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衣
几乎每一天,方文红都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做同样的事情。方文红的门子精确得像她手中那块瑞士表,二十多年了,总是以相同的速度不知疲倦地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好像从来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似的。
这个星期五的晚上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方文红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盘菜,一边解下围裙一边对方颜说:“吃饭了。”方颜便从沙发中撑起身子。
两个人各自吃着饭。方颜的眼睛依然在看电视,只有在夹菜时她才把视线收回来迅速往饭桌上一瞄,夹了口菜,然后又转过去看电视。电视的声音很大,但和方文红一点关系也没有。方文红的眼睛只是看着碗里或盘里,她有时会出神,好像透过桌面在看什么。方颜最不喜欢看到她母亲这种呆呆的神情,所以她夹莱时绝对不会看方文红一眼。
电视里一个小节目还没放完,她们都已经吃完饭了。方文红重新围上围裙,开始收拾碗筷。方颜又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都陷了下去。——这些和平时没有什么不一样。
按正常情况,接下去方文红会只顾自己洗碗、倒垃圾,然后拖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的女儿方颜始终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电视节目的音量会盖过了碗与碗相碰、拖把碰到椅子的声音,所以,若有人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就好像是一个开着电视没有人的空间。
但今天有点不一样。方文红围上围裙后,看了看方颜,再看了看电视屏幕,又看了看手中的碗筷,最后,她抬头看着方颜说:“阿颜,明天陪妈去一趟医院吧。”方颜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盯着屏幕,没有反应。方文红以为方颜没听到她说话,于是又说:“阿颜……”
方颜“腾”地站了起来:“医院不就在你单位附近吗?建国路123号!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走!”她说着就进了卫生间。
方文红手里拿着碗,愣在那里。她很久没听到女儿说话了,没料到女儿的语速这么快。
方颜没有把卫生间的门关上,很快,随着“唏唏嘘嘘”的声音,尿臊味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方颜提着裤子出来,径自进了她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方文红恍惚觉得有一个人影从眼前飘过,随之是重重的关门声。方文红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她摇摇头,继续收拾碗筷。她有点后悔对方颜说话,自己应该在张口之前好好想想有没有说的必要。本来在干家务的时候,她还可以瞥一下方颜的身影,证实房子里不止她一个人,可现在好了,就因为自己一句话,方颜连电视也不看了。
方文红还在懊悔,突然觉得身上又开始痒了。痒是从后背开始的,好像有一条小虫子在快速蠕动,它一出现,全身都难受起来,成千上万条虫子都开始在噬咬着她。方文红好像看到身上满是虫子的自己,她觉得很恶心。
方文红抬起手来,准备抓一下身子,却听到碗落地的声音,原来自己忘了先把手中的碗放下。方文红顾不上收拾碎片,把粘着饭粒和油污的手伸进自己舶衣服里。但她无论如何也抓不到痒的地方。放在这里,又觉得是那里痒;抓那里,又觉得另有个地方更痒。她抓来抓去,终于意识到无济于事。方文红干脆把身体紧贴在墙上,来回用力地蹭着。
衣服和墙壁的摩擦,还是不能消除身上的痒。皮肤上的虫子在咬,身体里面的虫子拼命地往外钻。方文红冲进卫生间拿起洗衣服用的刷子就往身上来回飞快地刷着。只有这样,她才稍微觉得舒服了一些。
十分钟后,所有的瘙痒停止了。那些虫子像是一群有指挥的部队,一下子鸣金收兵全部撤退了。方文红把刷子扔在一边,喘了口气,这才发现卫生间里有股异味。她看了一下,果然是方颜刚才没冲马桶。她冲了水,走出卫生间,继续收拾碗筷。
她把所有的碗筷放进洗碗池,拧开水龙头,倒了些洗洁精。然后,她拿起抹布,先抹桌子。抹过了桌子,她准备洗碗,却发现水龙头一直开着但洗碗池里却没有水,原来刚才没把下水管塞住。她拿来塞子塞住了下水管,又倒进了一些洗洁精,很快,洗碗池里就冒起了泡沫。她洗着碗,考虑要不要去一趟医院。
方文红记得身上是从上个月开始痒的。那天方颜带回来的那个男孩走了之后,她就觉得自己浑身不舒服。她觉得空气不大对劲,便打开了所有的窗子。那天晚上她觉得很痒,心想大概是什么过敏了。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洗澡的时候对着镜子仔细地观察,可身体前前后后一点异常情况也没有。惟一令她吃惊的是,自己一直引以为荣的丰盈的身体竟然开始松弛,并且长出了很多皱纹。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的身体,觉得很陌生,又觉得有些悲哀。
第二天她就去买了息斯敏,却没想到身上的痒像新闻联播一样每晚必来。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之间,她的身体一定会痒一次,而且每次都是从背部开始痒,然后脚底、头皮,继而全身痒起来,甚至连内脏里都有虫子在咬。每次持续的时间是十分钟。
现在她的身体上,除了皱纹,还有不少血痕,全是最近她自己抓痒抓的。方文红知道,再这样痒下去,她肯定会体无完肤。体无完肤的方文红就不是方文红了。假如方文红不再是方文红了,那她又是谁呢?想到这里,方文红决定第二天就去医院。
做了这个决定后,她觉得很轻松了,便低下头仔细地洗碗。洗着洗着,她觉得有什么事情和往常不大一样。她把双手从洗碗池里拿出来,甩了甩沾着的洗洁精泡沫,仔细地想了想,发现少洗了一个盛饭的瓷碗。家里两个人吃饭,碗也应该有两个才对。盛饭的碗是当年结婚时自己亲手挑的,这么多年了,一直保管得挺好的。方颜小时候打了一个,其他的九个还完好无损。每次吃饭用的都是这几个小瓷碗,她洗小瓷碗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今天她只洗了一只瓷碗。她有点纳闷,好像方颜也吃过饭了,因为电视还开着,她自己是从来不看电视的。难道她自己没吃饭吗?也不对呀,如果自己没吃饭的话,就不会在这里洗碗了。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到饭桌旁,看到了地上的碎片,这才想起刚才自己打碎了碗。
方文红很迷信,她觉得打碎碗是个不好的兆头。十五年前,方颜打了瓷碗不久,罗刚就出事了。想到这一点,方文红有点不安。但是这种不安马上就消失了,因为方文红一想到自己要到医院去治疗,心里就高兴起来,她相信医生肯定能治好自己的瘙痒症。
所以,这个星期五晚上方文红心情还不错,洗完碗后,出去倒了垃圾,拖了地,洗了澡。干完了这些之后,她关上了一直在那里自娱自乐的电视,进了自己的房间躺下了。
明天还要去医院呢。躺在床上的方文红想到这一点,在黑暗中对自己笑了一下。她闭上了眼睛,静下心打算好好睡一觉,却听见方颜在隔壁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发出“咣当、咣当”的脚步声。方文红知道她又在用手机打电活。
方文红不知道方颜为什么不用家里的电话,但是她不会去问方颜这个问题。用座机还是手机,不是方文红要关心的问题,她在意的是方颜的拖鞋。方文红不喜欢方颜穿这种市面上流行的木屐。拖鞋嘛,穿上去就是要柔软,这样才舒适,而木拖鞋硬邦邦的,何况她们家是木地板,发出的声音让人不得安宁。特别是方文红身上正痒的时候,听到这声音,就更痒了,好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刀在她身上来回移动一样。但方文红从来没有要求方颜不要穿它。
此时,躺在床上的方文红觉得方颜穿这样的拖鞋也许有她自己的道理,比如比一般的拖鞋凉快。方文红换了个姿势,一心一意地睡觉。
第二天上午,方文红一起床就往医院赶。
因为痒的缘故,方文红每天惶惶不安的,下班后就赶紧回家。隔壁办公室的黄大姐邀她晚上到黄家扫麻将,她都不敢去,因为那个时间段她身体肯定会痒。眼看夏天就要来了,单位里的女同事三三两两地穿上了裙子,要是往年,方文红必是第一批穿裙子的人中的一员。单位的同事都说方文红最适合穿裙子,上了四十的女人中,黄大姐还问过她今年怎么不穿裙子了?方文红就说自己有点感冒,穿裙子怕着凉。黄大姐深有感触地说,是呀,是呀,到我们这个年龄的女人,身体就不能和那些小姑娘比了,吃饱穿暖,都要注意了。
其实,方文红很想穿裙子。她虽然年过四十,但身材却是一流的,一点不见臃肿,从背影看,和二十岁的姑娘差不多。要不是身上的血痕,她早就穿裙子了。走在往医院去的路上,方文红看看街上那些穿裙子的女人,笑了笑,她看见不久之后比她们更花枝招展的自己。
方文红算了一下自己上次到医院来的时间,那是带方颜来小儿科看感冒发烧。现在方颜都二十岁了,那么自己至少有—卜年没来了。医院基本上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挂号、收费处放了几台电脑。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科室。挂皮肤科吧,自己身上除了被自己抓破的血痕什么也没有;挂内科吧,虽然痒的时候,觉得内脏都像虫子在咬,但痒的主要还是皮肤。想了想后,她挂了皮肤科。
皮肤科门诊室外坐了很多候诊的人,叫到方文红的时候,她都差不多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皮肤科的门诊室和其他门诊室不一样,病人一进去门就关上了。方文红进去的时候,没有关上门。她觉得自己和其他病人不一样,她身体表面没什么异常,不需要脱了衣服让医生看,只要和医生说一下自己的症状就可以了。医生见她进来,就朝她笑笑,然后自己站起来把门关上了。
“女人进来了,男人便把门关上了……”这样的情景往往出现在电视剧里,接下去的情节就不言而喻了。虽然方文红知道关门是皮肤科的惯例,但多少令她有些不自然。方文红看了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医生一眼,医生的表情很古怪,似笑非笑的。他拿起病历,问道:“是方文红吗?”方文红说:“是的。”
医生又问:“四十三岁吗?”方文红看了医生一眼,没回答,管自己坐了下来。觉得这医生真有毛病,病历封面上都已经写了的东西还用得着问人吗。
那个医生却终于大笑了起来:“哈哈,方文红!四十三岁的方文红!”
方文红觉得这医生真有毛病,四十三岁怎么啦,你老婆也差不多是这个年龄。她白了他一眼,意思是说:我只是来看病,请少管其他方面的事。他却还是笑盈盈地看着她。方文红突然觉得这张脸有点熟悉:眼睛小小的,总是笑眯眯的……医生拍了一下桌子:我是高洪波呀!初中时我就坐你前面!
方文红这才想起来,的确,是高洪波。那时候,高洪波一点也不起眼,比方文红都矮,同学们都说是他的姓高的缘故。眼前的高洪波倒是很高大,和以前的矮小迥然不同了,只是他那双眼睛一点没变。当年他老是回过头和方文红说话,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高洪波说自己一直在这里工作,都快二十年了,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成了他的病人。方文红是最后一个来向他报到的。
高洪波还说方文红和以前一样:还是这么傲,刚才多问一句就不理人了。方文红有点不好意思,说,哪里哪里,要知道是你,哪敢怠慢呀!
高洪波是个合格的医生,和方文红聊了一会后就开始工作了。他问方文红哪里不舒服。方文红坐在高洪波对面,觉得不大方便说自己的情况。虽然是老同学,但对一个成年异性说自己的身体,毕竟有点不自然。
高洪波说,你就把我当作一个医生,仅仅是医生。方文红便把身上痒的事说了一下。高洪波皱了一下眉,说像她这样的情况很少见。他站了起来,指着旁边的检查台,说:“把衣服脱掉,躺在那里让我看看。”
方文红愣了一下,忙说自己身上一点异常症状也没有,不用看了。
“你不让我看看,我怎么诊断?”高洪波笑着说。
尽管人们都说女人过了四十就什么都不顾忌,但方文红不同。自从罗刚、出事后,她就带着方颜过日子,从来没有在男人面前有过脱衣的动作。她看了看高洪波,说:“那我撩起一点让你看,行吗?”高洪波听了,笑了笑,说,好吧。方文红先松了一下裤腰,把束进去的衣服的下摆拉了出来,然后撩起衣服,背对着高洪波。高洪波看到她背部深深浅浅的血痕,不禁,“啊”了一声。他用手触了一下那些血痕,方文红颤了一下。高洪波忙问,很疼吗。她说,不,不疼。事实上,方文红是没有觉得疼,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颤抖。
高洪波叹了口气说:“你也真是的,痒的话就应该早点到医院来,怎么把自己抓成这个样子,女人应该对自己好一点才对。”他轻轻地用手指来回触摸着方文红的背部。方文红觉得他的手指像蘸了颜料的毛笔,在轻轻地勾勒着一幅画,那么细致而轻柔。
方文红又颤了一下,高洪波帮她拉下衣服,坐回座位,说他目前也不能判断她得的是什么病,回去查查再通知她,现在先开些消炎药治好身上的抓痕,不然发炎就更麻烦。他让方文红留下电话号码。
高洪波开的药不多,方文红去划价,只付了五块四毛钱。
方文红把五块四毛的药放进了包里,看了看手表,已时近中午,她赶紧回家。回家之前,方文红先去了菜场。菜场里不管早晨还是黄昏,总是人满为患。平时,方文红总是买了菜就回家。今天,从医院里出来的方文红在菜场里转了好几圈,挑挑拣拣地买了很多菜。因为身上痒的缘故,她不敢吃海鲜,连洗、炒都不敢了,也很久没买过海鲜了。为此,方颜还摔过一次碗。今天星期六,应该改善一下伙食,方文红便特意买了海鲜。
方文红一回到家,就知道方颜出去了,因为她去医院前给方颜买的早餐已经不见了。方颜如果不出去,是不会起床的,更不会吃早餐。方文红知道她中午是不会回来吃饭了,就把买回来的菜放进了冰箱。她开始对家里进行大扫除。
她掸灰尘、擦窗、晒被子、洗床单……从医院回来到做晚饭期间,除了感到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去煮了速冻饺子外,方文红一直在忙着。忙碌着的方文红完全忘了自己不一会前还是去医院皮肤科就诊的病人,她觉得自己去了一趟医院就已经不是有瘙痒症的方文红了。
等方文红重新摆好家具饰品、铺好床坐下来休息时,已经时近黄昏了。她便开始做饭。她打开冰箱,把今天买的菜全部拿出来。
洗、炒、烧、煮,一切就绪时,方颜还没有回来。方文红不知道方颜去哪了,以前,方颜白天在外玩,晚饭一般都回家吃。
方文红肚子有点饿了,看了看表,已经七点了。她准备一个人先吃饭再说,但想想又觉得不妥:自己先吃,方颜回来一看肯定不高兴。她在客厅里来回转了几圈,终于想到给方颜打个电话。她拿起话筒,才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方颜的手机号码。方颜没有告诉她号码,她也没问过,因为她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必要给方颜打电话。
方文红搁下话筒,坐在沙发上又等了一会。天暗得很快,不开灯已经看不清家具了,方文红坐在黑暗里,终于明白方颜是不会回来了。她毅然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开了灯,坐下来吃饭。
方文红吃饭时,心情很好。当她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时,感到有点奇怪,想了想,才发现是方颜不在家的缘故。
方文红一个人把所有的菜都吃完了。她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吃饭了。平时和方颜一起吃饭,两个人都不抬头说话,闷声不响到尴尬的程度,幸亏还有电视的声音。现在,她眼睛爱看哪就看哪,有一点在自己家里的感觉。
洗碗的时候,她想,如果以后都只要做一个人的饭、只要洗一个人的碗就好了。她看了看手中的碗,想想觉得奇怪,这几个碗怎么一直保管得这么好。仔细又看了一下,发现这种碗外面的图案是带浮雕的,这样,拿的时候就不容易滑出手,自然不容易摔破。不过也因此不大好洗,特别是图案凹下去的地方。方文红觉得自己真笨,早该换一套容易洗的餐具了。洗碗虽然不是重体力活,但能省力就该省力。女人就应该对自己好一点!连高洪波这么一个大男人都这么说了。
想到高洪波,她不禁笑了起来。当年高洪波回过头和她说话,自己对他总爱理不理的,他有时候还在上课时塞纸条给他。那时他还是那么小的一个男生,现在再遇到时,竟然是一个高大的男子汉了。方文红想到“男子汉”这个词的时候,身上痒了一下。她马上紧张起来,但奇怪的是,痒一下子又消失了。她放下手中的碗,闭上眼睛等待痒的来临。但等了好一会,身上还是没有动静。她睁开眼睛,走到客厅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已经过八点了。
痒了一下又没有了,方文红觉得很高兴,但想想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痒或许会再次光临,又觉得担心。她同时也发现,以前每次都是从下班开始害怕痒,可今天要不是刚才痒了一下,她还真的忘了这回事了。
方文红洗完碗,然后倒垃圾,然后洗澡。这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洗澡的时候,她看着自己的身体,那些纵横交错的血痕像给她穿上了一件格子紧身衣。她笑着触摸着它们。她笑,是因为她知道:有高洪波在,她身上的这件格子衣服就可以脱下了。水,淋在她头上,顺着头发一股股地、缓缓地梳下来,她闭上了眼睛,觉得是高洪波的手指在移动……
方颜回来的时候,见方文红的房门已经关上了,便猜测她大概睡着了。方颜飞快地洗了个澡,也躺下了。本来她在外面玩了这么久已经很累了,但她就是睡不着。她翻来覆去的,后来才找到原因:口渴。她下了床,穿上拖鞋,走出房间。
方文红是在方颜经过她房间门口到厨房拿饮料的时候,被木拖鞋的声音惊醒的。她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拿鸡毛掸子在她身上来回拂着,她感到很不舒服。她抬起手,想把那鸡毛掸子拂开,却觉得身上一下子痒得厉害,比以前的痒更甚。虫子!虫子!所有的虫子都在拼命撕咬着她,使她一阵阵地抽搐着。
她在床上不停地翻滚起来,她相信自己的皮肤一定千疮百孔了,并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
方颜起先没听到什么,她拿了一罐饮料回来又经过方文红的房间时,听到方文红的呻吟声。她停下来把耳朵贴在门上,但她母亲“啊”的一声后就没有动静了。
方颜呆了一下,然后放轻脚步回到房里,放下饮料换了一双软底拖鞋,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口,借着月光趴在地上仔细观察所有的鞋子。其实,所有的鞋子也不过是四只,一共两双:一双是她自己的,还有一双是她妈妈的。她站起来的时候,觉得有些失望,不过马上又想到,她妈妈当然不会把男人的鞋子放在门口,肯定是藏到房间里去了。
方颜回到房里,坐在床上,觉得真有点不可思议:自己就晚回家了一点,方文红就把人带回家,胆子也太大了。方颜抬起头,白了一眼墙壁。透过这堵墙,仿佛看到她母亲的床和床下的一双男式皮鞋。
方颜为方文红找到一个词:恬不知耻。那天自己把男朋友带回家,只是想告诉她,自己好歹还把她当妈。当年自己虽然还小,但也知道爸爸那个雨天一气之下离开家是跟妈妈有关。方颜一直认为方文红不配当自己的妈妈。现在,她竟然公然把男人带回家!女人,一个浪荡女人。方颜心里想。
想到这,方颜感到脸烫了起来,她狠狠地把易拉罐饮料往对面墙上一砸,然后翻仰在床上!
方文红身上的痒已经停止了,猛然间听到“砰”的一声,不禁一颤。她知道是方颜,女儿从来没对她亲热过,而对一个原本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却这样温顺!所以,方文红觉得方颜应该好好地体验体验失落的心情,或许她会从这件事发现母亲才是永远不变的。
方文红和方颜各自睁着眼睛。方文红想听听方颜会不会还有什么行为,比如哭泣之类。自打罗刚出事后,方颜从来不在她面前哭了。方文红觉得,一个母亲是需要看到自己的孩子哭的,能为孩子擦去眼泪的母亲才是真正的母亲。但方文红也知道,就算是方颜现在在隔壁房间里哭了,她也不会去为方颜擦眼泪的。并不是她不愿意,但她又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方颜仰躺在床上,还是想不通方文红为什么要把男人带回家来,她要坚持着不睡着了,看看这个男人怎样离开!
第二天上午,方颜醒来的时候,马上就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件大事。她赶紧起床拉开了房门,看到方文红已经在那准备早餐了,她的房里早就没有男式皮鞋了。方文红听到开门的声音,扭过头来,打量了一下方颜的脸,没有发现哭过之后的浮肿,隐隐觉得有点失望。
星期天就这样开始,也就这样过去了。
星期一早上一到单位,方文红就拿起杯子倒水,准备吃药。对面的老陈看了看她手中红色的药丸,说:“小方呀,你身体不是一直挺好的吗?”方文红顿了一下,赶紧回答:“哦,这几天天气乍暖乍冷的,好像有点感冒了。”
就在这时,高洪波打来电话,问方文红现在干什么。方文红说自己刚到办公室,正在吃他开的药。高洪波在电话里“呵呵”地笑了几声,说自己找到了关于她的病的资料,让方文红到医院里来。
方文红对老陈说自己要出去一下,便拿起刚放下的坤包。老陈提醒她,单位周一上午的例会是不准缺席的。方文红顿了一下,说,领导要怪也没办法了。说着,就走出了办公室。
走到单位门口,她叫了辆人力三轮车,坐上去后,说:“人民医院!”踏三轮的外地人回过头来看着她:“人民医院?”方文红被他一问,才知道自己闹了个笑话:这里到医院连走路都只要两分钟时间!但她觉得自己不能在一个外地人面前“知错就改”,便又说:“是去人民医院!我腿有问题,走不了。你不愿去我就叫别人的车!”
踏三轮的便马上说,去,去。在医院门口从三轮车下来时,方文红故意点着一只脚走进大门,估计那个车夫已经走了才恢复正常的走路姿势。方文红想,自己今天怎么啦,这么急!难道是因为病本身?自己已经痒了这么久,好像对痒是否能早点治好已经不大关切了。
因为时间早,医院里人还不多。皮肤科在走廊的尽头。方文红走在长长的走廊上,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里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她推开皮肤科的门是时候,高洪波正坐在椅子上,见她进来,眼睛马上闪烁着一种令方文红迷糊的东西。
高洪波也不急着介绍有关资料,只是说,他完全有信心治好她的病。他停了一下,用小眼睛看着方文红说,你把身上的伤痕让我观察一下,看看上次开的药的效果。
方文红觉得自己像喝了酒的人,虽还保留着一丝清醒,但控制不住自己动作。她迷迷糊糊地走到检查台前,一件一件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当她在一阵战栗之后,发现自己裸着的时候,大吃一惊。
高洪波伏在她耳边说,其实,他就是治疗她的病的最好方法。他还说,他很喜欢她身上的伤痕,像一件性感的紧身衣,而且独一无二。
方文红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服,也顾不上高洪波衣衫不整,就拉开了门逃似的快速穿过走廊。她觉得走廊像一段长长的盲肠,昏暗而且散发着异味。
从走廊出来,站在大门口,她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很害怕。她觉得衣服上面粘满了高洪波的小眼睛,她使劲地拍打,但最后觉得连手上都粘上了,甩也甩不掉。来医院看病或不看病的人陆陆续续地从方文红身边经过,像鱼一样无声无息的。方文红觉得自己是被医院吸进又吐出来的鱼,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方文红在医院门口又站了好一会,闻到了自己身上盲肠一样的气味,决定回家洗澡。
水流下来的时候,方文红还是觉得高洪波的手指在轻轻地挪移!高洪波,高洪波。自己为何一想就想到高洪波?
血痕?一件性感内衣?这件内衣只有高洪波才看得到,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也就是说,血痕,就是为高洪波?血痕是缘于痒。那么痒呢,是为什么?方文红有点恍惚起来,甩了甩头。
两个月后。
方文红坐在皮肤科门诊室外的椅子上。她已经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了,带来的杂志已经看完了。她觉得有些无聊,便随意打量在那里等待就诊的人。大多数的患者一看就知道有病,除了裸露在外的皮肤惨不忍睹,表情也极为痛苦。其中有个年轻的女人,长得有几分姿色,穿着也得体,由于皮肤病的缘故,她坐在椅子上左右扭动,好在大家都是同病相怜,也就不觉得奇怪,若换二个地方,女人就像在搔首弄姿了。
方文红早在两个月前就不痒了。高洪波说得没错,他就是治好她的瘙痒症的好方法。高洪波让她在周一、三、五的下午,挂了号来,这样才不会引起别人怀疑。不痒的方文红坐在椅子上,手里也拿着病历卡?不痒的方文红在想,高洪波在看怎样的病人?他的手正在触摸怎样的皮肤呢?那些病人的皮肤应该是不健康甚至令人作呕的。自己来这里,等待被高洪波的手触摸。高洪波说她现在褪去了格子紧身衣的皮肤更迷人;迷人的皮肤至少是健康的。既然健康,为何要等待被一个皮肤科医生触摸?
不痒的方文红意识到自己和那些病人的不同。不痒的方文红觉得自己和皮肤科没有什么关系。但没有关系是不会坐在这里的,方文红终于明白自己和皮肤科的叫高洪波的男人(而不是医生)有关系,和比板凳宽一点的检查台有关系。方文红又想,:如果只和这两者有关系;那么,自己每次按时来这里,和应召女郎已经没什么两样了。自己是家庭主妇,是机关单位的会计,不是应召女郎。这样想着,方文红站了起来,她离开了那里,并决定永不再来。
方文红身上的瘙痒症没有复发过,她身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方文红穿起了裙子;穿起了裙子的方文红逛起了街。有时逛了街后,方文红就直接到黄大姐家打麻将。打麻将的方文红时常会在晚饭时间打电话回家,说自己不回家吃饭。
现在,方文红偶尔来次大扫除。那天,她从床底里扫出了一个空药瓶,瓶子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墙边。方文红一时想不起从来不生病的自己怎么会有药瓶。方文红便翻箱倒柜地拢病历。可它除了封面上写了姓名方文红、年龄四十三以外,里头什么也没有。方文红坐下来,想了又想,还是想不起来自己得过什么病。于是,她弯下腰捡起药瓶往垃圾桶一扔,连同手中的病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