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威
农历二月初,八十七岁的爷爷无疾而终。在他闭眼的前半小时,我不情愿地在他的身边立了一会儿。让我愤慨的是他竟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舒舒服服地上奈何桥寻阎王去了。当时,我看出他脸上既没有痛苦的表情,也没有对这个世界的留恋。恨得我真想给他找个小姐看他眨眼不。直到他的一个穿着打扮都很像小姐的孙媳妇站在他跟前,他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我想,这人是该摸他妈的脚后跟去了。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这个老东西,留了一场战争走了。
说来话长。爷爷和奶奶只生活了四年,在我爸爸仅三岁的时候,奶奶便染病去世。想爷爷年轻气盛,精子充盈,哪里就耐得住鳏居?经不得人勾搭,不久便背井离乡“嫁”给一个寡妇,做了人家上门女婿。寡妇带有一个男孩,比父亲大三岁。按说,爷爷对父亲应该尽点为父之责,但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可怜的父亲在最需要母爱和父爱的时候,被可恶的爷爷和他的后老婆一脚踹出了门,落下个妈死了,爹嫁了,只好靠年迈的老奶奶照料。父亲没上过一天学,一辈子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文盲父亲在他知道了点男女之事后曾羞辱爷爷说,你图了自个儿鸡巴舒服,养出儿子来却不管。惹得人家一场轰笑,说这鬼父子俩,老子不像老子,儿子不像儿子。
爷爷和他的后老婆又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后来我曾管他们叫二叔、三叔和姑姑。父亲二十岁那年,娶了我妈,没皮没脸迁到爷爷这个村子。可能指望老子有个照应,不想,父亲和母亲还是靠自己的一双手,借了人家七十元,买了一处破窑洞,又没黑没白从沟里运来石头,垒了个家。爷爷一家不用说帮个钱场,连个人场也没帮。在那个破窑洞里,父母亲白天下地努力,晚上炕上努力,一口气生了我们姊妹四个。等我懂事后,三叔和姑姑的丈夫在县城建筑队有了工作,二叔也成了教师。这种家庭结构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上层建筑。应该说,关照一下土里刨食的父亲还不是问题。但在我的印象中,爷爷和叔叔、姑姑们从没把我们当作一回事。记得有一年夏天下大雨,大水直灌进我家的窑洞里,父亲正好不在,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吓得哇哇直叫。哥哥跑去告诉爷爷,希望他想点办法,不想爷爷却说,他的一只鸡找不见了,他要找鸡。哥哥是哭着回来的,母亲气愤地脸上扭成疙瘩说,我们的命还不如他一只鸡。幸亏邻居们都闻讯赶来相救,我们才化险为夷。还记得有一年春节,三叔从县城回来过年,我们弟兄三个新奇地跑去看三叔。三叔带了好多糖果、炮仗、年画摆在炕上,要多新鲜有多新鲜。这时候,后奶奶的三个孙子也去了,三叔便把那些好东西分了一些给他们。我们弟兄三个眼巴巴看着,以为会分一些给我们,然而我们失望了。我们哭着回了家。那一个年,父母亲和我们一样,是在沉沉的气氛中度过的。
我们与爷爷一家之间的关系渐渐地形同陌路。在我的记忆中,我只花过爷爷的十元钱,是我82年当兵走的时候给的。关系彻底破裂,是我从部队探亲回来那年。我从北京带了糕点去看爷爷和后奶奶(并不是为了报答那十元钱),一进爷爷的院子,后奶奶便把我牢牢地堵在了门外,说我写信骂了他的儿子。我想起来了,原来是我在部队曾写信数落过我的二叔。此时,我多么希望爷爷站出来说句话。然而,我看到爷爷就坐在炕棱边上,“叭嗒、叭嗒”抽着一锅旱烟,像个没事人一样。我僵在哪里,泪水止不住掉了下来。回到家,母亲大哭了一场,把糕点倒给狗吃了。
母亲是个不在列强面前低头且十分要强的当家人,在这种四六不靠关键是饱尝歧视的背景下,父母亲勤俭持家,日子在村子里混得还算中等靠上。而和爷爷一家的关系一直处于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我们弟兄三个按村里人的说法,还算争气,竟有两个吃上了皇粮,父母亲终于扬眉吐气。反倒是我的两个叔叔,一个下了岗,另一个背了一身债四处躲藏,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们弟兄把这看作是奶奶泉下有灵保佑,也看作是父母亲善良敦厚的回报。发誓不能让奶奶孤坟,一定要把爷爷和奶奶合葬。然而,我的叔叔姑姑们要他们的妈也就是我的后奶奶与前夫合葬,因为不想让我们家如愿,竟放出话来,要将他们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另择坟安葬。于是,我们弟兄做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备。必要时诉诸武力,这也符合国际惯例。
事情转机发生在前年腊月。坏了良心的叔叔和姑姑们都没人愿意养爷爷了。而我这个罪有应得的爷爷在他近八十岁的时候还得给这三个子女种土豆,在他八十三岁的时候还得给二叔家的儿子看孩子。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八十五岁的时候,成了众人的累赘。姑夫托人找到我父亲,让我家接过来,被母亲骂了个狗血喷头。但我们哥儿三个一合计,正中下怀。于是,哥哥在前年冬天把爷爷接了过来,安排在他的旧房子里,由父亲照料。这个棺材瓤子不知道想明白没有,为什么他疼爱了一辈子的子女最终遗弃了他。
哥哥和父亲伺候爷爷,并不是单单为了和奶奶合坟,按他们的说法是偿还父恩,于是把爷爷当作一尊活佛。哥哥不仅依赖他市容监察队员的特权不断地给家里拿来各色水果和吃食供爷爷享用,而且刮脸洗衣剪指甲擦屁股,比伺候他爹还细心。但是,我们家这样待爷爷竟然还是换不回叔叔们的心。他们虽然抛弃了老人,但在埋葬老人的问题上,仍然认为他们有绝对的自主权,和我们持坚决的对立态度。直到老人咽气的前两天,还是没有达成一致共识。斡旋失败。文不成,只好动武的了,战争一触即发。凭着我们哥儿三个年轻力壮,又有两个是穿公家制服的,用什么样的方式解决都不会吃亏,并将这个信息及时传递了过去。决战在即,我们胜券稳操。
当然,我们尽量想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争端,免得人们笑话。于是曾寄希望爷爷留下遗言,但是,这个老家伙至死都不开尊口,到底还是留下一场战争走了。
死就死了吧,宣战也该开始了。气氛凝重得像要发生一场宫廷政变。我弟弟不小心把一把二尺长的改锥从袖筒里掉在地上,使得火药味越来越浓,阴森森的目光越来越流泻出你死我活的仇恨,随时都有可能血溅宫墙。战斗马上就要打响了,我脑海里闪现出小时候看战斗片时,那个指挥员在总攻开始前不停看表的镜头,我仿佛听到钟表嘀嘀哒哒的尖叫声。
然而,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了。曾当过教师的二叔眼看我们不是善茬子,突然主动提出,让爷爷和我奶奶合葬,无条件的。这倒让我们有点倒不过时差了,害得我们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竟然兵不血刃?我突然想起自己出版的那部长篇小说的名字就叫《缴枪不杀》,嘴上露出一丝奸笑。他妈的,不给你二两颜色,你不知道马王爷长的三只眼!
原则问题解决了,什么都不是问题了。就跟解决台湾问题一样,只要你不闹台独,什么问题都可以坐下来商量。
等把爷爷入了殓,我们终于前所未有地和叔叔姑夫们坐在一起商量后事。我们家一条也没反对,心想,反正你们买单。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决不亚于连战访问大陆,真是具有破冰意义咧。
其实,我原本想介绍的是以下的文字,不料一开始就刹不住车,絮絮叨叨说了上述一大堆。下面该言归正传了。要说的是什么呢?是我无意中发现的泣哭歌、道喜歌。虽然它带有浓厚的封建色彩,但作为地方乡俗,不失是一种民间文化。
老人下世,哭丧的总是妇女。爷爷在入棺的时候,我听到这样的泣哭歌:
好活来的大呀好活来的大,亲人告你你记下:
头道鬼门关,二鬼要挡拦,你就给他扔纸钱;
他若还不走,一脚踢得翻了天。
二道鬼门关,碰见鬼判官,他要问你到哪里?
你就说跟上仙童上西天,跟上玉女游花园。
三道鬼门关,来到阎王殿。阎王问你多少岁?
你就把脑头纸让他数,千万不要喝迷魂汤。
每过大门口,狗儿追着咬,你把狗食喂给它。
走在当院中,鸡儿它要啄,你把五谷撒出让它吃。
马儿咬你马鞭打,马儿踢你麦麸黑豆喂给它。
三更上了思乡岭,五更来到望乡台。
思乡岭上扭头看看你的亲人来,望乡台上再别返回来,
千万别误了你的好去处......
就这样哭着,老人就算走上光明大道了。下葬时,我们这儿的习惯是早晨太阳出来前必须把死人埋进去。头天举行祭奠仪式,是妇女们大哭特哭的时候。凌晨子时还有一段泣哭,俗称“刮明路”,意给死人指路。又是这样开头:
好活来的大呀,好活来的大,
时间不早了,安排你快走。
走金桥,过银道;三条道儿走当中。
靠边怕有崖,靠塄圪针扎。
紧拣宽处走,紧拣明地儿行,
紧拣阳关大道往前走。
......
妇女们摆弄着棺材跟前的纸扎,往往又会这样哭:
好活来的大呀,好活来的大,
提金斗,带银斗;金棍银棍拄着走。
叫马童,你听下:快给我大备好马;
上马你要扶好他,下马你要搀着他。
叫金童,告玉女:好好伺侯我的大。
担水的,扫院的,还有烧火做饭的;
剥葱的,捣蒜的,洗锅涮碗打炭的;
浇花的,喂马的,都听我大使唤的
......
好活来的大呀,好活来的大,
亲人的话儿你记心上:
绫罗绸缎你穿戴上,棉毡毯被你铺盖上;
楼亭瓦舍你住上,金银财宝你用上;
小车花轿你坐上,电影电视你看上。
好声势来多威严,荣华富贵万万年。
上了年纪的老人下世,我们称为喜丧。道喜歌大概就是这样产生的吧。爷爷的丧事雇了两班吹鼓手,我们这儿叫“响工”。小时候听响工在丧事上吹奏的曲目,印象最深的是《哭泣泣》。现在的响工大概都没有这样的手艺了,再也听不到这样悲凉的调子。倒是响工班里总有两个年轻、不漂亮但又很会卖弄风骚的女子,她们扭着不丰满的胸部和与腰一样粗的屁股,很卖力地唱着流行歌曲,有的时候,唱到兴起就忘了是人家在办丧事,嘁哩咔嚓便嘣出一曲《今天是个好日子》,为此打架也不是不会发生。不过,爷爷的丧事上没有听到“好日子”。虽然我认为就是一个好日子。你听响工的道喜歌:“东离人间生死路,西游佛国宝莲台。音容千古流芳在,长空万里鹤自飞。”
响工唱罢,便会喊上一嗓子“加官道喜了”。主家就会心有灵犀递上“喜喜”钱。响工高兴地接过钱,瞎摸吹上一阵,又唱道:
手拿白纸到灵前,我给亡人送盘缠。
进到院中抬头看,发财的主家不一般。
远看灵棚三丈三,近看灵棚白布挽。
左右灯笼绣球幡,柳枝上挂引魂幡。
苍松翠柏有花环,花圈纸杆金银山;
聚宝盆上银人站,摇钱树上吊金线。
名旌靠山聚八仙,金银斗上摇旗杆;
哼哈二将两边站,引路菩萨立在前。
仙鹤仙鹿御花园,仙童仙女下了凡;
童男童女灵前站,乌牛白马样样全。
高大门楼金字匾,油漆大门铜响环;
金砖玉瓦四合院,窑座楼房把身安。
走近灵前再一看,正面放着紫金棺;
金童守来玉女护,里面就把老人安。
龙风椅,八仙桌,整猪整羊摆在前;
蟠桃灵芝人参果,油馍粽米鲜糕点。
金香炉,玉纸盒,焚香一柱即心虔;
金酒盅,玉酒壶,奠祭三杯表心愿。
孝男孝女守灵前,孙男外女一大摊;
三头九拜来回转,祈祷老人福无边。
笙管枚笛阵阵起,铜锣玉鼓样样全;
圣歌佛曲声声奏,欢送老人入九天。
老东家,财势全,子孙后代同居官;
文状元,武状元,五湖四海把持全。
民间吹打乐(又称八音会)是民间文化的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它给人们带来的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艺术上的熏陶,传承上的递进。它所融合的民间文化既是老百姓在感情上的体认,又是几千年传统文化在民间的体现。比如道喜歌一类的东西,如果单纯地把它作为封建糟粕予以完全否决,也是不客观、不现实的。毕竟它有十分广泛的存在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