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赟
(一)
像许多个午夜一样,我套着麻袋似的睡袍埋在沙发里睡眼迷离地看着一部老电影。思绪浮浮沉沉几番后开始变得飘逸而轻盈,我知道我快睡着了,真好……这时,电话神经质般铃声大作——
“喂?”
“对不起,我想和你聊聊,不要挂好吗?”
是他!真的是他。两年了,可我仍在第一时间认出了这个声音。没办法的,遗忘是惟一一件我们努力了却办不到的事。
隔着电话,我们断断续续地交谈着,浅浅的,迂回的,决不触及到骨子里,似从一个遍体鳞伤的人身上轻抚而过,我们小心翼翼,我们战战兢兢,生怕沾着碰着那历历的伤口与疤痕牵连起椎心刺骨的痛楚。在今夜,彼此都意识到了,我们旧日的爱竟已成为千疮百孔的一堆烂肉,叫我们无从下手。爱情有生有死,我们无奈,可最悲伤的莫过于我们看不到青青坟冢而是灰飞烟灭甚至腐烂发臭。
我们都局促不安,以至于偶然在一个不咸不淡的话题上多扯几句的时候,竟莫名地兴奋起来。沉默,沉默,沉默……沉默在断断续续中占领了电话。
我把电话挂上了。
没有什么比沉默更能消磨人的意志了。
(二)
我叫沙,所以那些像河蚌一样的男人试图把我含进身心里去都会闹得自己苦不堪言,而我却最终成不了他们的珍珠。我住在城郊,每个星期进城两趟,去教一个已经十三岁却说话奶声奶气的男孩写作,有时给杂志写稿来养活自己,其余的日子我都套一个麻袋在屋里荡来荡去。还有,两年前我开始失眠,试过N种药后我发现一部叫《西伯利亚理发师》的电影可以治疗我的失眠,每次当女主角说到“在那里停留的几十分钟,却已经足够让我结束十多年的等待”我准已经睡着。
朋友们说,我现在就像埃及的木乃伊。
五年前,他们还说,我身边的男人像走马灯似的换着。
是吗?
我只知道我的心里有一座庙,里面一直供奉着一尊神,她的名字叫爱情,但直到五年前我 23岁的一天,我才与她邂逅。
那天,我在“秋天1944”酒吧里遇见他——沙漏,我就像其他无数同样迷惘的沙粒一样在沙漏里一点一点地下坠、沦陷,在劫难逃!
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但这不是重点,而是他几乎是一个活脱脱冥王哈达斯——我少女时代的梦中情人,那种决然疏离的味道实在太像了。就一眼,只需一眼,我就像被李寻欢的致命飞刀击中,似水的柔情就像巧克力奶昔一样在我的舌尖化开去。
我一个劲地在对自己说,爱情就像冰淇淋不赶快吃掉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化掉。我走过去对他说:“嗨,我好像见过你,却不知怎么想不起你是谁。”老天,好熟悉的粤语长片对白。
在酒吧昏黄的灯光下,夹杂着香水和烟草的性感气味里,这个举动极“女人”。尤其是我那双在灯下看上去更迷茫的眼睛加上手中荡漾的半杯红酒。
他笑了,一种似是而非的笑了。这个笑化解了我的尴尬,同时又让我分明感觉到我和他的距离。我看起来一定蠢极了,神啊,救救我吧。
“我叫沙漏。坐下一起聊聊吧。”
(三)
一次又一次在“秋天1944"的不期而遇到后来就成了我们在那里约会。我终于做了他的女友。
是他说:“做我的女朋友吧。”
在这句话之前,我说:“如果,我不是你女朋友,我就再也不会来这,再也不见你。”
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是不是该用“因为”相连。
平日里,他都只喝温水。我曾问他,不喜欢喝酒,干吗来PUB。他说因为喜欢看人们喝酒狂欢的模样。但是,祭祀酒神的狂歌艳舞就是悲剧的前身。(所以,和喜剧相比,一个是大智慧的精构铺张,旖旎华丽;一个狡黠的灵光一闪,轻快明丽。)
我成为他女友的那天,他在PUB喝了一点点酒,却有些醉意,就带我去他家。
我从来不知道会有人的家是这般的。他的家太干净了:黑白格的墙,白色的天花板,黑色的地板,黑色的家具,白色的电脑,白色的卧具……
他拉着我一起躺进了那张白色的大床。他异常安静地倚在我肩上,抱着我的手臂。他的鼻息热潮潮地呼在我胸口。我的心头涌动着一种属于母亲的情慷。
我宁静而安详,卧室宁静而安详,白棉被宁静而安详……
我也沉沉睡去。
半夜,我醒来。银色的月光从天窗里倾泻而下,如同舞台的追光,那么我是不是他的 Sleeping Betauty?
“你也醒了?”他问,原来不知何时他已经醒来。
“嗯。你还好吧。”我扭过头去,望着他。
“没事了。”月光把他的轮廓雕凿得愈加分明了。
他也望着我,把我搂在怀中。
用手轻抚我的背。手指柔软地从我背上轻掠过,不是平缓的水流般,而是像弹钢琴般有弹性,有节奏。于是,这种抚摸演奏着一支舒缓的摇篮曲令我平静地入睡了。
许多个夜,我们都是这样相拥着,在他的摇篮曲似的抚摸中我沉沉入睡。我有时怀疑像我这样一个成熟女人躺在他身旁,他怎么会没有一点反应?我甚至一度对自己缺乏自信。
终于,我向他提出了疑问,他一脸无辜地回答:“可每次都是你很早很快睡着了。叫我怎么
我忍不住笑了。我爱他,我会为他的身体狂热,却潜意识里更渴望和他睡觉,而不是上床。睡觉与上床的区别,我早在米兰·昆德拉那里得到了共鸣。睡觉,具有特指性的归属感。
当天晚上,我们之间有了第一次。
结束后,我躺在月光里望着天窗,听着鼻息,直到见着阳光。我的落寞与他的技巧无关,甚至可以说他的技巧丰富娴熟。但一切没有慌乱,没有紧张,没有狂热,只有有条不紊。他在床上是那么冷静,冷静到让我产生错觉,我觉得一个他在做,另一边一个他在冷眼旁观,而我似乎在投入地演出一幕独角戏滑稽可怜。
感官的巅峰无法平抚心理上的失落。我们的做爱就像一篇空洞虚无却精心雕琢华丽修饰的骈体文。我无法忍受。
第一次却也成了最后一次。但我拥抱着他人睡依旧是那么满足。
(四)
尽管,他可以在陌生人面前谈笑风生,像我们认识那天一样。
尽管,他可以温柔体贴到无可挑剔像让我睡到在怀里从黄昏到满天星斗。
但,他仍然是一个低温的男人。他不冷酷,却绝对低温。生活中的更多时候他是沉默着若有所思。扑朔迷离得让我看不清楚。他早已在我心里扎根,可我总觉得自己还是徘徊在他的心门之外。我期望有一天,他能让我看到他心里,他会为我冲动,狂热。
爱情,是不是像篮色多瑙河一般的美丽而忧伤?
我的心为这段感情狂欢的同时,不知不觉已一片烟雨蒙蒙。
于是,我喜欢上了无理取闹,像个贪吃的小孩希望通过哭闹得到更多的棒糖。但与其说对待我的无理取闹,他是宽容的,不如说他是置之不理。他的态度像极了“打白条”让我既知兑现无期又总要有所期盼。每次我只能在沉默中怏怏收场我的闹剧,心情就如无人喝彩中草草谢幕下台的戏子。
三年,很快过去了。一切看起来与刚开始没两样。他依然体贴人微到会去给我买卫生棉,是个太称职的男友。但我却没有安全感。据说女人缺乏安全感源于对男人理智的怀疑,可我的迷惘无助,是因为害怕有一天他的理智会告诉他“离开吧”。
理智与感情总是如影相随,而情感总是怀疑理智对她惟恐避之不及。他冷静理智到常常让人觉得他可以没有感情。他可以有一千个理由不要爱情。生活对于他而言,仿佛只有该做的和不该做的两类。
我也常常告诉自己,适合他的是一个有魄力的能干女人,而慵懒如我只适合写点风花雪月,做些白日梦。
如果说一个女人老是埋怨男人不够爱她,是因为她太爱这个男人;那么我连他是否爱我都不能确定,是不是就是说我已经爱得病人膏肓无可救药了呢?
我一直在等,等到有一天,他确定他爱我。
(五)
我们三周年的纪念日。约定去看话剧《等待戈多》。
每次先到的他却迟到了。
“喂,你在哪?”我拨通了他的手机。
“我有事要晚点来,你先进去等我。”
于是,我安心地坐下看演出-。他很快会来的。他很快会来的。
最后,我像当年那些身陷囹圄的囚犯一般被等待的戈多深深打动。谢幕的的灯光下一颗颗钻石洒满了我黑丝绒长裙摆,;冷艳夺目却又寂寞无助地挣扎滚动。
在等待中,曾几何时爱情已成了我无形的枷锁。也许,在他,我的爱也只不过是沉重的十字架。那么,就这样吧,再也没有可以供钉十字架的木材了。
我决定分手!
我是个懦弱的女人,因为太爱,所。以没有勇气爱到最后。
(六)
电话响了。是他的声音。
我迫不及待地问:“你曾经爱过我吗?”
“爱。”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我爱你,还用说吗?”
我泪流满面。
“那天……”
我挂上了电话,我害怕他告诉我;那天,他是去买钻戒,要向我求婚,害怕他告诉我,那天,他是要和我分手,我更害怕他告诉我,那天,没什么别的,只是他因公事迟到,对不起……
我知道关于那天的无限种可能就已足够。
记忆总是像一棵吸吮着我们生命精华而越来越枝叶茂盛的大树,我们年华老去,他却果实累累,那一个一个的果实叫做往事。事实总是被记忆改头换面。多年以来,我已经习惯这样一个版本来回忆这个往事。然后幻想着,他打电话给我的种种情景。
我是懦弱的女人,没有勇气承认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在赶来的路上,他心脏病猝发……他的手中捏着一只装着钻戒的锦盒。
原来,他有先天的心脏病,天生注定要冷静。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一起生活如此久却从来不知道他有心脏病,我无言。有时候你觉得你是那么那么爱一个人,爱得细腻爱得绵长,却没有意识到原来他(她)并不像你一样爱吃鱼头,喜欢电影。我们总以为自己在轰轰烈烈地爱,然而那些小小的细节总是被淹没在爱的洪流里;
每天,他会吃二些药丸。我以为那是维生素。
每天,他都是喝温开水。
每天,他都按时就寝……
每天,我都在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