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蝶大都是在白天。晚上,蝶是很难看到的。它们总是在阳光下悠闲地徜徉在花丛中,变幻着无穷的蝶舞,它们总是那样低低的舞蹈着,变幻着千姿百态的影子。
它们就这样或停或飞舞着,我站在它们跟前陷入沉思,像一个哲学家,事实上我什么都不是,我只为蝶的意象和美好的爱情而感动。
我问坐在我对面的同事,蝴蝶通常在哪个季节才能看到?他想了想,低着头告诉我,大概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吧。桃花开又是什么时候呢?这需要我花一点时间来思考的。离开故乡已经很久了,应该是离开农俗很久了,曾经很清晰的记忆也已渐渐模糊,故乡有过大片大片盛开的桃花吗?我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有一次我穿过故乡的山野和河畔,身边满是艳红的花朵,那就是我现在想了又想的桃花吗?在干净的阳光下,一只只飞舞的蝴蝶,透明的翅膀几乎可以看得见一丝丝凸现血红的脉络,它们离我或远或近。我只顾走路,那些可以把一个人淹没的花海也只是简单地引起我心底的一两声感叹,几只蝴蝶,又如何让我深刻地记忆它们呢?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在一个桃花盛开的季节,看漫天舞蹈的蝶,我想这比陶渊明的桃花源还要优美和令人向往。满树的落英,那无比凋零的美,在某一个百鸟鸣春的早上或是黄昏去感悟,那一点点原以为是矜持的内心,开始慢慢地融化,再也不能静若止水了。
那次,同事驾着车,带我到野外去。长时间蜗在办公室,我的思维基本上处于静止状态,书是看不进去的。同事说,我们整日面对的车水马龙,商贾云集,已经够腻了,看看蝴蝶吧!想不到同事还有些诗人般的浪漫,我放下案头的东西,跟他去了。我们那辆“翻帮皮鞋”(北京吉普的美称)在山路上颠簸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抵达了我们所要去的地方,很偏僻,但也很诗意。我目睹了满树的桃花和规模壮大的蝶舞。仿佛我和那些蝶们有了前世的预约,还有那些桃花,在等待着我的到来,把我引入古典的情怀之中。
我抓过很多很多的蝴蝶,当然那是童年的时候,具体地点是在小学校门口那斜坡地带,时间大多是在中午休息的时候,学校体育器材缺乏,学生基本上没什么活动,比如打打篮球这些简单的体育活动都没有,我们中午一般是不睡午觉的,要睡也没地方,都是走读生,实在瞌睡了,就伏在简陋的课桌上。童年总是好动的,我们总可以创造出许多有创见性的活动来打发寂寞的时光,抓只青蛙来拖泥巴都可以把整个发腻的中午打发,这多是男孩子干的,女孩子则蹲在旁边起哄。大概是四、五月份,桃花正艳,空气里有点甜丝丝的香气,几百几千只蝴蝶聚集在低空,孩子们手里握着大大的扫帚,高高地举着,遇到蝴蝶密集的地方,用力扑下去,然后用脚踏住扫帚把,用手在扫帚的枝叶间扒拉着寻找那些可怜的蝴蝶。运气好的时候一扫帚大概可以捕到三四只蝴蝶。抓住的蝴蝶都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翅膀,挑选一些好看的和没有被击伤的放到早就糊好的纸笼子里,其余的放掉,或者残忍地用脚踩死。纸笼子里的蝴蝶绝望地在里面乱撞着,有的闷死了,有的被热得奄奄一息,心里忽然生出怜悯的时候,会撕烂纸笼子把它们放掉,但是,一个孩子的怜悯之心有多少呢?那是个正狂恋着在毁灭中寻找乐趣的年龄段。多年后,当我学会感悟生命感悟生活,为诸多物事逝去而感伤时,我为那些死在我手里的蝴蝶而忏悔了。
那些蝶们飞翔时,从一开始总是低低的,像一支低奏的音乐,在我身边弥漫,然后才扭动着迷人的图案渐次开去。望着它们远远地滑出我视线所及的地方,我有一种跌入黑夜跌入深渊的感觉。黄昏就要到来了,不可拒绝时光流逝使我陷入巨大的茫然中,我们的心境和我们的躯体总会一天天老去的,人之所以变得郁郁寡欢,大多因为如此吧!一个人的多愁善感,往往缘于外界物事的变幻不定。也许思考过多,把思想深深地陷于一个难以自拔的高度,然而一个没有思想的人,又是那么的痛苦。在那些没有星月的夜里,那些在白天曾变幻无数种姿势的蝶,它们又深居何处啊?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它们迷人的舞姿是什么样子?那黑色的夜是它们的翅膀,还是它们的翅膀是黑色的夜?我为想到这些而感到困惑。
在城市生活久了,对这些小生灵的感觉都有些麻木了。我们每天得浪费掉八个小时为自己生活奔忙,我们只属于小小的办公楼,那里是不会出现蝴蝶,每天走过的那些标志了密密匝匝的红绿灯的水泥马路也不会出现蝴蝶,那间租来的或是花了多年积蓄买来的隐藏了无数杂乱无章的梦境的房子里面及周围,更是不会出现蝴蝶的,那里只会随黎明出现一天的忙碌与喧嚣,怎么会有蝴蝶——这样一种喜欢宽广空间和清新空气的动物呢?整个人被所谓的生活忙碌,遗忘了它们。
可现在,和那如梦如幻的晚霞一起舞蹈的蝶——那是它们的恋人么?思念的感觉从那一刻起在日复一日的跋涉中与日俱增,爱就在那一刻变成苦海无边回头无岸,生命就在那一刻变得纠缠不清,欲说还休。
于是,梁祝经典的爱情被两只黑色的精灵勾勒出一支生命的绝唱。我常在午夜回忆自己的爱情,有时,浪漫地想,自己是那只蝴蝶多好,为爱而生为情而亡,盲目、任性、华丽、短暂,用不朽的翅膀寻找爱的方向,生命有时就这么简约、朴实。
上帝忘记了给我翅膀,我就幻想着去飞翔!我像一只蝴蝶生活着。
我第一次那么专注地凝望蝶,神情是虔诚的,是在城郊的野外。初夏的凯里,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燥热,我躲在树阴下,望着苍茫蓝天和悠悠白云。突然,一只蝶在我的头上盘旋,尔后是两只、三只,最后变得许多。在我的眼前竖起了舞台,甚至我感觉到它们翅膀带起的微微风声,把我引入它们迷蒙的世界。它们或许认为我是死了。它们在我的孤寂中自陶其乐,它们的舞姿画成一个五颜六色的圆,无限地接近着我,恐惧便随之而来。我在恐惧中感觉我被蝶影笼罩,那种恐惧猛烈地撞击着我脆弱的心,我在它们眼里,孤独、寂寞。我猛地睁开眼睛,它们径自逃去了,它们也许看见了我深邃的眼洞,这或许是一个不可企及的陷阱。我敢肯定它们是在靠近我的时候,偷听到我的心跳了,窥见了我心的秘密,它们也许还在说,在这个人与物构筑的空间,人也许太残忍了。我更多的忏悔,是我,惊扰了它们的静谧。
我参加一位同行朋友的葬礼,朋友是超公斤级的酒量,40岁未到就酒精中毒,在医院呆了不算长的时间就抛下9岁的孩子和妻子走了。我目睹了那些膜拜的蝶。在一座灰蒙蒙的小山坡上,在一道道经幡的簇拥下,含蕾欲放的野花,在为他送行。路上,道士吹唱的笙曲好像穿过悠悠岁月,伴和着阵阵的哭泣声,已鸣响成一片凄凉,古老悲怆的葬礼在进行着,成群的黑蝶围绕着、舞蹈着,一个人的灵魂便伴随着蝶翅渐次飘远。
我想那位英年早逝的朋友,他不是在回归泥土,而是醉在蝶影中了,应该感到欣慰了。可是,他的欣慰留给亲人的却是伤痛。
确实,人生就是千万种不同的境遇,人们因相同的境遇而相聚,又因不同的境遇而匆匆分离。不管是哪种境遇,唯一相同的是人生的最后一站。生的方式有千百种,而死,只有一种,很无奈很苍白的一种,一路匆匆而来,只不过是我们更热衷于活着罢了。
在写这篇东西的时候,在反复听歌手朴树的《生如夏花》,他在不断重复着这几句歌词:“我是这耀眼的瞬间/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我陷入深深的思考,蒙田曾说过:“思考死亡是为了更好地生活。”这位异域的智者,为我们揭示了一个不受时空阻隔的真理。
一位朋友在一篇文章中说了一个故事:他隔壁有位女人,郁郁寡欢地活着,她拥有众多高档首饰,但没有一件是她老公送的。她常跑到朋友家来聊天,只要一提及她老公的事,她都会泪眼婆娑。她老公自己注册了一家公司,拥有着雄厚的资产,但整天忙着挣钱从来记不起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和孩子的生日,基本上没有时间给女人买过一件东西,哪怕是件小小的礼物。用女人的话来说:礼物的轻重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这个心,有这个心就够了。要是有一天,他死了,也该让我有些东西能够睹物思人。对此,老公却说:如果我死了,给你留下更多的钱,不是更实际和实惠?有一天,她老公破天荒第一次提前下班回家,一进门就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女人感到非常的奇怪。吃完晚饭后,男人带着老婆孩子去看了一场电影和逛了街,孩子睡了后,她老公神秘地拿出一枚精美的戒指给她带上,女人感动得热泪长淌,她以为丈夫终于“醒悟”了,想到了家的重要,但她听到的却是这样的话:“最近公司组织体检,报告出来了……”原来,女人的老公被查出晚期肝癌。
英国诗人邓恩写过:“每个人的死亡也都是我的死亡,丧钟也是为你而鸣的。”世间万物,都在冥冥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混沌学认为,大洋此岸的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也有可能在遥远的彼岸引发一场风暴。这是我醉心于蝶的缘故,但我不想过多去思虑,思虑会带来伤害,生存既然充满忧伤,那为什么还要预支生命结尾的种种悲哀?
这也许就是生活,在绚丽多彩的一面同时又隐含着这样无情。我们因爱而来到世界,我们永远不能否定爱,亲情、爱情、友情,总有一天我们要离开这个世界,我们带不走钱财带不走名利,但却带得走满腔炽热的爱。
我很悲观了,换成英国诗人布莱克的诗:“在一朵鲜花中望见一片天空/在你的掌心中把握无限/在一个钟点里收藏永恒。”也许,也许是很好的解答。
人生是无情的,当我们携手风雨兼程走到生命的尽头,才匆忙发现忽略了人生途中许多的风景。
蝶们总是那么飞翔着,让大地及它们身边的物事在脚下无边无际延伸,让遥远的天空在它们头上无始无终浩荡。假如你看见蝶舞,那肯定是它们在赶赴一次生命的宴会。每次看见蝶舞,我心里都会在颤抖,莫非又有些什么生命或是物事得到了解脱。它们总是那样无休无止地舞蹈,为每一个故事画上美丽的句号。让一切物事就此结束又就此开始,而后又结束,而后又开 始……