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您在2000年上任《山西文学》的主编,当时刊物是什么情况?发行量多少?
答:谢谢你的采访。不愧是大记者又是女孩子,设计的这一组问题又清爽又实在,还这么刁,这么暗藏杀机。没法搪塞也没法回避,搪塞了回避了显得我做人不厚道,真要实话实说了,又难脱自炫之嫌,说不定还有别的危险。想想,做人还是要厚道,纵有自炫之嫌,纵有别的危险,也只有实话实说了。
这年头,人一接了什么职务,不管是个弼马温还是个典狱长,都爱说自己是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一有挫折又爱说天亡我楚非战之过也,好像自己同时具有诸葛亮的治世之才又有西楚霸王的盖世之勇似的。2000年初,我当上《山西文学》主编,纯粹出于偶然,你想嘛,我若真有这样的能力与德行,怎么会到了53岁的年纪才混上这么个弼马温似的官儿。当时领导上是想让一位年轻人来担此重任的,可能考虑到她资望上差了点,便让我暂且充当伊尹来辅佐这个汤王。原话是,前期多出点力,等刊物搞上去了你就不用管了。领导也是好意,怕过多的耽搁了我的写作;当时我的身份是专业作家。我的回答是,先放手让她办,实在不行了我来办。这个女孩子,确实是有学识也有能力,办刊思路也不能说不对;要办成一份社会纪实类刊物,刊名一度改为《山西文学·北方纪实》。实在是刊物的人员与经费,都不给她这个方便,空负了她的大志。没多久也就知难而退,或者说是择木而栖,去太原市某区挂职,过了两年就正式调去了。在此之前,已难以维持,我也就名至实归,正式当了主编。这是2000年6月中旬的事,该编第8期了。因此可以说,我是年初受命,管事是在半年之后,编刊是从第8期开始。当时刊物发行1400份,负债数万元。
2、您当时的创作情况呢?发表文字量?出版了多少部作品?当时的职务?
答: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起,我就不怎么写小说了。写小说要的是激情,没了激情再写小说,无异于自投死途。做什么事都讲究个愉快胜任,愉快了才能胜任,才能见成效,不愉快了趁早撒手。再就是,我上大学学的是历史,虽说因了文化大革命的耽误,没能完成学业,念兹在兹的还在这上头。我总觉得研究学问,写带学术性质的东西,比写小说散文要高一个档次。这肯定是偏见。没办法,谁都有偏见。对人生来说,文学写作应当是余事,是副业。词是诗之余,文是政之余,战之余,商之余。这并不妨碍它的伟大。或许是我原本就没有这方面才华,或许是韩郎也有才尽时,才会做如此之想。不管怎么说,我是想在学问之途上走一程的。
于是从1993年冬天起,选定李健吾为研究对象,要写一部《李健吾传》。多方搜集书刊,采访传主亲友,考核史实,编订年谱,一切都是按史学的路数做的,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在北京图书馆(现在叫国图)查资料的感觉,真是好极了,这才是我的事业所在,这才是我该常来的地方。《李健吾传》1997年出版,此前已接下了写《徐志摩传》的任务,又有滋有味地干了四年。到1999年底,已编好五六十万字的年谱,只等来年过了春节从容写传。没想到一过春节,领导就找我谈话,让我当《山西文学》主编。前半年,年轻人干的正欢,我也没什么事,趁此机会写完了《徐志摩传》。6月交稿,第二年年初出版。我知道我的这本书,是我此生最重要的著作。
也就是说,在接手《山西文学》编务前,作为一个作家,就我的心志而言,已达到了我的峰巅。此后的发展,不过是顺流而下,或者说是自由坠落。这就是我当时的创作情况。以字数而论,当在500万字,出书19本(包括《徐志摩传》)。职务嘛,官拜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职称为一级作家,究其实不过是作协的一名普通职工而已。
3、去一份不景气的刊物任主编,您当时的想法是怎样的?情愿吗?还是有很多抱负?周围的朋友对此有何看法,支持还是反对?
答:先得纠正一下,当时的《山西文学》不能叫不景气,只能说没生气。它当时的发行量,在全国的省级文学刊物中,绝不是最低的,可说是一个正常的数目。
对我去办刊物,周围的朋友,大都不太理解。说你创作风头正健,何必去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呢。理解的,也不过是说,老韩一辈子没当过官,到了这把年纪也该当个什么了。这种想法我也不是没有。出身不好又性情乖张,此前当过的正职官儿,除了家长只有中学班主任一项。教了十一年书,连个语文教研组长都没混上,惨吧。从这点上说,就是不让管事,我也愿意挂这个名儿。记得2002年你采访我时,我就是这么说的。
真正接手干起来,就不这么想了。我知道我要做一件什么事。这就要说到我读书上的癖好。就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写小说的那个时期,也很少甚至几乎不看当代小说,除了买外国小说(译本),看外国小说之外,主要是买和看二三十年代作家的作品,还有回忆他们的文章。《新文学史料》我在八十年代就订了。二三十年代那一茬文化人,他们的为人行事,功名事业,在我的心中占有崇高的地位。我爱他们,就像爱我的祖上,我喜欢他们,就像喜欢多年的朋友。那一茬文化人,其一生事业有个几乎共同的特点,就是办报纸,办刊物。一个没办过报刊的文化人,对他的人生来说,多少总是憾事。有这个癖好,有这个情结,尤其是在眼下的文化政策下,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办刊物的,你就可以想像,有了办刊物的机会,我是多么的心中窃喜了。一展宏图,此其时矣。仿照陈佩斯在一个小品中的话说,就是:没想到呀没想到,没想到我韩老二还有今天!我排行老二。小品中是王小二。
4、您去刊物后,从何做起?做了哪些事情?采取了什么措施?这5年来,刊物有何变化?您的心态有何变化?
答:历史给我的机会,从来就不多。几十年来,我的人生信条是:别给我机会。意思是,给了可就由不得你了。刊物当时的处境,我心里一清二楚,照过去的路子,神仙也办不下去,神仙也办不好。这不是《山西文学》一家的困境,可说是全国所有省级文学期刊的通病。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甚至儿童文学,样样都得有,还要发现并培养基层作者,这就等于说,订阅者必须是一个五味俱嗜,有扶贫济困之志,且不把自己的钱当钱的人。见什么买什么,有次的绝不买好的。中国没有这样的人,世界上也没有这样的人。这类刊物的最大订阅数,照理应当是全国图书馆的数量,还得是那些资金充足到连山西这么一个经济文化都相对落后的省的文学刊物也舍得订的图书馆。再就是那些连文学的门都还没有入,空有一腔热血的文学青年。
我要做的事情,是从根子上改变它,办好它。恰在此时,就是我正式接手的第二年,省人大一个决议,非公益类的刊物一律停拨经费,就是俗话说的断奶了。雷厉风行,说断就断,连招呼都不打。这一下子炸了窝,都说今后可咋办呀。这时,你猜我是怎么想的?心中又是一喜!我知道我的理想可以实现了。为什么呢?真是巧了,就在你发来提问的几天前,编辑部的一次会议上,我还和同事们(绝大部分不是当年的人)谈起这个话题。我说,我能当这么多年的主编,你们以为是我干的好,不是的。是我的机会好,运气好,上头不给经费了。我早就掂量过了,咱们这个刊物,如果每年给30万元经费,我只能干一年;每年给20万,能干两年;给10万,能干三年。给30万,这就是个肥缺,谁都想干,我肯定长不了。20万,精打细算,吃喝不愁,发行量越少,日子越好过。10万是少了点,加上主编这个头衔,也足够体面。没有经费可就不同了,能来的人谁也不打这个主意,我就可以长治久安了,就可以笑骂由他,好官我自为之了。办刊物不是舍生取义,闭住眼睛脑袋一伸就可以功成名就,没有三五年的时间,很难把这样一个刊物改造过来。这里得补充一句,这些年省委宣传部每年还给我们10万的补助。人不能吃昧心食。这是补助,不是经费,原来财政厅给钱的时候就定下的。财政厅给的才是经费。
你问为了办好刊物我做了哪些事情,真不好说,这么说吧,做了两件事情,一是要办成个什么样子的刊物,一是怎么办下去。
前一件,只有我心里清楚,很少跟人说过,就是协助我办刊物的副主编,也不跟他们多说。不一定能做成的事儿,说了空惹人笑话,说不定还会坏事。起初他们以为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全无章法,到了2003年下半年,刊物定型了,他们才知道,噢,这家伙是要办成这样的刊物呀。这样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有底,具体也说不清,现在印在封面上的那几句话约略近之,就是:“关心民瘼,开启民智,叙事文体,健朗风格。”
还得承认,群众的眼睛的雪亮的。刚办了几期,有人就写来信,斥责我把《山西文学》办成了“韩石山文学”。原话是“现在我拿在手里的《山西文学》,严格地说,已不能称之为个性化了,而应该说基本上已被韩石山私有化了”。他没想到的是,我把他的信在刊物上发了,由此引起一场争论,山西的好几家报纸都参与了,很是热闹了一阵子。还有人说“阵地丢了”,我在会上质问,前任主编是共产党员,我也是共产党员,怎么我一接手就是“阵地丢了”,你们把《山西文学》当成了什么阵地,谁家的阵地?
为了扭转人们的成见,接手的最初几期,每期我都要写《卷首语》,宣扬我的办刊理念,稳住老订户,争取新读者。2000年8月到年底各期的卷首语的题名是:《我们在探索着》、《这是一个平台》、《文学的另一种诠释》、《江郎才尽编刊物》、《刊物也在挑选读者》。把这几个题名的意思连起来说就是,过去的路子我们不走了,要走新的路子。刊物是个平台,谁都可以一显身手。文学不是小说、散文、诗歌这些形式,文学是文字的一种属性,是文字的一种品质,只有你写到这个份上,才叫文学。写作上我已走到头了,江郎才尽,退出文坛,现在是铁了心办刊物,一定要办好这件事,绝不会半途而废。你不要以为你是读者,我就买你的账,还要看你是个怎样的读者,配不配看我编的刊物。配的你来,不配的请走开,别一天到晚说三道四,除非你真的比我还强。
最难的是后一件,就是怎么办下去。只有办下去,才能办成你想办成的那个样子。
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赤手空拳,再有大志,也于事无济。省委宣传部给的那点钱,勉强够印刷费,还要到年底才给,稿费,日常经费,编辑的福利,全无着落。不想办法硬撑着,一年下来别人不攻,自家先就垮了。不过,在这上头,我也有自己的不同流俗的看法。我一直认为,在中国眼下的文化政策下,一个刊物就等于一个中型国有企业,上级把设备人员都给你配好了,因为不允许私人办刊,等于把市场也给你划好了。《山西文学》说是省级刊物,它的刊号跟《人民文学》、《读者》、《家庭》那些名刊一样,都是全国刊号。这么高的名头,这么好的条件,办不好只能说你太无能了。
这上头都做了些什么,这么说吧,除了没有打劫,这世上能做的事儿都做了;除了没被人打劫,这世上能受的罪都受了。某期的《主编信箱》上,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的做法好比五旬老妪,鸡皮皱脸,浓施粉黛,于昏黄的路灯光下逡巡,看能不能拉上个客人来。——多下贱,多可怜!
经过办“北方纪实”几个月的折腾,最怕的是新订户还没来,老订户先丢了,而那时各级领导最看重的恰是订数,订数一下来,什么都不好说了。为了争取订户,从2000年第10期起接连三期(到年底),我在刊物的封底打出广告:“订全年刊物,获主编赠书”。同时印上几本书的书影,计有《我手写我心》、《亏心事》、《我的小气》、《回到常情常理》、《李健吾传》。这些书,全是我的,没有让编辑部掏一分钱。当然我也不会傻到买下这么多书送人。前三种是我前几年自费印的没有卖了,地下室存着两三千册。后两种,是出书时我低价买的,每本只有几十册。别说,这办法还真顶事,果然有人冲着我的一本赠书就订了刊物。谢天谢地,2001年的订数没有掉下来,还稍有回升。
在保证订数不掉下来的同时,该考虑刊物的资金的来源了,毕竟这是个摊子,日常开支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还要给编辑们发奖金,搞福利。我的办法是,必须有自己的经营项目,还不能是旁门左道,约略说来,就是与出版社合作,编书出书,以文养文。最困难的时候,曾亲自出马,找相识而又有权的朋友打秋风,有次一次就要了六万的广告。
再就是在外面做广告。再穷,这个钱不能省。咬着牙做。做过广告的有《中华读书报》、《作家文摘》、《文汇读书周报》等报刊。我们的广告用语是很邪乎的,都是我拟的。反正我们掏了钱,只要不反动你就得登。比如《文汇读书周报》上的广告是:“你要订一份刊物,只在乎它的名字,不在乎谁是主编吗?”意思是,这个刊物虽然叫《山西文学》,它可是韩某人在主编啊。《中华读书报》上,连同每期要目一起刊出的广告语是:“期期都有好文章,期期都有韩石山”,征订期间就改为:“今年已不错,明年更精彩,没订的赶快去订,漏了的赶快去补”。现在《作家文摘》上的广告语是:“订阅《山西文学》,多少年后你会为自己骄傲!”每期刊物封底上也是这个广告。
为了招揽订户,也是为了培养作者,还办了两期“韩石山文学写作函授班”,每人收费800元。为什么要收800元呢,因为《人民文学》办的同样的班收600元,我的当然要比他们高。我亲自写讲义,亲自看稿子,亲自回信。不光是对学员,对普通的读者作者,也几乎是有信必复。最近我印了一本书叫《韩石山文学书简》(非卖品),出之前在刊物上征集,连同我以前留下底的,共收入350多人的500多封信。远远不是全部。几年来我写的信,不会低于千封。几乎全是手写的。
为了激励编辑部同人办好刊物,也是为了向世人展示我办刊的决心。2003年第10期上,专门做了个彩页,将全体编辑的头像都印上,还有办公室的设备,还有作协的院子,上面一行大字:“这样的环境,这样的设备,这样的人才,还办不好一份刊物吗?”刊物上有个固定栏目,叫《主编信箱》,是我和读者作者交流的地方。我常说的一句话是:“愿在有生之年,为山西打造一份名刊。”
对了,我就是要办一份名刊。要在一个不可能的地方,办成一件在别人看来不可能办成的事。
做的最多的事,是亲自抓稿件。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有那么两三年,每期的稿件,都是我亲自挑选,亲自加工定稿。我们不是没有关系稿,很少。有的老朋友拿来稿子,不能用,我就对他说,你让我先把刊物办好,那时再发你的稿子不迟。我很重视头条稿和重点稿,有了就上,没了就上我的。有时我也没有,就赶写一篇。这几年,我的重要文章,几乎都是在《山西文学》上发的。我不怕别人说闲话,我知道我要做一件什么事。
并不是一切都那么顺遂,那么惬意。上苍从来不会特意关照哪个人。不管再艰难,我都不说辞职的话。我知道,只要一说,肯定批准,至少有这个可能。来了就不走了。在现行机制下,最困难的是人事。这个刊物也很怪,每个正式人员的工资,都在作协机关,与编辑部无关。也就是说,有人要跟你过不去,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事实上也是,过去十几年间,有复辟,有执政,有哗变,几乎是一部袖珍版的中华民国前期史。我来了照样是纠纷不断。他们或许是想让我服水土,没想到我的肠胃特别好,从来不拉肚子。有次也是让我烦了,就宣布放假两个月,只留下我和一位雇员上班。雇员是编辑部发工资,不上班就没收入了。你们可以反感我的专横,总不能拒绝我给你们的福利吧,在中国放假从来是属于福利的。给了钱,谁也想不到他还有工作的权利。这还只是内忧,毕竟好对付,还有外患,就不是那么好应付的了。去年我们发了首诗叫《选举之歌》,差点惹下乱子。真可谓缇骑即至,一日数惊。这都没什么,可恶的是领导都竭力维护,小人偏乘机作乱。最困难的时候,只有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郁达夫《离乱杂诗》中的句子给自己定心:“天意似将颁大任,微躯何厌忍饥寒。长歌正气重来读,我比前贤路已宽。”有次竟福至心灵,一下子就悟出,古人造字,造“魑魅魍魉”这样的字时,何以会那样的不惮其繁。
经过三年多的努力,到了2004年1月,我们的刊物,我们的编辑部,都可说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刊物由过去的骑马订,改为书脊订,增加一个印张(16个页码),再加一个彩页,厚厚实实的,像本刊物了(今年又改为70克的纸)。每个编辑,都配了电脑。分批接收了四个大学生作编辑。编辑们的福利,有很大的提高。最重要的是,刊物比过去的影响大多了。如今正常月份的印行量七千多册,是过去的五倍还多,这是可以去印刷厂核查的。还在缓缓地往上攀升。已有学者购买我编的全部刊物要做专题研究。有件很小的事件,让我很是欣慰,就是,北京三联韬奋中心这样高品位的书店,也主动和我们联系要经销我们的刊物。虽说每期只要几十份,重要的是这是个荣誉。据去看过的朋友告诉我,该店摆出的刊物中,就数我们的装帧简陋,就数我们的名字土气。这就更让我快慰了。
当初要做的事,现在基本上做到了。
当初要达到的目的,现在基本上达到了。
几年下来,我已明显苍老,过去头上几乎没有一根白发,现在已隐约显现了。值得庆幸的是,没了过去的担忧,也没了过去的焦躁,神闲气定,心态平和,像一个操劳大半生的老妪,幸福地看着业已长大成人的儿女,像一个疆场拼杀多年的士兵,平静地看着当年的疆场上长出了碧绿的庄禾。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实现自己久违的心愿更让人快乐呢?现在我已不多管刊物的事,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我只需要不时地察看一下就行了。只有头条与重头稿件,还是每期都要操心的。
如果说2003年底以前,是探索,是求新,我把每期刊物都当作创刊号来办的话,那么,现在是守成,是求精,我是把每期刊物都当作终刊号来办的。让它在我突然离去时少留些遗憾,毕竟我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
再多说句吧,我这人资平平,只能说是中人之才,如果说还有什么优点的话,就是每做一件事,包括每写一篇文章,都想把它做的尽可能的好。有人说我锋芒太露,先前不承认,总觉得自己一辈子窝窝囊囊,怎么会落此恶名。想想也是的,一辈子吃亏就吃在这上头,成事也成在这上头。锋芒就是光芒。两者又有不同,光芒或许是外物的投射,锋芒必是自身的固有。物尽其用,我不后悔。
5、您自己的创作有进展吗?
答:刚开始编刊的那两三年,因为投入的精力太多,每天要按时上班下班,写东西明显少了。连传达室的老师傅都说,不怎么见韩老师的稿费单了。此前我每月的稿费收入,是一个很大的数字,是我的工资的几倍。要做大事,就能不见小利,我能想得开。后来刊物顺手了,心态也平和了,把编刊和写作做了科学的安排,也就能写东西了。我是个有文字癖的人,做什么都愿意让留下文字。比如哪儿让我去演讲,去之前总要抽时间写下讲稿。时间紧迫来不及写,也要留下录音,回来再整理。几年下来,光演讲就出了本书。哪儿有会,估计要发言,也会事先写下稿子,有空了再整理成文。再就是,我用电脑十多年,打字速度不比一般的录入员差,有一天的空闲,写篇七八千字的文章不是难事。
前面说了,未编刊物前,我出了19本书,这几年下来,快30本了,平均一年出两本。还有,就是我耗时数年编的八卷本《徐志摩全集》,已于今年5月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这可比我的那些破书有价值得多。
总起来说,这几年的编刊,没怎么影响我的写作,数量上没有影响,声誉上还有所借重。至少在山西,在全国文学界,不光知道我是个三流作家,还是个有担当的编辑。
6、您认为做主编的经历,对您来说有什么价值或者意义吗?您怎么评价这一段经历?
答:这几年的经历,对我是非常重要的。有它没它大不一样。年轻时出身不好,当兵从政都无缘,现在改革开放了,不说家庭成分了,而我又老了,其尴尬真像《汉书》上的一则故事说的,“先帝重老臣,而臣年少,今上爱少年,而臣已老矣”。报效国家,是读书人的本分。我这一生,报效国家的只有两次,一次是大学毕业后在吕梁山里当了十年的中学教师,在四个中学教过书。一次就是这次,编了几年的《山西文学》。有了这个经历,就可以仿照苏东坡那样说句“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了。
这是因为我有个固执的观念,就是,我从来不认为写作是报效国家的事情。它对我来说,养家糊口、安身立命的意义更大些,过去是这样,现在仍然是这样。是路都堵死了,不做这个做什么。写作,从来不是男人做的事情,至少不是男人该专门去做的事。跟人家那些不经意间就写出了名著的人相比,这样的人古今中外都有的是,一个专门写作的人,还未必能写出什么名著来,不是太无能,太可悲了吗?就是写出名著又怎么样,不过是老死户牖而已。困守书房跟偃卧病床没有什么两样。“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这才是男人该做的事!
7、做刊物主编,还有时间写作吗?您觉得是否影响了自己的创作?如果没有刊物主编这一职务,是否会有更多的创作成果?
答:前两个问题,第五问里已答了。只说第三问。如果没有主编的职务,我也不会有更多的创作成果。我的写作,写出《徐志摩传》后,我认为就停止了。往后不可能写的比它更好。那是我53岁那年写的。对一个作家来说,那是最好的年龄,是人生的盛年、壮年。那样的年龄写出的,肯定是最好的。此后气血两亏,纵然心有余,力也不足了。至少那样的酣畅淋漓,是难以做到了。
8、您现在的心态是怎样的?如果让您选择,您会不会放弃刊物专职写作?能打个比方,分别评价一下刊物和写作对于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答:前面也说了,我现在的心态很平和,很充实。如果让我选择,我仍愿意编刊物。中国像我这样的作家有的是,一抓一大把,但是像我这样能认识到一个刊物对国家对个人的重要性,又有机会做了的,怕没有几个。好些人不是没机会,也不是没能力,是智不及此,见不及此,空负了上苍的一番美意,蹉跎了自己的大好年华。明知太狂悖,有时候仍由不得想,我此前几十年的磨难,历练,学习,写作,就像是上苍安排好了的,要让我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倾尽全力编好一份刊物,上承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凌厉,下启中华民族再度复兴之刚劲。借用韩愈的两句诗,可说是:天恐此风中断绝,又遣韩郎到人间。原诗是,天恐文章中断绝,又遣贾岛到人间。此风指作家编刊之风。
打个比方?你大概想到什么妻妾之类的比喻了。不能拂了你的美意,还是打个吧。我觉得写作对我是人生的训练,办刊是这一训练的成绩,就像运动员一样,他勤学,他苦练,都是为了在运动会上的一拼。就像演员一样,他练功,他拜师,都是为了在舞台上走那么一遭。
9、您在办刊物和写作上,分别有什么计划?
答:办刊上的计划?你是真的这么娇憨,还是在提醒上边?在中国,办刊之事,从来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说撤就撤了,说退就退了。就是不撤不退,下边有人闹事,也干不成了,哪能容你有什么计划。给了我几年的时间,把《山西文学》改造过来并办成这个样子,已经是奇迹了。这也说明山西省委宣传部的领导,和山西作家协会的领导,还是圣明的,知人善用而又用人不疑。我确实很感谢他们。不是他们有这个魄力,这个胸襟,我这个主编早撤了不止三回两回了。
写作上的计划还是有的,一是写本《晋国史》,算是我对家乡的一点心意,也算没白上了一回历史系。再就是想写本汉语语法方面的书。我总觉得,现在的语法离汉语实情太远了,简直是误人子弟,是祸国殃民。最近刚去世的启功先生,对此有痛彻肺腑的高言谠论,写在他的那本《汉语现象论丛》里,希望你有空也看一看。这是大的计划,平常嘛,还是写点小文章,挣几个辛苦钱。说到写东西,顺便告诉你件事儿。那天你打来电话,说要采访我,提了采访的问题,那天天气很热,又遇上刊物出了个不顺心的事(校对出错),我枯坐在编辑部里心烦意乱,头昏脑胀,你的电话如同一阵清风,让我觉得纵然劳累,外面还是有人关注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放下电话,不知哪儿来的灵气,竟吟了一首诗,还是新诗,你知道,我是从不写诗的。且抄录如下,聊博一粲:
清爽的人儿,
如清爽的风,
在这酷热的午后,
吹到我零乱的案头。
是观音轻拂着柳枝,
不经间带倒了净瓶,
溅湿了她的裙裾,
还带起了这么一股风?
无聊之人,无聊之诗,但愿你不以为忤。
最后容我说上两句,很感谢你的提问,让我有机会一表心迹。如此年纪,如此困窘,能受到你的采访,虽是电话上的,对我来说,不啻是意外的荣宠了。但我也想到了,这些话说了之后,我就该滚蛋了。中国的事情常是这样,你默默地做着,不招风不招忌,平安无事,一说可就不一样了。如果不幸而言中,下次到了北京,你该赏我一顿饭,再陪我跳一次舞,如何? 那样我六年的主编生涯,就是一个漂亮而又欣喜的结局了。
2005年7月3日于潺湲室
[附记]
2005年7月初,舒晋瑜小姐电话采访,E-mail提问,逐题作答,遂成此件。晋瑜妙笔溢香,据之成文,多有褒奖,已刊《中华读书报》7月13日第十一版,题为《韩石山:就是要办一份名刊》。此件虽为药渣,弃之殊觉可惜。区区小刊,能承大记者垂怜,实望外之喜,不次之誉。借名家以自高身价,虽古圣贤亦不免,况常人乎?本欲投寄他刊,复念,所谈均系本刊之事,他刊未必糊涂至此,还是在本刊登载为宜。受人讥讪,应是意料中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