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甘菊的花开花谢

2005-04-29 00:44挪威森林
视野 2005年8期
关键词:甘菊洱海大理

挪威森林

大理。林漾用笔一圈圈地勾画着地图上的这个名字,一只眼睛像油画一样凸显出来。那是大三暑假,林漾攒够了钱,她决定去看看这只地球上还没有被污染的眼睛。

在大理下关镇,她放弃了乘车去洱海的计划。她一直认为,旅途中的那些陌生人和风景,就像青春期的智齿,带着未知的疼痛和成长的希冀。所以,她决定自己步行去。

但是,她高估了自己的辨向力,在一个岔口,抱着一张旅游地图的她发现自己居然迷路了。她凄惶地打量着四周,远远地看见一辆破旧的吉普停在一簇云杉边。有个男孩正靠着车门吸烟,身上那件蓝色T恤在阳光的耀映下似乎要沸腾起来。林漾走过去,那男孩抬起头,冷冷地斜睨着她,被风拂乱的头发遮住前额,发梢下是幽深的双瞳,和碧空一样晴朗的眼白。

林漾不敢与他对视,那深邃的目光有让她中暑的危险:“请问,去洱海怎么走?”话音刚落,从车厢里出人意料地又钻出一个笑容憨厚的男孩,他正欲开口,却被靠着车门的男孩抢了先:“左边那条路。”

林漾发现自己上当了。路越走越偏僻,当几只野鸟嘲笑般地朝她嘎嘎叫了两声后,她气急败坏地决定原路返回。

她没有想到,那辆吉普还停在路口。那个憨憨的男孩神情焦虑地站在车外,看见她的身影,长吁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叫陈可,我的同学方屿喜欢开玩笑,他刚才是逗你玩的。”这时那个叫方屿的男孩从驾驶室钻出来,他吐掉斜叼着的烟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所以一直在你返回的路口等你。我们也是去洱海的。现在,你敢上车吗?”

此时太阳已开始西落,林漾咬咬牙上了后车厢。车启动后,颠簸片刻,林漾开始晕车,方屿通过后视镜发现她的脸惨白一片,于是放慢车速,从包里摸索出一个小瓶子递给她。林漾打开瓶盖,一股清冽的青苹果气息晕散开来,她的精神顿时一振。经过半个小时的煎熬,车终于在一个旅馆门口停下。陈可下车去旅馆打听,林漾看见方屿扶着方向盘又点了一根烟,于是没好气地说:“自始至终,你都没有向我道歉。倒是你的同伴很礼貌。”

方屿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言简意赅地答道:“OK,那瓶罗马甘菊精油送给你。”

这时陈可回来了,他敲敲车门:“今晚就在这儿留宿吧。”看见林漾好奇地把玩着手中的东西,他情不自禁地咧开嘴傻笑:“你很喜欢它吗?我以后可以寄几瓶给你。”

林漾和陈可去旅馆登记,方屿留在外面修理那辆苟延残喘的破车。看过他俩的登记资料和证件,林漾才知道他们是在美国留学的中国学生,利用假期回国旅游,吉普是在大理城区租来的。陈可主动要求和林漾互换通迅地址,林漾犹豫片刻,答应了。

吃了简单的晚餐,他们回各自房间休息。林漾倚在窗台眺望沉沉的夜幕,这时有人敲门。她打开门,是方屿。他刚洗完澡,发梢湿漉漉的,灯光下,外形不羁的他呈现出一种落拓的魅力。他问:“敢跟我一起去看洱海夜景吗?”林漾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林漾平躺在地上,她惊讶地发现大理的星空如此澄澈如洗。天穹像一块蓝色的水绸,漫天星子宁静地闪烁其间;月亮浮在橘黄色的月晕里,带着毛茸茸的质感。她在城市里从未见过如此清澈洗练的夜空。方屿在一旁伸出食指,对着天空书写,林漾的心跟着他的笔画游走: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原来,他在写她的名字。

这一刻,在林漾的记忆中凝成了永恒。

第二年初春,林漾收到一个发自美国宾州的包裹,没有署名,里面是一包干燥的罗马甘菊。往事在瞬间被唤醒,她知道这是陈可寄来的——那天晚上在洱海登记房间时,他们互换了通讯地址。她没想到陈可是这么认真的一个人。大概看到她是化学系的,他还特地寄了一份用蒸馏法制作罗马甘菊精油的说明。

林漾按照说明在实验室如法炮制,居然大获成功。那些略显粗糙的精油,被闻讯而至的女生哄抢一空,她甚至没能给自己留下一瓶。然而她知道,在自己抽屉最隐秘的角落里,是还珍藏着一瓶的。偶尔,她会取出看一看,淡淡的芳香和淡淡的惆怅瞬间一齐涌上心头——只有她心里清楚,每当看见它时,自己脑海中浮现的,全是那晚在洱海边,方屿星辰般的眸子,而不是陈可。

出于礼貌,林漾按照陈可在大理留给自己的地址回了一封简短的感谢信。陈可很快就回信了,字里行间透出掩藏不住的惊喜。

他们信来信往,她渐渐从他的信里读出情意来。那时林漾面临毕业,心灵比任何时候都更凄惶无依。他们理所当然地相爱了。

林漾最终在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

圣诞那天,公司前台接待员打进电话:“林漾,有人找!”林漾慌乱地跑下楼,看见陈可和方屿正站在门口朝她笑。陈可穿着干净妥帖的休闲装;方屿则套着一身洗得泛白的牛仔装,背包拎在手里,一往无前的落拓与不羁。她暗暗在心里为他喝彩——然而她知道,她要拥抱的人应该是陈可,陈可才是那个能给自己带来安稳和恒久感觉的人。当她和陈可拥抱在一起时,方屿静默地转过身,阳光落在他的肩头——他的背影,和子夜的星空一样缄默深沉。

第二年,林漾在陈可的帮助下,顺利申请到陈可就读的学校的全奖,春季入学,是位于宾州一个偏远小镇上的学校。到费城机场接机的是方屿,方屿的学校就在费城。来自中国南方的林漾没想到费城的初春会这么冷,她披着方屿的外套,仍觉瑟瑟发抖。回到寓所,方屿给她做了一碗手擀面,她喝光面汤,整个人暖和了,话也跟着多起来。她打趣地问方屿:“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啊?”方屿不答话,只是注视着她面前那个空碗。他眼神里蜷曲着的忧伤,像蜗牛背上的螺纹,看不清纠缠的起点和终点。

第二天,方屿开车送林漾去学校。在一个加油站旁,林漾看见一片雏菊在阳光中开得蓬蓬勃勃,雪白的花瓣,金黄的花蕊,仿佛头戴皇冠的白衣少女。加完油的方屿走过来说:“这就是罗马甘菊。”林漾蓦地怔住了。方屿突然激动地说:“我好不容易才从陈可那里要到你的通讯地址,可是,为什么我给你寄了罗马甘菊后,你却不给我回信?!”

一瞬间,林漾猛然神魂出窍,一个飘浮在空中的自己,和另一个呆立在菊丛中的自己面面相觑,两个自己,都是欲哭无泪的表情。良久,她怅然地说:“我以为那个包裹是陈可寄的。”

方屿抽完一根烟,嗫嚅地问:“那么,你还会改变主意吗?”林漾心头一凛,艰难地反问:“关键是,你会在我返回的路口等我吗?”

方屿不答话。两人沉默地上了车,林漾看着车窗外层层叠叠的春色,心乱如麻。

林漾和陈可在2002年结了婚。那时陈可刚毕业,即将去纽约工作,林漾也随他转学到纽约一所学校继续学业。他们的婚礼简单而热闹,双方好友轮番敬酒,林漾喝了方屿敬的那一杯后,就彻底醉了。

她躲过众人视线,踱到庭院后想一个人平静一下,却有一个人尾随而至。林漾冲动地回头说:“请你立刻消失。”那人却不走:“陈可其实比我更适合你,他能给你最稳妥的幸福。”

林漾的泪水滑落下来,她把紧紧攥着的一瓶罗马甘菊精油塞进他手心:“还给你。再见。”

婚礼后陈可开车去纽约,林漾半躺在后车厢,似醉非醉。后面一辆车的车灯不时晃到她脸上——那是方屿。他担心被幸福和酒精冲昏了头脑的陈可出车祸,一直尾随其后。林漾歇斯底里地骂他这么做很讨厌很无聊,然而他还是跟来了。她透过玻璃,可以看见他那张冷峻的脸,在路灯交错中,忽明忽暗。

林漾和陈可后来都在纽约工作,生活幸福而平淡。时光悄无声息地滑到2003年8月14日,一场著名的北美大停电在林漾下班时突然降临了。这座极其依赖电力的城市,顿时乱了套。公路上塞车塞得一塌糊涂。林漾的车陷在车群时,像掉进大海的针一样绝望。无助地等了很久,她决定步行回家。黑暗中的林漾彻底丧失了方向感,她慌乱地翻找着汽车储物箱里的地图,突然抖落出一张大学时代用过的地图。大理,那个小小的黑点,被钢笔一圈圈地勾画成一只眸子,在暗夜里,静静地凝视着她。

林漾怔忡片刻,伤感地抬起头,突然发现纽约今夜的天空是如此纯净澄澈,仿佛一只不曾被污染过的眼眸。她已好久没有见过如此明净的夜空。上一次,还是六年前,在大理,一个男孩陪自己看的。她抬头看了很久,竟有了一种恍惚的错觉,似乎天上也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她相信那是方屿的眼睛。岁月将他们的眼波联成圆舞,对了时间,对了地点,只是手心交换时,错失了瞬间——在婚礼那天夜里,当微醉的陈可把湖面当成公路开了过去,方屿用他自己,拯救了另两个人的生命和幸福。

在纽约午夜街头,林漾猝不及防地与六年前大理的夜空邂逅,只是这一次,漫天星光吻湿了她的双瞳。心头的感动像青藤攀缘着林漾心中每一根纤弱的神经,她听见记忆正在恢复着最初的鲜活,一瓣一瓣地,恍若花开的声音。

方屿。她伸出食指,对着紫霭重重的天穹一遍遍书写着这个名字——在罗马甘菊上一季的花开花谢里,他曾是一碗让自己暖和过来的手擀面,一杯让自己微醺至酩酊的甘醴。而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有的人,有的感情,可以试着放手,去感受另一种角度的温暖。

(胡然摘自《家庭主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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