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峰
完啦……雪一捂,这些活路只好赶在来春。倒不是当家人懒惰,多是家里青壮劳力去了外边打工,如今就那么几亩地,在上头也闹腾不下几个钱,留女人在家经管,男人出去还能挣些活络钱。
初雪落后的第三天,小强、大狗、二旦背着铺盖回了村,像飞倦的鸟儿回到自己的窝巢里。他们是收罢麦子出去的,在太原一家建筑队当小工,见个日头挣二十块,活虽不轻松,二十郎当的小伙也不当回事。到家还没落稳脚,前巷的春苗婶就巴巴过来问:“强子,我家三岗咋没回来呀?”三岗是同三人一道出去的,到了太原,嫌建筑队挣钱少,和别人去了郊区一家砖厂,中间还和他们见过一回面,后几个月就没消息了。小强把这话说了,春苗婶脸上秋菊般的皱纹里满是失望,边往外走边骂叨:“这贼小子,跟他死老子一个样,在外头屁也不朝家放一个,回来瞧我不剥他的皮。”
骂归骂,其实心里最疼这个幺小子,两个哥哥结了婚,分房另灶了,就他一个没成家。二十大几的人,在城里不算什么,在村里就让当大人的心里犯急,也让不知情的人心里犯嘀咕。但是没办法,讨媳妇要钱过手,兄弟仨赶着趟儿到了成家年龄,这几年姑娘身价又见长,总不能偷去抢去。过罢年,三岗爹就出去了,他上了年岁,重活干不了,就给一家专业户喂牛,摸摸索索地,每月管吃净挣三百整,加上三岗,父子俩每年也闹腾个七八千。今年入秋时,邻村有个姑娘和男方退了婚,听说脸面身条都好,三岗娘就想央人去牵线,可惜三岗不在家,她做不了儿子的主。
三岗是雪后第十天回来的,到家后阴沉着脸,问他吃不喝不,也撞不响,拉了被子蒙头就睡,他娘也不敢再烦他。这一觉就睡到了天擦黑,小强几个来了才把他拉起来。问起迟归的原因,三岗一脸懊丧,说那老板坑人,干完活只给一半工钱,另一半说是明年开春谁来给谁,当初干活时没说过这话,临了却来这一手。工人们心里不忿,找他论理又逮不着人,那家伙也学城里有钱人养了个二奶,在太原城买套房子金屋藏娇,粘在那里少回乡下的家。后来,不耐烦的陆续走人,剩十多个家远些的,分拨候在那老板的家门口。有天真的堵住了他,不想对方耍横,掏出手机要叫他的哥们来。工人中有个叫二愣的四川小伙真有些愣,劈手将对方手机掼在地下,其他人一涌而上,你一拳他一脚,将那家伙揍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时是痛快,一看惹出事来了,大伙儿就一哄而散,另一半工钱只好不要了。三岗说他少见过那阵仗,没敢上手,现在想着挺后悔的,少领两千多元啦,多少颗汗珠子白扔了。
第二天一大早,三岗娘提着二斤点心一瓶酒去央人,说她家三岗回来了,要是那姑娘还没许人,就约个时间地点,让两个年轻人先见个面,双方中意的话再张罗订亲。吃中午饭时,央的人来回话,说退婚没多久,那姑娘也去了城里打工,一时半会回不来。三岗娘秋菊般的皱纹里又满是失望。
在村里,小强、大狗、二旦、三岗是最要好的哥儿们。他们从小光腚长大,一块上学,在学校里一块跟老师捣蛋,初中没到底又一块回到村里。回村后,哥几个形影不离,为缴款集资的事又一块和村长放对。他们中,就二旦去冬娶了亲,小强、大狗订了婚没过事,只三岗的媳妇无着落。其实小强矮、大狗黑,二旦说话嗑巴,倒是三岗长得一表人才,可模样好有屁用,不比姑娘家能当钱使。二旦属鼠,小三人一岁,去冬结婚时二十一,按说不到法定年龄,可如今的事情不好说,只要花钱,没有办不了的。他是独苗,家里境况好一些,爹妈着急抱孙子,就给他提前把事办了。今年麦罢出去打工,小强担心二旦恋媳,问他去是不去,二旦一听没驳词:“去,咋不去,媳妇就……那样,出去还能见识城里的娘……儿们。”二旦说的娘儿们,指的是那些靠身子挣钱的女人,这号人现在多了,天南地北地跑,他们那小县城都有,太原城更不用说。不过他们只听别人说起过这些姑娘有多骚,具体倒没经见过,心里很有些痒痒。在太原,那次下连阴雨,工地几天不能干活,有天三人喝了点酒,晚上就去一家美容院门前晃荡。听人说那里头的姑娘专做那生意,可是转悠了半天,临了谁也没敢进。玩小姐是城里有钱人的作派,乡下人嘛,是不做兴去那场所的,在那里一要花钱,二怕染病,三怕警察抓,提心吊胆的事还是不沾的好。但那晚上三人意外地得了个发现:有个西装革履的客人开着辆锃亮的车来,进去后领个女的一道走了。大狗眼尖,认出那竟是他们邻村的一个姑娘,好像叫秀芬什么的,虽然描眉画眼,穿扮得妖妖娆娆,那身材模样却绝对错不了。这个重大发现让三人兴奋了好些天,原来城里的小姐没啥了不起嘛,乡下姑娘一包装照样做。照三人的意思,这叫秀芬的姑娘很为他们挣了脸似的。
冬天是庄户人难得的清闲日子,那是老天爷念着庄稼人辛苦,特意安排下这个季节的。但是乡下人命贱,生来下苦的料,闲下来反觉得没个抓挠。看电视吧老停电,也没多少好节目,偶而有个连续剧刚看出味,一停电,那感觉就像被窝里的好事干了个半拉子似的。晴朗的日子,村里上年纪的靠在谁家向阳的屋檐下,眯着昏花的老眼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陈年老话,消磨无多的在世日子。那些早年的事情呀,在无数次的回味中,早已镌刻在他们的记忆中,被岁月酿成了一杯浓浓的酒。年轻人好动,没那份耐性,就无所事事了。如今城里人玩的花样越来越多,乡下人的日子却是越来越寡淡。地分下去了,各家种各家的,一个村人月儿四十不碰面是常事。偶而要开个会,只要不是发钱,队长扯破嗓门都把人叫不到一块儿,干脆不再开,像选村官这么大的事,也是队长抱个纸盒子挨门让人写了往里塞。听老人们说早先农业社时可不是这样子,清早一听钟响,男男女女就集中在村头的麦场上,听队长派活。几十个人在一块锄地啦、匀粪啦、割麦啦……说说笑笑,长长的天不觉得就过去了。干活时,男的女的排一长溜,你落后了他给你搭两锄,他落后了你在头里捎一垄,好些情意就从这里头萌生了。那时候,村里每年都轮流放几回电影,冬闲时县剧团就下来唱几出戏,盲人宣传队也不时凑凑热闹,那都是会叫合村老少兴奋好几天的。逢着这些场合,有些意思的年轻人挤着挤着就到了一块儿,嘴里不说什么,底下悄悄拉拉手,往往就成就了好事。可这些都是远年话了,小强他们只记得前几年,村里谁家女儿出阁啦,儿子娶亲啦,死了人啦,前两天主家就挨户叫人,经理安排你端盘,他烧茶,谁盘炉子谁打杂;女人呢,给厨房剥葱捣蒜洗盘子涮碗拉下手。吃饭时摆一长溜桌子,全村老少都在,男人的脸被酒烧得通红,小媳妇大姑娘穿着鲜艳的衣衫出出进进……着实能热闹几天。这两年突然兴起饭庄,什么都包干,村人就用不着了,事情那天,只各家去个人封礼吃席,场面也就差远了。怨不得老辈人说:现在是人味淡了,人心散了,一切只是向钱看了。
进入小寒,又下了场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夜。清早一看,嗬,树上莲蓬绒绒盛着雪,压得枝条弯弯地,煞是好看。麦田像盖了床厚厚大大的棉花被,远处的山峦平日瞅着影影绰绰,现在一眼就能看个清楚。雪是好东西呀!在庄稼人眼里比春雨还要珍贵,有了这场雪,明年的麦子笃定差不了。落了雪,也好赖给庄户人寻点事情做:他们先将自家空院的雪归在树下,弄完了,又去巷道里,女人用木锨将雪铲进背篓,由男人背到就近的麦田或果园里。大伙儿嘴里放肆地喷着热气,嘻嘻哈哈说笑着,仿佛送到地里的不是雪而是化肥,不,化肥可以买到,而雪却是多少钱买不来的。
落过这场雪,进入了三九天,“三九四九不出手”,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下雪不冷消雪冷,上年纪的人也不再晒太阳了,猫在自家热炕头上少出大门。年轻人不甘寂寞,总要寻点事情做,聚在一起不是喝酒就是赌牌。喝酒不讲究,有菜没菜都行,三两块钱的酒照样喝得滋滋有味。小强几个喝酒的地点多在二旦家,就他一个娶了媳妇,喝酒总得有个整菜的、倒茶的。跑小腿买烟买酒的,再说,有个女人在,说起女人的话题也更有味些。哥几个在一块,喝的酒少,说的话多,图的在一起闲侃。有晚上在二旦家喝酒,大狗说起了在太原城见的那档事,二旦媳妇听了不信,扁着嘴说他瞎掰扯,人家高中生能干那恶心人的事?大狗说高中生咋啦,大学生做那行当的也不稀罕。三岗一直没插话,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突然他把桌子“啪”地一拍,吼道扯那闲淡干啥,咱不是喝酒嘛,我打关,每人一壶。另三人就面面相觑。三岗平时量最浅,地下扔俩空瓶了,谁想他倒来劲了。这一圈关打下来,三岗就多了,伸手还要划还要喝,小强拦住不让,三岗就眼泪鼻涕一齐往下淌,抱住头呜呜地哭,边哭边把头往墙上撞。几个人从没见他这样过,慌了,你抱头他提脚,将三岗送回家里去。三岗娘睡了,听得闹腾,起来一看就心疼得不行,骂三人不是东西,把三岗灌成那样子。
过后才知道,那叫秀芬的正是那和男方退婚的姑娘,三岗娘央人想说给三岗的。可是又没正式见面,更没订亲,八面不沾边嘛,你三岗恼个啥子劲。不过这话只在肚里说,当着面谁也没提。但这一来,四个人在一块喝酒就少了,闲侃时也多了一层顾忌。没了事情干,就去看别人打麻将,看多了来了兴致,哥几个也凑一摊玩起来。他们起初不赌钱,和一牌也就一根两根烟,后来觉得这没意思,就一块五毛地玩,不想却玩出事来了。
那黑夜哥几个在小强家打麻将,二旦手气旺,连坐四庄,正高兴得手舞足蹈,突然门“咚”地被撞开,进来几个穿警服的,喝叫四个人站起。哥几个一看傻眼了,他们认得来的是镇派出所的联防队员,只见领头的大个手里拎根警棒,另一个矮个子裤腰上别着副锃亮的铐子。他们挨个把四个人兜里的钱掏出来,连同麻将包在一起,将四人带到镇上的派出所。
到了所里,四个人被分开问了笔录,在上头签了名,捺了手印,然后又被叫到一块。那大个子是队长,说他们聚众赌博,违犯了治安管理条例,认罚就每人交五百块,不认罚就送县拘留所。三岗小声申辩了两句,小个子哗啦啦摘下铐子,吼道不老实将你铐到外头桐树上冻着去,三岗就不敢吱声了。那晚上四个人呆在一间房子里,有人轮流守着,幸好有个蜂窝煤炉子,能围着烤烤手脚。捱到天亮,三岗娘先来了,接着二旦媳妇和大狗、小强家里人也到了。听说要罚五百块,家里人都觉多了点,三岗娘就颠颠地去找所长。问的人都说所长不在,这事队长说了就算,几个人就同时找见队长。好话说了一大筐,那队长才松口说每人四百,钱拿到就放人。几个家里人就回家凑钱去了。
快到下午时,正等得心焦,听得他们村长在院子里高声大气地说话,好像为他们事情来的。四个人心里一宽,他们知道村长和派出所的人最熟,常在一块喝酒骂娘,村里好些偷鸡摸狗的事都由他出面摆平,想着是家里人央他来的。回想到几次让人家难堪,不料这人倒大度,心里顿觉好生不安。他们听见村长进了联防队长的房间,两人一见面就笑骂起来。队长说那个娘们把你从身上踹这来了,村长说你狗日的甭扯淡,下去也不打招呼,在我一亩三分地上乱抓人,年轻人没事玩玩麻将,算啥赌博了。队长说没事咋不叫他们抱你小姨子去。村长说我小姨子年龄大点,倒是你妹子细皮嫩肉的人家爱见……斗了会口,两人才扯上正题。队长说你村长来了看你个脸,每人三百,可不能再少了,村长说你想得美,每人二百,多一个子儿都没有,这钱还得我自个垫哩。队长还要再说,村长岔住说就这八百块,你小子要不,不要我装兜里了,看能把娃咋着,队长就没再吭声。这边几个人心里偷乐,他们可以想见队长当时的一脸无奈相。
出了派出所,村长问吃饭了没,大狗说吃个淡,啃了两顿干馍馍,想喝都没口热水,村长说那咱先吃饭。村长前头走,四个人跟在后头,来到镇上临街一家饭馆。村长和那老板娘看起来挺熟,他报了几个莱,有荤有素,从柜台上拎来两瓶酒,说:“别喝猛了,先垫垫肚子,我去乡里还有点事,账不用结,让他们记我头上。”听村长这么一说,小强几个更觉过意不去,拉住他不让走,每人倒了杯酒,非要他喝了。村长说我这人从不喝敬酒,干脆碰一杯得了,几个人就端起酒。碰杯时,小强几个都在心里想:以后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跟村长为难了。
喝完那两瓶酒,四个人竟都有些上头。走出饭馆,西天的太阳明晃晃地刺眼,离西岗子怕还有两杆子高。小强说咱这就回家?见了人问起该咋说。大狗突然想起什么,把三人拢一起,挺神秘地道:“操,回去没个屌事干,这镇上我表哥家有几盘好碟子,挺刺激的,咱拐一下借来,等二旦媳妇睡了悄悄放,如何?”三人都说好。四个人晃晃荡荡地沿街道走,西斜的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想到晚上有新鲜玩艺看,哥几个很是兴奋,都巴望那西天的日头轮子早早滚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