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人北风 骨峻气清

2005-04-29 10:16杨士忠
山西文学 2005年7期
关键词:大系司空山西

杨士忠

《山西文学大系》出版了,这在山西文学界是一件颇有影响的事。它的出版,为研究山西文学提供了许多方便,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

山西作为中华文明的发祥地,其文化底蕴是很深厚的,文学方面也是如此,出现了许多作家、作品,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大系把这么多与山西有关的作家、作品,从神话开始一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悉数收集、汇总在一起,爬疏董理,注释品评,提出不少独到的见解,资料性也比较强,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

翻阅《山西文学大系》,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唐代山西的文学家很多,而宋代却很少,这其中原因很多,不好下什么结论。而在批评家那里,比如元好问,他的扬唐抑宋,却是从风格方面指出了唐之优长与宋之不足,表明了他对这两个不同时代、两种不同风格的好恶。这与个人的趣味有关,但如果稍作留意,就会看出山西传统的一种审美趣味与追求,或者说一种风格。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地域的差异必然影响到人的心理与行为,影响到文化、艺术、文学。《山西文学大系》中有一个“北人”概念,是指有着特殊性情、特殊风格的北方人,山西人是最为典型的“北人”。北风荡过心灵的曠野,“北人”便有了风过后的痕迹。我们山西当属北地,在这种特定的地理环境中,有着“北人”特殊的生活方式与文化追求、审美意识。在文学创作中,便是讲究风骨、气韵,崇尚浑朴、冲淡,形成质朴、厚重的风格。这种风格的形成,是“北人”的处境与心态使然。山西不可能产生唯美主义,从古至今,山西没有出现过形式主义、唯美主义的流派,这与其质朴、厚重的审美传统有关。

唐末司空图是我们山西永济人,他的文学成就更多的是在诗评方面,著有《诗品》、《诗赋》、《与王驾评诗书》、《与李生论诗书》等。他在文学理论方面的成就是巨大的。司空图评诗重境、重格、重味,特别强调味外之旨、韵外之致,谈论最多的是诗的风格。他上承陆机与刘勰,着重从风格方面晶评作品,用绘画的笔法,运用比喻、象征,以诗论诗,画面感特别强,显得分外生动。所谓比物取象、目击道存,那些深刻的道理是可以用眼睛看到的。比如“典雅”是这样写的:“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荫,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这是在讲文学理论吗?分明是一幅闲居图,是一幅画,人是在观画中感受风格。

唐诗的繁荣,它的多姿多彩,自然会反映到诗论中来,司空图在《诗品》中,对这种景象作了表现与总结。他通过对人与环境的描绘,展示一种意境,指陈一种风格。他写山、写水、写松、写花、写星辰、写旦暮、写美女、写仙人、写幽者、写高士,写幽静的田园山林,写胸怀淡泊、心境闲逸、纯任自然、体素反真的人。这些实际都是在表现与倡导一种风格。只有在幽静的环境之中,才有安静的灵魂,才能养成高尚的生活情趣。诗格是人格的体现,诗人有了淡泊、宁静的心境,才有诗的韵味深远、品格高雅,才有雄浑、高古、冲淡、自然的风格。司空图最推崇雄浑与冲淡,他在《与王驾评诗书》中,最推崇李白、杜甫的风格,认为“宏肆于李杜极矣”。在二十四品中,他首列雄浑与冲淡。基于这种主张,他最喜欢王维、韦应物,认为王维、韦应物的诗清澈、淡远,旨味深长,貌似平和,却骨力遒劲。而元稹、白居易却写得过于详尽,絮絮叨叨的,一点也不含蓄,没有味道。虽然才力不凡,但气格卑弱,远不及王维、韦应物的诗气格高雅。李商隐、温庭筠的诗写得倒是有韵味,但因为写得绮丽华艳,就是说不冲淡,所以也不值得称道。这是一种“北人”诗评家的眼光?

元好问是金元时期中国少有的几个文论家之一,与严羽一处北、一处南,同为批评大家。《论诗》三十首分论了魏晋南北朝、唐?宋三个时期的作家、作品,对魏晋南北朝以及唐代的诗歌比较崇尚,而对宋代却是贬抑的,认为宋人曲学虚荒、俳谐怒骂,非古学正途,与雅言不合。这和司空图的主张是相似的,也并非巧合。元好问提倡务实历、求真情、不雕琢、本自然,反对虚伪矫饰、矜多炫巧,提倡豪放刚健、雄浑典雅、占拙质朴、清新自然的文风。他特别推举曹植、刘桢之慷慨,阮籍之沉郁,陶潜之真淳,以及《敕勒歌》之豪放、浑朴。这是按儒家传统的文学观念进行评价的,这种风格偏好一直到明清傅山,也是主张“宁拙勿巧,宁丑勿媚,宁支离勿轻滑,宁直率勿安排”。甚至到现代山药蛋派,更是以朴实、厚重的风格著称。这是一种纯正、典雅的审美趣味,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历史现象。这种形式的质朴与内容的厚重,已成为山西文学风格的基本特色,并由此成为一种追求与主张,一种自觉意识。这股强劲的北风,从古刮到今,具有了历史的传承性。

这种独特风格、鲜明特色的形成,是有其历史渊源与地域原因的,《山西文学大系·导论》从历史与地理、人文与环境方面分析得非常好。

从地理方面讲,山西特殊的自然环境,以及具有特色的生产、生活方式,必然对人们的文化心理和审美倾向产生较大的影响,也便形成了山西人质朴务实、刚强内敛、坚韧沉毅的性格,从而孕育了特有的审美情趣,成就了一种阳刚、厚重、质朴、豪放的风格。这种风格不只表现在创作方面,更具有理论的自觉,比如司空图的《诗品》,比如元好问的《论诗》二十首。

正如《山西文学大系·导论》中讲的,自然环境与生产、生活方式,对人们的人文心理与审美倾向具有强大的影响力。茫茫大漠草原与纤纤软水温山,必然培育出不同的审美情趣。巍峨、奔腾的高山大川,会让人变得刚强、坚毅,也必然孕育出雄浑、淡远的审美趣味。与南风的柔媚、轻艳不同,这种北风追求的是骨峻气清,崇尚的是质朴、厚重的风格。

从历史方面讲,山西地区社会生活的基础是民族融合,文学创作更是这种融合的直接、间接的反映。山西地理位置狭长,南部是黄河文明的发祥地,是中原农耕文明地区,北部是北方文明与草原游牧文明的边缘地带。两种文明的碰撞、交汇、融合,构成了山西文化史的第一旋律。这种融合是胡人汉化、汉人胡化的过程,文化习俗、审美趣味相互影响,带来了文化心理、审美倾向的变化,造就了一种特殊的人口文化现象,即“北人”现象。汉人与各少数民族打破阻隔,形成包容汉族与各少数民族的“北人”,具有了自己独特的风格,这是一种在民族背景、生活习俗、文化心理、审美情趣方面的综合表现。在民族融合的过程中,那些文化、艺术、文学之中最优秀与最具魅力、最有感染力的部分被继承下来了。在优胜劣汰与长期的浸染之中,人们的审美趣味变得更加纯正,精英文化成为主导,引领着审美与创作的走向。体现了大北方、大民族的气质与追求,成为一种豪壮的“敕勒川”,这正如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之七中说的:“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慷慨豪壮,清新激越,这样的风格成为一种传统,积淀为一种意识,甚至变为一种标准,在山西文论家这里也便成为倡导的典范、批评的尺度。

中国古代文论对风格特征是很重视的,将其作为评价作家、作品的一个最重要的标准。曹丕《典论·论文》讲不同文体有不同风格,所谓“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陆机也有相同的观点,他在《文赋》中讲,“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的《体性》、《定势》篇中,着重论述风格问题,《体性》把文章分为八体,《定势》把二十来种文体归纳为六类,指出它们不同的艺术风格。钟嵘《诗品》评诗,也是着重从体貌风格方面进行考察,不过着重是品评诗人。而司空图是从风格的角度,把诗歌分为二十四品,以两字标名,揭示诗的风格特色。

司空图论诗特别强调诗歌要有韵味,要近而不浮,远而不尽,耐人寻绎体会。中国传统文论非常重视风骨、气韵,南朝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提出绘画六法,第一法就是“气韵生动”,刘勰、钟嵘谈论诗文也特别重视风骨、气韵,这既是强调风格的重要,更是倡导一种壮美、淡远的风格,而这也是我们晋地骨峻气清的审美趣味与传统。

司空图虽然崇尚冲淡、自然,但他并非出世,他虽然重视文学的艺术性,但并非不重视内容、不推崇讽谕之作。当唐哀宗被杀,唐王朝灭亡之时,他悲愤不食而卒,为国殉节。由此看出他是一个峻烈、刚强,具有民族气节的诗人。司空图有先人别墅在中条山王官谷,泉石林亭,闲适幽静,是一处十分理想的养性之所、旅游胜地,是我们山西的一大文化遗产,一笔宝贵的精神、物质财富,应该是大有文章可做的。遗憾的是造势不够,没有好好开发。

在《山西文学大系》中,选司空图诗词十七首,而《诗品》二十四首却只选《纤脓稼》、《自然》、《含蓄》三首。一般的诗词并不能代表司空图的文学成就,选取这样三首诗论,也看不出司空图文学主张的全貌。而司空图的成就,更主要的是他的文学理论。这不能不说是此书编注中的一个缺憾。司空图、元好问等人的成就、尤其是文论方面的成就远远大于其它一些诗人,也大于他们自己的创作。但编注者在走过他们之时,却显得步履匆匆,没有投,去太多的目光,以致忽视了他们更为重要的一面、更需值得肯定的价值,这实在是一个不足。要让指瑕的话,我以为应该指出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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