一段同样的话:“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炫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裳,买过什么珠宝,因她没有自卑感。”是啊,如果不回头看绿树掩映中一座座朴素的江南民居、忙生活的村民们、袅袅的炊烟,如果没有老墙门里依稀传来咿咿呀呀的越剧唱段,有谁知道,这儿曾酒肆茶楼林立、香客云集,繁华一时呢?

上了岸,却没有人来拉客。几百户农家都是政府统一新建的白墙青瓦,家家户户都种着桂花,也都以茶为生,但各有各的景致。正不知该选哪家坐下来,忽然,一缕幽香袭来,只见一树开得正盛的腊梅静立于一户农家的水池前,最有意思的是,树上居然挂了整整五只酱鸭、四块腊肉。

我不由停下了脚步。腊梅,腊肉,大雅和大俗如此和谐,这就是几千年风味依旧的茅家埠。

门廊前,农家媳妇穿着大红棉布家居服,正给一只灰不溜秋的小猫添饭,一只大黄狗在他们身旁绕圈子,几只母鸡在柴垛子边寻寻觅觅。十来岁的儿子坐在廊檐下埋头做作业,桌上已等着几碗冒着热气的饭菜。看见我,农家媳妇直起腰叫了一声帮工的小妹给我泡茶。她儿子便将书本一推,开始左顾右盼地吃起饭来。

水池边,藤椅上,阳光里,喝着茶,身体和心渐渐转暖。

忽然,不远处响起一男一女的叫骂声。原来是比邻的一男一女两家店主竞争生意起了矛盾。女的个子较高,穿蓝羽绒服,一头棕黄色长波浪,跳着脚高骂,男的个子矮小,穿棕色皮夹克,声音也相对小些,有时几分钟听不见他出声,大概是好男不跟女斗。可过了一会儿,声音突然嘈杂起来,是男的忍无可忍,冲上去打那个女的,女的也不甘示弱,挥舞双手一番乱拍。两人动嘴时,众人也懒得劝,两人一动手,一帮人就冲上去拉。我暗自紧张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事件平息。又过一会儿,闲下来或本来就生意清淡的人照旧在那儿拉家常,洗拖把,摘菜,几位还打起了麻将,几位在旁边看,时而响起异常响亮的惊叫声和欢声笑语。

我在心里哑然失笑,千百年前,想必他们的祖先也会这样争生意,也会吵架,日子也是这样安详、惬意吧。

想起最近收到一位陌生读者的邮件,他是某地土管局的领导,批评我自己住在人间天堂,只写风花雪月,不知人间疾苦,特别是农民的疾苦。虽然对他的批评保留意见,但他对农民的那份深情令我深怀敬意。

其实,我知道,农民从来都苦。远的不说,我那曾是小地主、伪保长身份的祖父,就也是个农民,要自己挑粪上山给庄稼施肥。在我家呆了十多年的保姆莲,一说起她那腰累得弯成九十度永远直不起来的母亲总是热泪盈眶。当然,还有别的更让人痛心疾首的……

而我眼前的茅家埠村民,看上去很不错,有田、有地、有房、有店,尽管也有苦,我想,他们大概是中国最幸福的农民了。农民都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天下一定更太平。

整整一个下午,我被冬日的太阳晒得淋漓尽致,被茅家埠幸福的人间烟火气深深感染,犹如一片龙井茶被热水冲泡浸润——郁闷——苏醒——舒展——轻松,早巳忘了那个寂寞的谦谦和我来时的心情。

三、遥想三台山

朋友告诉我,茅家埠往南沿山路走十几分钟,就是声名鹊起、直追梅家坞的三台山,那儿有不少两三层的农家小楼,也有三五处于谦墓等风景名胜。随便找个农家小院,居高临下地就着满山青翠和潺潺溪流吃农家小菜、山野滋味、树上现摘的板栗和柿子,是另一种神仙般的享受。可我累了,走不动了。

遥望三台山,想,还是留一个地方给不期而遇的坏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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